乌云散尽时,已近落日,天边的层云如火烧一般。

雨水很快被干涸的土地吸干,空气中的湿润气息也很快消散了。

百里颜双手扶在门框前,往里面探头探脑。

“你换好衣服了吗?”

刚才邓衡浑身湿透,此时正在束发更衣。

“稍等,别急。”房里传来邓衡的声音。

“快些、快些!我等不及了!”百里颜催促着。

又过了一会,她才见屏风里面有身影在走动。

“好了吗?快出来吧!”

邓衡这才犹豫地走出屏风。

百里颜上下打量着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只见他银发用蓝玉冠束起,一身靛青色的修身锦袍,胸口是祥云的团锦,衣襟上还绣着金线。

他的身形高挑清瘦,刚才赤燕军寻遍了将军府内外,只能寻到这一套勉强合身的衣衫。

百里颜从没见过他这番样子,只顾捂嘴掩笑:“倒是有几分像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了。”

邓衡银眉一蹙:“不许笑了!”

他又踟躇起来:“真不习惯……我还是去换回去吧。”

“别换了!快走吧!”

百里颜已经急不可耐,赶忙拉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跑去。

二人快步走到街上,百里颜左右看看,好不容易寻见一处不起眼的铺面,拉着邓衡就钻了进去。

她早就打听好了,城里就属这家铺子的羊肉最香。

“老板娘,来五斤羊肉!”百里颜一声高呼。

然后又向邓衡眨眨眼睛:“你买单啊!”

他挑眉笑笑:“你不是说要打工养我吗?”

百里颜一抬下巴:“那是之前!”

“我那时想,你可能是囚犯啊、逃兵啊,吃吃素包子也就足够了。”

“谁能想到你是皇子,那还不得敲你一顿!”

他一听,作势就要敲她脑壳。

百里颜刚护住脑袋,就听老板娘吆喝:“羊肉来咯——”

说着,老板娘把满满一盆羊肉放到二人面前,笑盈盈地说:“澂王殿下、澂王妃殿下,你们赶走了袁胡安,我们别说有多高兴了,你们今天吃多少,小店都请客!”

百里颜一脸呆滞:“你刚刚叫我……澂王……妃殿下……”

邓衡端坐着,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百里颜才反应过来,慌忙说:“我不是澂王妃呀。”

却见老板娘已经退到了后厨,还笑眯眯地掩上了铺面,这下百里颜想解释也无处解释了。

铺子里暗了下来,邓衡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他双手放在桌下,掩在袖中,此刻,正在细微地颤抖。

百里颜察觉他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了?是着凉了吗?”

邓衡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道:“他们给我封了澂王?”

百里颜忽然想到,魏蔚说过,朝廷以为他殒命了,之后才封的澂王。

只听他轻笑一声:“澂,水清之意。”

竟然给一个死在大漠的人封了这个字,可怜又可笑。

“怎么了?”百里颜问道。

邓衡摇摇头:“没事,快吃肉吧。”

百里颜一下来了精神:“你说得对,羊肉就要趁热吃!”

说着,就大口吃起来。

百里颜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却见他不动手。

“你怎么不吃呀?”

“我的手拿不了筷子。”

“哦。”百里颜继续吃起来。

“你哦就完了?!你喂我吃啊!”

百里颜乌黑的眸子转了转,说道:“行吧,殿下今日惩恶扬善,十分辛苦,您请~”

说着,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递到他的嘴边。

邓衡嚼了嚼,品了品:“不错,比你做的烤兔子好吃多了。”

百里颜偷笑,又夹了一大块塞进他嘴里:“吃你的吧。”

不一会的工夫,一大盆羊肉竟被二人吃个干净。

百里颜擦了擦嘴巴,顺便伸手把他的嘴也擦了。

她轻触到他的唇,心里颤了一下。

一瞬间,又想起白天那场大雨下。

他脚下淌着一地的血水,望不到边的赤燕军对他俯首称臣。

那一刻,百里颜意识到,他真的是大雍的皇子。

她乌黑的眸子一闪,问道:“你是怎么把赤燕军安排到将军府里的?”

他淡淡地说:“我让赤云姬潜入将军府,拿下他们的参将,之后调换府兵,很容易。”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凌晨,你还在睡觉的时候。”

“可是那时……你还不知道能不能适应白天的光线啊,你怎么料到我们会去找袁胡安呢?”

他依旧神色淡然:“袁胡安犯下的罪行,我迟早要找他清算,宜早不宜迟。”

他这样说着,可心里想的却是:颜,你带我看见了萤火和烛光,你便是我的白昼,你扫清了我的黑暗,我也要为你铺平今后的道路。

百里颜双手支着脑袋,似懂非懂地应和着。

她一歪脑袋,又问道:“十二年前,朝廷是真的准备和霍拓言和吗?”

邓衡垂下眉眼,点了点头。

百里颜忽然眉头紧皱:“那袁胡安真是罪大恶极!本来那时候就可以休战的,大好的局面全被他毁了,白白葬送了这么多性命!”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此时,他清幽的嗓音传来:“夜深了。”

百里颜忽然回神,想到他是一夜未眠,赶忙说:“那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他轻声说:“我已经让寺里的和尚安排了厢房。”

她展眉一笑:“走吧。”

两人走出铺子,走到了星空下。

雨后的夜空特别干净。

她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旁,叽里咕噜地问起来:“你以前见过萤火虫吗?”

“从未。”

“那上次是你第一次见了?”

“嗯。”

“那你见过皮影戏吗?”

“未曾。”

“那也是你第一次见了。”

“嗯。”

“你还有什么没见过的、没玩过的,我带你去吧。”

说着说着,百里颜拉起他的手腕,手指伸展,沿着他的手心滑到五指间。

与他五指紧扣。

他嘴角微微扬起:“好。”

二人慢悠悠地走回了山间的庙宇,小和尚给他们指了指厢房的方向,就打着哈欠走开了。

百里颜还晃着他的手,盘算着明日去哪里玩耍。

他突然脚下顿住,侧过脸来,幽幽地说:“这位女施主,这是男子的厢房,女子的在对面。”

百里颜才发觉已经跟着他走到了一间厢房门口。

他又俯过身来,挑了挑银眉:“不过你想进来也可以,毕竟我们……”

她一下红了脸,甩开他的手:“这位男施主,请自重!”

邓衡笑笑,目视着她跑开的背影,确认她进了自己房间,才转身回房。

房中漆黑一片,没有一盏灯火。

邓衡掩上房门,背靠在门上,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他再也抑制不住五脏六腑内的剧痛,喉间一股鲜血上涌。

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