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颜还没来得及披上裘袄，只穿了一身烟青色素玉裙，就提起裙袂急奔而去。
因为鸾英说了五个字：“主上回来了。”
百里颜快步跑下高塔，穿过一道道石拱门，踏过大殿的深色圆盘，站在了锲加思兰的寝殿前。
殿门半开着，她缓了口气，定了定神，方才轻轻走了进去。
殿中炭火烧得正旺，百里颜也不觉得寒冷。
那个肩膀宽厚身量极高的男子，就站在窗前，他应该刚刚沐浴过，只穿了一身素色中衣，黑发披散在肩上，浑身散发着湿热的水汽。
那株双色山茶花种在窗前，正在他身侧，百里颜从他斜后方看过去，那粉白的花朵好像就倚在他的肩头。
她有许多话想问，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就这样站在原地。
缆架声从远处传来，铁索的隆隆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和喘息，脚下的地板好像也在细微地震颤。
刚才在路上，百里颜碰见了莫尔刹，这位严肃沉闷的守将此刻忙作一团。
负伤的金甲军从缆架源源不断地送上来，莫尔刹一边让人把伤员抬到城后，一边还要组织守军。
她问莫尔刹：“这是怎么回事？”
“您还不知道吗？霍拓那帮家伙倒戈了！浑蛋！”他十分急切，“您快去看看主上吧，他受伤了！”
“他受伤了？！”
“他中了霍拓的箭！”
寝殿里，百里颜愣愣地站在他身后，正想着他哪里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就见他左肩一朵血红从衣衫里透出来，瞬间让一旁的山茶花失去了颜色。
“你受伤了！”她惊呼。
他缓缓转过身来，依旧是那副慵懒又张扬的神色，俊美精致的五官，叫人看不透的深邃眸子。
他似是被一箭贯穿了左肩，肩膀前后都有血印，他的脸色微微苍白，却还不至于狼狈，倒显出一副令人疼惜的寥落。
“差一点，”他指指自己的心脏位置，“失望吗？”
“你、你在说什么？”
百里颜把脚步跺得十分响，想借此掩盖自己的心虚。
她急急走到他面前，伸手拨开他的领子。
她怔住：“怎么……缝成这样……”
伤口上歪七扭八的几道缝线，把那伤口弄得血肉模糊。
他淡淡地说：“战场上，还想缝成怎样，给我缝针的老头自己都挨了一刀。”
不知怎么的，百里颜的心口一紧，好像自己的肩膀也痛起来，眼眶竟有些湿了。
他嘴角微微勾起：“帮我上药吧。”
“我？”
“你在岄城不是帮我上过药吗？”
百里颜忽然记起那时锲加思兰在绿洲负伤，也是中了玄铁箭，不过后来她从魏蔚的信中得知，那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罢了。
转瞬之间，百里颜冷静下来，甚至想捶自己两拳，怎么就对他生出了一丝同情？
她随锲加思兰在矮榻上坐下，拿起药膏正要抹，却见他一簇黑发落在了伤口上。她放下药膏，从怀里摸出一根发带将他的长发绑成马尾，才重新拿起伤药为他抹上。
她双臂环过他的肩头，为他缚上绷带。
再抬眼时，只见他一双眸子如化了秋水，嘴角含笑，独独不见战时的焦灼与急切。
她蹙眉道：“你还笑？都什么时候了！”
他依旧笑得烂漫。
他问：“你是不是想知道外面怎么回事？”
她默然。
他幽幽说道：“霍拓和六国的残余部队就山下。”
“他们有多少人？”
“十万。”
“我们有多少人？”
“城中还能动的，三千。”
百里颜瞬间抓紧了袖口。
她已经等待了多日，这一天终于来了，孛尔·晖终于成功地阻止霍拓大军为锲加思兰所用，甚至还把锡纳的金甲军打回了老家。
但为何锲加思兰一点都不紧张？
他在虚张声势，还是另有所谋？
百里颜心中翻腾，思虑万千，羽睫颤动着。
而在锲加思兰眼里，她一副娇俏慌乱的模样，叫他心神颤动。
他俯身而来，展开臂膀将她环住：“别怕，没事的。”
他的双手虚虚地拢在她背后，没有触到她的伤口。
她神色慌张：“怎么能没事？就算他们打不上来，就一直围在山下，我们不就会饥饿而死吗？”
他轻笑一声：“不会的，霍拓过两天就会撤了，霍拓一走，六国也待不住。”
“霍拓……”
百里颜忽然想到，锲加思兰暗中控制霍拓大军一事应该没多少人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知道内情的样子。
她装着一脸无知的样子，又问：“霍拓怎么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呢？”
他一脸淡然：“因为我给新任大汗孛尔·虢雷下了毒，他们的军队实际一直是我在控制，我让他们打哪里，他们便打哪里。”
“什么？！”百里颜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一时间脑袋嗡嗡作响。
锲加思兰：“前两天霍拓军队突然调转枪头，公然违抗虢雷的命令，联合六国来攻击锡纳。”
百里颜心中思忖，那便是霍拓军中收到孛尔·晖的消息了。
但他语气只带着些许怅然，仍然没有紧张急切之感，好像就是丢了一件无足轻重的玩具。
百里颜不免紧张起来。
只听他口气一转，沉声道：“锡纳城中必有奸细。”
她瞬间慌乱如麻，如果要彻查奸细，蒙沁的面具肯定会被揭下，必定性命不保，她的秘密很可能也会被发现。
她喉头颤了颤，手心里浸出汗来：“你……你怎么知道有奸细呢？说不定是霍拓军队里自己人发现的呢。”
锲加思兰冷冷地说：“霍拓军中有我的人，告密的信息是从军队之外传进去的。”
此语一出，他松开了怀抱，面对面看着百里颜，一双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看。
那眸子里似有吃人的深渊猛兽，搅得百里颜惶恐不安。
她只觉得时间好像停住了，整个人好像要坠到深渊里去。
忽然，听得他说：“奸细就是多灵。”
“多灵？！”百里颜万万想不到他说的奸细会是她，“怎么会是她？”
他嘴角微动：“她弄伤你了。”
“那……就能说明她是奸细吗？”
“你帮她说话？”
“不是在帮她说话，我只是想弄清楚……”
他虚虚地抚过她背上的伤口，道：“她房中未燃尽的纸片上有她和霍拓内部通信的记录。”
“……原来如此。”百里颜的声音有些飘忽。
她心里猜测，应该是蒙沁故意放的纸片。
下一秒，锲加思兰又开了口：“她是你杀的吧？”
瞬间，百里颜浑身僵住，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是怎么猜到的？
莫尔刹搜城三日，什么都没找到，后来只好作罢，连刺客一事都没有再提了。
多灵在锲加思兰身边做了多年的侍卫，若他追究起来，会如何惩处自己？
不行，如果被他关起来，计划就耽误了，此时只能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干的。
“不……”
百里颜话未出口，他一把将她环住，比先前拥得更紧了些。
他在她耳边说：“她第一次伤你的时候，就该杀了她。”
“现在没事了。”他像在安慰一个小女孩，摸了摸她脑后的长发，“抱歉，我先前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