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众人又一阵紧张。林天晴下楼开门一看,门口站着姚英子和邢翠香,赶紧把她们迎进来,门重新掩好。

她们俩本来是给林天晴送东西,一听说农跃鳞在这里养伤,都吓了一跳。姚英子赶紧跑去二楼探望农跃鳞,得知他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放心。她索性坐在床边,把大伯父子今天上门威胁的事也说了。

孙希听完,愤愤不平:“这些家伙真是太恶心了,自己好吃懒做,却公然来抢夺侄女的家产。”翠香撇了撇嘴:“孙叔叔,你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方三响抱臂靠在门边,皱眉道:“英子,你说那份过继文书,是真的?”

“对,我对我爹的签名很熟悉。”姚英子情绪有些低落。姚永庚生前确实动过过继的心思,只是一直没下决心。如果他真的瞒着女儿签了过继文书,她恐怕比失去家产还难过。

这时农跃鳞在**轻声道:“姚小姐,如今模仿笔迹的人不要太多,福州路上随便一个字画店的伙计,都能学个大差不差,你又如何能确定出自令尊之手呢?”

“因为我爹平时写字,是用一种叫铁胆墨水的墨水。这种墨水里面含有发酵的橡树虫瘿和铁盐,不溶于水,不易褪色,特别适合用于商业文件。”

“在伦敦的注册处,所有的出生、死亡和婚姻证明,都必须用这种墨水书写。”孙希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

农跃鳞思忖片刻:“但这只能证明,书写的人用了同一种墨水,不代表就是你父亲写的。”姚英子解释说,铁胆墨水如果添加不同成分,可以呈现出不同的微妙色泽。很多商人只用自家独特配方的墨水签署文件,这样可以防伪。姚永庚用的,是一种叫“埃及玫瑰”的铁胆墨水配方。

“那么这种墨水,都有谁能接触到?”

“他自己总是随身携带,不过商行与家里都备有存货。”

“就是说,不排除别人拿到这种墨水的可能。”农跃鳞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先抛开签字真伪不说,你还记得过继文书的落款日期吗?”

“九月二十九日。我父亲是十月三日去世的,九月底他确实在宁波。”

农跃鳞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积攒体力,良久才再度开口:“这就怪了。倘若那份过继文书是姚先生亲笔所签,那个姚鼎文就该尽快赶到上海,行使嗣子的权力。那时令尊还在世,从法理上你是毫无办法抵抗的。但他们偏偏等到令尊去世一个月才赶来,先劝诱你让他们代管生意,未果之后,才抛出这份文书……”

孙希和翠香同时眼睛一亮,又同时要开口。翠香一抬下巴不肯退让,孙希只好耸耸肩,让她先说。

“这份文书,根本是老爷去世之后才伪造出来的。所以他们心虚得很,先哄骗小姐,实在哄不过,才拿出这个假东西来!”

农跃鳞颔首,有聪明人在,省了不少讲话的力气。翠香得意地看了孙希一眼,似乎争得了什么重大胜利。孙希却提醒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在法庭上,你这种主张可是不会被认可的。”

翠香冷哼一声,说:“孙叔叔,你是嫉妒我抢了你的风头吧?”姚英子难得脸色一沉,她这才不服气地把嘴闭上。

“孙医生所言不错,他们这个举动固然可疑,但要说服法官还不够。只有找出这份文书上面无可辩驳的破绽,才有胜算。”农跃鳞慢条斯理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姚燕戊父子肯定把文书攥得紧紧的,开庭前绝不可能拿出来。见都见不到,怎么去找破绽?农跃鳞倒是有调查的本事,也有鉴别的眼光,可他如今的处境,根本连屋子都出不去。

农跃鳞挣扎着起身,吓得孙希赶紧过去把导流管扶好。他拿过来从不离身的笔记本,说道:“这样好了。姚医生,你详细描述给我听,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包括那个埃及玫瑰的墨水配方。”

姚英子有些不好意思:“您现在伤成这样,怎么好再打扰?”农跃鳞哈哈一笑:“我如今躺在**动弹不得,正好有事情可以解闷。”他停顿片刻,发出一阵惋惜:“啧,女性地位,继承权,宗祧制度……唉,这是多好的新闻素材呀,倘若我还在《申报》,一定会做一篇大文章出来。”

他都这种境况了,还心心念念新闻,众人又是钦佩,又是好笑。翠香道:“或者您写一篇,我去匿名投给报社。哼,那对父子又猥琐,又贪婪,真是把我家小姐气得不轻,真要让他们大大丢一回脸才行。”

姚英子摇摇头:“我气的倒不是他们觊觎家产,谁不贪财呢?我气的是,他们一会儿说绝嗣,一会儿说招赘,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就好像离开婚姻这个词,他们就不知跟女人还能谈什么——讲真,如果我大伯说一句‘侄女,你去吴淞示范区好辛苦,我帮你打理家业’,说不定我就真答应了。”

她气得一口气说了许多,脸色微微涨红。农跃鳞道:“这也是没办法,几千年封建体制,改变起来何其不易,任重道远哪。”姚英子道:“哼,幸亏我早早发下誓言,终身不婚。要不然,不管我做了多少事,到头来还是被人叫某太太、某夫人。”

方三响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看了孙希一眼。后者脸色微微黯淡了一下,随后连声赞同起来。方三响对这种事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好把话题引开:

“对了,英子,你那边什么时候开庭?”

“如果他们明天去提告,那估计是十天之后吧,差不多是十一月十四日——唉!”

姚英子突然意识到,吴淞示范区的成立大会,是那一天;林天晴的预产期,也是那一天;甚至农跃鳞伤愈下床的最低限度,也是那一天。这些事情仿佛会互相吸引,居然纠缠到了一块。

房间里突然陷入沉默。示范区是颜福庆第一次找姚英子合作,她无论如何是要去的;而姚家的家产,也不可能任由那对父子胡来。农跃鳞一方面得设法找出过继文书的破绽,一方面还得避开青帮耳目,尽快离开上海;林天晴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桩事情都很重要,每一个人都不能放弃。这千头万绪,仿佛疯长的藤蔓一样伸展到所有人的脑海,让思绪沉滞难行。

就在这时,突然有两团小火苗同时亮起,大有一举烧光所有藤蔓的气势。

“我有个想法,可以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一石二鸟)。”

“哎呀呀,大小姐,其实咱们可以‘一箭四雕’!”

孙希和邢翠香同时喊道,然后互相瞪视,都感觉对方是故意要抢风头。

杜阿毛再一次来到戈登路静安寺路,半边脸微微肿起,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泛红的掌印。

此刻正是天色蒙蒙亮的辰光,他走到方家寓所对面,一脸疲惫的樊老三正靠着灯杆打瞌睡。杜阿毛先是轻拍,见没反应,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颊。

“啊?谁!你怎么来了?”樊老三这才惊醒过来。

杜阿毛朝地上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十天了,那个姓农的不知哪里学的古彩戏法,各处都找不到。黄老大一包气撒到我这里,限令三日内必须有结果——那么这几日方医生有什么动静?”

樊老三抓抓青森森的头皮:“我们几个兄弟日夜盯着,没什么特别的,就是……”

“就是什么?”

“姚英子和孙希两个人几乎每天都来,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杜阿毛“哦”了一声:“你不认字,看不懂新闻纸。姚家宁波来人争夺家产,把姚家大小姐告上法庭了,这几天报纸上都在热议。他们三个感情老好,遇到事情一起商量,很正常。”

樊老三道:“除此之外,跟平常就没什么两样了。”杜阿毛叹了口气,准备去另外一个盯梢点去问问。这时樊老三冲旁边的小弟骂了一句:“大粪,大粪,天天就知道大粪,你怎么不自己去拉!”

杜阿毛皱皱眉头,问怎么了。樊老三把旁边一个瘦弱汉子拎过来,气呼呼道:“这兔崽子不专心监视,反而盯着人家马桶,狗改不了吃屎!”

那汉子解释说,他之前是在闸北做马桶车夫的,每天清早会赶着车子到各处弄堂里厢收屎尿,再卖给城外农民。他这几天监视时,出于之前的职业习惯,对方家倒马桶的情形会多看一眼。

“他们家就两口人,马桶倒出来的量有点多,而且里面是五花屎。”汉子说。五花屎是行话,意思是马桶里混的垃圾杂物比较多,马桶车夫对这种情形深恶痛绝,所以格外敏感。

樊老三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壳:“腚眼子出来的玩意儿,你也看这么仔细!”杜阿毛却拦住他:“什么样的五花屎?”

这时一阵如老生吊嗓子一样的喊声,从街道尽头响起:“马哎……桶哟……拎出来呀——”一辆载着长圆粪箱的牛车徐徐过来。两侧弄堂仿佛被惊醒似的,一群女子纷纷拎着自家马桶,火速冲到街头,争先把桶交给车夫。

车夫不疾不徐,一桶桶倾倒进粪箱里。她们接回了空桶,便到旁边粗竹扎成的豁筅桶里接了水,沿街蹲成一排,咯噔咯噔地洗涮起来,煞是热闹。这些杂乱的声响,把清晨那点慵懒冲击得涓滴不剩,很多人把这声音当作闹钟。

眼见粪车到了方家楼下,杜阿毛示意向后退几步,几个人藏在海亭后头偷看。只见大门一开,方三响拎着一个马桶走了出来。他走到牛车前,也不用车夫帮忙,自己一抬手,“哗”地倾倒下去,然后洗涮一番,头也不回地进门去了。

杜阿毛在不远处截住了这辆粪车,爬上去检查。粪箱的上面有一个圆口,里面罩了一层稀疏的篾网,如果马桶里有别的大异物,就可以从这里过滤下来。

杜阿毛不顾恶臭,用车夫的手耙子翻动了几下,发现篾网上头挂着几块绷带与纱布。虽然它们已被屎尿浸染得看不出颜色,但从形状可知,应该是被用过的。

樊老三纳闷地看着这一切,难道他是被黄老大逼得太狠,脑子坏掉了?杜阿毛从粪车上跳下来,嘬着牙花子:“姓农的,肯定就在方医生家里,而且受了伤不便移动。”

“啊?”樊老三大惊,“就凭这个?”

“我们又不是警察,要什么证据!”

樊老三顿时为难起来:“就这么冲进方医生家里?不太好吧?他太太还有身孕,万一冲撞了胎气……”杜阿毛捂着半边脸道:“你照顾方医生面子,就不怕黄老大的脾气?”

他见樊老三仍是畏畏缩缩,只好折中了一下:“横竖要上门抓人,等方医生外出之后再动手,也算对得起他了。”于是他们缩在路对面,差不多等到七点半的光景,没等到方三响去上班,却见到一辆红会总医院的救护汽车鸣着汽笛开过来。

杜阿毛和樊老三对视一眼,疑窦顿生。只见救护车停到公寓前,冲出两个身穿红十字制服、戴着口罩的红十字护工,扛着一副担架进了公寓,过不多时,从屋子里抬出一个人来,那人从头到脚被白布蒙着,肚皮高高隆起。方三响在一旁手扶担架,脸色惶急地往救护车上送。

盯梢的两人同时直起身来。林天晴这几日临产,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樊老三“啊呀”一声,当即要起身去帮忙,却被杜阿毛按住肩膀。

“你又不懂助产,过去添什么乱!正好他们离开,咱们去屋里搜!”

“可是……”樊老三仍旧犹豫。

“咱们是为了抓通缉犯,和方医生没关系。大不了,我事后请他吃饭赔罪!”

等到救护车一走,杜阿毛立刻带人踏进客厅,看到邢翠香坐在饭桌前,端着一碗咸豆浆正在喝。杜阿毛眉头一皱:“翠香?你在这里做什么?”

邢翠香道:“大小姐担心林姐姐生产,让我来照顾……你跑进来干吗?”

杜阿毛顾不得跟她废话,挥手说:“给我搜!”邢翠香起身想要阻拦,却哪里挡得住这些混混。

方三响家的公寓不算大,又是搜一个大活人,一分钟便搜完了,家里再没其他人了。杜阿毛不信邪,他冲到二楼,一眼看到卧室里大床旁边的吊针架子还没撤掉,嗅到一股消毒水味,显然曾有一个病人在这儿休养。

“这是谁在用?”杜阿毛看向翠香,表情凶恶。翠香道:“当然是林姐姐啊,还能有谁?她有点产前贫血,大小姐专门给她调配了蔗糖铁补液。”

杜阿毛不懂医学,但听翠香讲话的语气不像是乱编。他皱着眉头,翠香又道:“其实我说吃点枸橼酸铁剂或者林檎铁膏就好,可大小姐非说含糖碘化铁也行,我呢……”

杜阿毛突然断喝一声:“闭嘴!”

他虽不熟药学,可对含糖碘化铁这名字很熟,那是治疗梅毒性贫血的药剂,帮内很多爱逛窑子的人都在吃。翠香一说这个,杜阿毛立刻意识到,她是在信口胡诌拖延时间。

但她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杜阿毛脑子里突然一激灵:“不对!中计了!在担架上的不是林天晴,是农跃鳞!我们被骗了!”

“啊?”樊老三一惊,“我看那肚子是挺大的呀。”

“那是垫出来的!你想啊,刚才担架上的人,可是从头到脚都盖着白布!又不是死人!”

杜阿毛冲出楼去,可救护车已经开到远处路头了。幸亏他知道这辆救护车是五年前捐献的,早已老旧不堪,果断带人冲进附近的狭窄弄堂。

这一伙人一路踢翻了不知多少马桶、灶台和晾衣架,在一片叱骂声和尖叫声中截弯取直。当他们从弄堂另外一个口冲上大路时,恰好堵住了刚拐过弯来的救护车。

杜阿毛强行截停了车子,“唰”地打开车尾的两扇门,迎面而来的是方三响两道愤怒的目光:“杜阿毛?你要做什么!”

杜阿毛面皮一哆嗦,硬着头皮抱拳:“方医生恕罪。”伸手去扯担架上的白布,刚扯到一半,便呆愣住了。担架上躺的正是林天晴本人,她整个人的面容痛苦不堪。旁边两个护工正忙不迭地给她擦汗。

杜阿毛脑袋“轰”的一声,一时间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方三响大吼道:“你是要我太太一尸两命吗?”杜阿毛吓得倒退了几步,慌乱得连声道歉。方三响恶狠狠地一把关上车门,救护车匆匆开走。

杜阿毛站在原地,一阵懊恼,早知道十天前就该强行上楼看看,真不该妇人之仁!现在可好,人没抓到,倒把方医生给得罪了。这时樊老三也喘着粗气跑过来,杜阿毛突然问出个怪问题:“邢翠香是什么时候去的方家?”

樊老三愣怔了一下:“最近她和姚英子几乎天天都跑方家,你问的哪次?”杜阿毛怒道:“就是刚刚那次!她说给方太太陪床,那总得有个进屋的时候吧?”樊老三张口结舌,回头跟其他几个人嘀咕了一下,回答说:“我们上一次看到她,是前天晚上陪着姚英子从方家离开,再后来就没见着……”

杜阿毛眼神突然一凝,额头随即绽起一根根青筋。他望向救护车消失的方向,不由得飞起一脚,狠狠踢翻了一个晒在路边的大马桶:“妈的!我们被噱进[22]了!”

樊老三还没明白过来,杜阿毛歇斯底里地喝道:“快,快去通知黄老大!封锁各处火车站、汽车站和码头!我们还没输!”

“我们还没赢。”

车厢里方三响沉声道,把林天晴从担架上小心翼翼地搀起来。林天晴用手摸着滚圆的肚子,表情不复刚才的痛苦。前头驾驶室内,头戴鸭舌帽的姚英子回头笑道:“不是我说,天晴的演技,可比蒲公英你强多了。你那一声吼太浮夸了。”

方三响望着妻子:“我那是真情流露。”

旁边两个护工摘下口罩,露出孙希和农跃鳞的脸。农跃鳞脸色不算太好,孙希赶紧为他检查伤口,确认没问题后才长出一口气。

这个巧妙的计划,是孙希和翠香一起想出来的。

他们事先借出了总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姚英子驾驶,孙希和翠香冒充护工,当着青帮人的面开到方家门口。他们两个进到屋子之后,翠香迅速把制服和口罩交给大病初愈的农跃鳞。由他和孙希把林天晴抬出门去,翠香则留在屋子里。

这个计策的巧妙之处是,他们故意为林天晴做了遮掩,让杜阿毛以为是农跃鳞。一般来说,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猜错之后,很少会在同一个地方猜疑第二次。而且方三响扮演了一位担忧妻子安危的神经质丈夫,让杜阿毛陷入慌乱,没有余暇去发现旁边的护工被调包。

“这一条计策,对人心揣测堪称入微呀。”农跃鳞靠在车厢上,大为感叹。

“用天晴瞒天过海,是我想的;但让您化装成护工李代桃僵,是翠香的主意。相比起来,还是她考虑得更为周全。”孙希忽又有些忧虑,“只是不知道翠香留在方家,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调包计瞒不了杜阿毛太久,青帮分子也许会抓住翠香逼问。这些人连有十几年交情的方三响都敢动,对一个小姑娘显然更不会留情。

“放心好了,翠香那丫头,狡猾得像一只狐狸,她能照顾好自己。”

“也是,谁能逮住那只小野猫呢?”孙希大笑,旋即道,“这次记她一个头功,回头我请她吃番菜。”

“你就不记恨她天天嘲笑你?”姚英子握着方向盘,人也轻松了许多。

“我跟一个晚辈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看看,你嘴上拒绝,结果还是被她洗脑了,真把自己当叔叔啦?你也就大她十多岁而已。”

在一片轻松的气氛中,姚英子轻车熟路地朝着上海地方法院开去。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青帮发现真相之后,会立刻封锁上海华界的各条外出通道。他们绝对想不到,农跃鳞居然没有着急离开,反而去了地方法院。

他们把救护车停在地方法院附近,换好日常衣服,还给农跃鳞弄了一副大墨镜和一顶宽檐帽子。准备停当之后,分成了两拨。姚英子与孙希换了一辆自家的劳斯莱斯,在外头绕了一圈,才开去法院,方三响则陪着林天晴、农跃鳞步行前往。

此时法院门口已经挤满了新闻记者。在过去十天里,姚家与姚英子的这桩家产案,被农跃鳞用私下的关系炒作得沸沸扬扬,大家对豪门恩怨充满好奇。姚家大小姐驱车一到,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无数记者蜂拥而至。

姚英子一反常态,从车上下来以后,对着记者们侃侃而谈。从李超讲到盛爱颐,说得几个女记者频频点头,低头记录。这时久未公开露面的张竹君,居然也出现在门口,来表示对弟子的支持,甚至发表了一段简短的演说,俨然要在法院前召开发布会。

孙希站在旁边,眼睛朝远处扫去,看到其他三人正低调地往法院里头钻。全场的记者都被张竹君、姚英子吸引去,竟没人注意大名鼎鼎的农跃鳞刚刚从他们背后路过。

时针推移到九点整,准时开庭。

果然如农跃鳞所料,官司一开始,焦点便集中在了那一份过继文书的真伪上。姚英子这边的代理律师率先发言,坚称文书是伪造的,不具备法律效力;而姚燕戊父子的律师自然极力反驳。

两边唇枪舌剑了十几个回合,把这份文书里里外外讨论了个遍。姚燕戊方面,甚至请来了十数位德高望重的宁波缙绅,他们都宣称亲眼见证姚永庚签署这份文书。

姚英子坐在被告席上,不住冷笑。财帛动人心,这些缙绅报出身份来,不是当地大儒就是前清官员,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到头来还不是贪图贿赂,甘心撒谎?

不过这些证人的身份,确实对法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毕竟一边有十几位社会贤达做证,另外一边却没有什么实质证据,律师的策略只有两个:一是质问姚鼎文既然早已过继,为何不立刻前往上海,反而等姚永庚去世才跑来主张;二是强调盛爱颐案的判例,未婚女子享有父母遗产的继承权,无须从他房过继。

关于第一点,姚鼎文解释说亲生父亲那时正在生病,他为了尽孝,伺候病榻,没顾上去上海。此论深得法官褒奖,赞扬说财利当前,不忘本父,实乃纯孝。紧接着,法官把被告的第二点也驳回了:

“盛爱颐案的核心是未婚女子有无继承权,而家主盛恩颐的继承权并无疑义。而姚英子案的核心,是姚鼎文是否有过继资格来充当家主,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台下的观众不由得哄然议论,或觉得姚氏父子有理,或觉得法官刻意偏袒,但大部分人都不看好姚英子的局势。

在这一片议论声中,只有农跃鳞不动声色。他戴着副大墨镜,全程听得十分仔细,只是看不出神情变化。待法官宣布休庭片刻后,他把孙希叫过来,面授机宜,孙希立刻转达给姚英子。

等到重新开庭,被告律师当即站起身来,说姚英子本人要求与姚氏父子当面对质。

民国的司法体系虽效法欧美,可也斟酌国情做了改良。这个对簿公堂,便是自传统公堂而来。台下的观众们大为兴奋,当事人往往短兵相接,比打擂台还精彩。那边姚氏父子觉得优势甚大,也同意下来。

姚英子扬声道:“法官大人,我父亲做事很当心,他签下的所有契约文书,都会用自家定制的铁胆墨汁。这墨汁是在意大利请名匠特别调配,自带暗褐色纹理,别家绝无,他向来是从不离身。”

姚燕戊闻言,心中大喜。律师之前故意不提墨水的细节,就是在等姚英子主动跳进陷阱。他忙站起身来,轻咳了一声,道:“听侄女你的意思,只要文书是定制的墨水所签,就必然是三弟的手笔喽?”

姚英子说自然。姚燕戊立刻对法官道:“大人明鉴。诚如侄女所言,舍弟的这份过继文书,用的确实是他平时专用的铁胆墨水不假。”

说完他双手呈上文书,还贴心地拿出另外几份从前姚永庚签的文件,以便对比。

法官接过去,用放大镜仔细观瞧,又交给陪审的几位书记一起看。这时姚英子大声道:“大人请问,从前我父亲签的文件,笔迹纯黑,这份过继文书的签名,却分明是紫色!自然是假的!”

法官此时也看出来了。那几份老文件的签名是黑色,黑中隐约带有几缕暗褐色纹,像大理石纹路一样,煞是典雅;而这份过继文书,墨水纹理亦带暗褐色纹,底色却透出漂亮的淡紫色,尤其放在日光下看,颇为明显。

法官眉头一皱,看向姚燕戊:“你是主张,这几份文书用的是同一种墨水吗?”姚燕戊却哈哈一笑,得意扬扬地一拱手:“大人有所不知。舍弟用的这款铁胆墨水,洋名叫作Scabiosa,还有个俗名叫埃及玫瑰。所谓埃及玫瑰,日出而开,日落而谢,一日两次色变,各有娇艳。这款墨汁亦是如此,初写之时呈现绛紫色,随后才慢慢变为黑色,暗喻玫瑰色变,而暗褐色纹贯穿始终,暗喻玫瑰花梗。”

对面的姚英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姚燕戊捋髯轻笑。这个墨水变色,乃是他故意卖的一个破绽。只要姚英子质问为何签名颜色不同,他便可以抛出解释,敲钉转脚把这件事做实。

果然,姚英子有些气急败坏:“你凭什么说,这是家父的埃及玫瑰?”

“不是侄女你刚才说的,这墨汁是意大利名匠专门调配,绝无别号吗?”姚燕戊故作惊讶,“若这定制墨水都不能证明是我三弟亲笔签署,那之前那么多生意上的合同上的签名,岂不都要作废?姚家的信誉何在?”

法官微微点头,举起小槌准备做定论。即将迎来胜利的姚燕戊忽然发现,侄女的慌张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计谋得逞的浅笑。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安,可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这时姚英子从容起身:“大伯,你是否知道,埃及玫瑰除了变色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姚燕戊一怔。这墨水是他买通姚永庚的秘书偷拿出来的,当时那家伙只说了变色的事,可没提过别的。

姚英子道:“诚如大伯所言,埃及玫瑰初写呈绛紫色,随后氧化变黑。但这个变色的过程,却不是一天,而是一个月。”

最后这一句话清脆清晰,如金铃摇动,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法庭里先是一阵安静,随后议论声如潮水一般,哗哗地逐渐喧涨起来。观众们都陆陆续续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你胡说!”姚燕戊大吼。

姚英子微一颔首,律师立刻取出一份文书,呈递给法官:“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签署的一份保股文书,使用的同款墨水,请看签名颜色。”

法官一看,墨迹的色泽,果然是纯黑带暗褐纹理。

姚英子道:“家父是公历十月三日去世,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已过月余,所以他生前最后一次使用的埃及玫瑰,已彻底从紫色转为黑色。而伯父您手里那一份过继文书,淡紫尚在,只怕签了还不到半个月——敢问他是从阴间回来签的吗?”

姚燕戊顿时觉得手脚冰凉。他之前对这份文书考虑得很是周全,唯独遗漏了变色周期这个不起眼的细节。没想到,敌人竟然如此敏锐,居然会从这唯一一处破绽发起进攻,而且一剑封喉。

“你刚才一口咬定这是我父亲所签,是不是伪造?那些做证说亲眼所见的人,是不是公然撒谎?”姚英子的攻势一波接一波。

坐在证人席上的那些宁波贤达,无不惊慌失措起来。甚至有人起身想走,却被法警拦住。就连姚鼎文都面色大变,好巧不巧地犯了烟瘾,鼻涕眼泪不住地流淌出来。

张竹君在台下听着,侧头对旁边的农跃鳞道:“农先生这一手示敌以弱,果然精妙。”农跃鳞扶了扶墨镜,唇边露出一丝自得。

他早早就从姚英子那里得知了埃及玫瑰的变色周期,但并没有急着让她拿出来。在农跃鳞的安排下,姚英子故意先拿别的话题纠缠,让对方占尽优势,再假意质问墨水变色的事。胜券在握的姚燕戊果然放松警惕,试图将计就计。直到这时,姚英子才祭出真正的撒手锏,用变色周期一举砸实。

整个庭审阶段的节奏,完全被台下的农跃鳞所掌控。这种笔墨之间的小把戏,他玩了很多年,不愧为舆论操控大师。

“听说当年我和沈敦和唱的那一出双簧,也是先生一眼识破。我还一直没当面感谢遮掩之恩呢。”张竹君双手报臂,似笑非笑。农跃鳞打了个哈哈,把帽檐又拉低了一点。

这时姚燕戊还在试图顽抗:“大人,有男嗣则继之,无男嗣则家族监之,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您如果判给了姚英子,全国多少女子一定会争先效仿,可知道会动摇多少家族的根基?给社会带来多大的混乱?公序良俗,宗亲规矩,难道就不顾了吗?”

法官皱眉道:“今日要审理的,是姚家过继一案,与别的无涉。”

“怎么无关?我要当庭再提告!提告她一个快四十的老女人没有婚配,无权继承我三弟家产!姚家不能让这种不务正业的赔钱货毁了!”

“住口!”

张竹君猛然起身,发出怒斥:“姚英子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于慈善公益,救助妇孺,教习产婆,多少人为之受益。她不务正业,难道你那个好逸恶劳的儿子抽大烟,倒是正经人营生吗?”

张竹君多年名声在外,忽然发威,震得从法官到旁听者都不敢言语。

姚燕戊身子摇摇欲坠,想要朝旁边抓个依靠,却一下抓空。姚鼎文烟瘾犯起来,什么也顾不得,就这么让他爹“砰”地摔倒在地。法官大为尴尬,刚刚他才夸过这位大孝子……只得示意法警上前,把这对父子先弄下去,免得有更多丑态。

而张竹君仍不依不饶:“同是爹娘生养,女子为何不能有平等的继承权?难道唯有依附于父家,依附于夫家,依附于儿子,女子才有存在的价值?要我说,岂止未婚女子有权继承,就是已婚妻子,也该有权继承!女子不是财产,女子的价值,不需要只用婚姻与家世去证明……”

“张校长。”姚英子叫了一声。张竹君停止了演说,以为她要补充什么。

只有台下的方三响和孙希觉察到古怪,因为姚英子周身的气息一下子沉静下来,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她展颜一笑,环顾四周,轻轻宣布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我会把姚家资产全数捐出来,一半给红会做慈善,一半捐给吴淞卫生示范区。”

这个宣布像一枚大炸弹砸进法庭,震得所有人都傻了。即使是方三响、孙希、林天晴、农跃鳞、张竹君几个人,也都愣在了原地。这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策略。

姚英子道:“张校长说得对,女子的价值,不需要只用婚姻与家世去证明。这些财产于我而言,只是桎梏,只是别人攻讦我的借口。我要正告那些人,我争取的是正当的权利,却不会被它困住。我希望从今日开始,能够摆脱这些无聊的争执,全身心地投入到我自己想要做的事业中去。”

这一番意外的大胆发言,彻底引爆了法庭内外。所有的记者都像疯了一样挤过来。富家女赢得继承官司后当庭捐献所有家产做慈善,还有比这个标题更劲爆的吗?至于瘫坐在地上的姚氏父子,早就没人搭理了。

在场仍旧不动声色的,只有方三响和孙希。两人看着姚英子闪亮的双眸,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年在中国公学里,姚英子坦白心意时,也是这样坚毅和执拗。他们太了解她了,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不会为任何因素动摇,无论是感情还是财富。

方三响侧过头对孙希道:“你听明白了?”孙希“嗯”了一声,可又情不自禁喃喃道:“现在的她,真的好漂亮啊,简直就像不列颠尼亚女神一样耀眼。”方三响拍拍他的肩膀,似是宽慰,又似是赞同:“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

孙希从嘴里吐出长长一口气,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茄力克,晃了晃:“英子这么一慷慨,估计以后我是没洋烟抽喽。”他想抽出一根点上,可双手和眼神里的失落,却根本遮掩不住。

“魏伯诗德先生跟我说过,一个人也许没有被爱的运气,但不代表他没有爱别人的能力。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方三响淡淡劝了一句,习惯性地握住妻子的手。

哪知这一握,林天晴却皱了皱眉头,捂住肚子。方三响感觉到了异动,面色一变,今天本来也是预产期,难道准时发动了?

此时姚英子走下台来,被张竹君搀住胳膊。无数记者簇拥着,希望她多谈两句。还有很多装扮入时的女子,尖叫着也要扑上来。

方三响搀扶起妻子,离开旁听席。而农跃鳞也趁着这个机会,在孙希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朝法庭外走去,提前钻进车子等着。

留下张竹君应付记者,姚英子赶紧挤到车上去,一见林天晴的状况,二话不说,先驱车赶去了总医院。有姚英子在旁边亲自陪护,林天晴的生产异常顺利,很快便产下一个男婴,哇哇大哭,小腿蹬得十分带劲。

方三响站在产房门口,整个人有些发呆,仿佛还适应不了自己的新身份。孙希攥起拳头,狠狠砸了他肩膀几下,他才如梦初醒,蹒跚着走到产床前,先替妻子撩起一缕被汗水浸透的长发,然后才去看那个皱皱巴巴像猴子一样的小生灵。

曹主任闻讯赶来,探头瞧了一眼,对孙希嘟囔道:“本院员工家属就诊,向来是打七折。方医生资历老,我做主打个五折,是不是就不用单独给红包了?”孙希哈哈一笑:“曹主任,你还是别给了,免得把眼光传染给这孩子。”

曹主任哼了一声,又好奇:“我听说姚医生把家产全放弃啦?这孩子也是生不逢时,不然凭他们俩的交情,不得打条金锁链送百天。”

孙希正要回答,姚英子一推他:“先让他们一家三口安静地待一会儿。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孙希“哦”了一声,赶紧跟着她一起出去。

今天注定是最忙碌的一天,因为吴淞示范区的开办仪式,预定在下午三点举行。农跃鳞早等在车里头,和他们一起从总医院驱车赶去那里。

这正是孙希和邢翠香合谋计划的全貌:先用救护车摆脱青帮的盯梢,再请农跃鳞在法庭上指导官司的胜利,紧接着,姚英子再打着去参加示范区典礼的旗号,暗中把农跃鳞从北边送出去。如此一来,三件大事互相帮衬,可谓面面俱到。

汽车一路向北朝着吴淞开去,快过虹口与吴淞交界处的大路时,前方远远地果然遇到了警察设卡。

孙希面色微变。他们本来想打一个时间差,赶在警方封锁通路之前离开。没想到杜阿毛的反应速度比计划中要快很多,他们在打官司的时候,他也没闲着。

“农先生,对不起……都怪我们要你去法院,才耽误了辰光。”姚英子说。农跃鳞丝毫不以为意,宽和一笑:“你们已经仁至义尽,等下我一个人下去好了。你们记得帮我保管好我的相机就行。它就存在福州路的一家书铺里头,旁边还有一卷我写的《四一二亲历记》,你们找机会给……唉,我也不知给谁,总之先保存下来好了。总有一日,这件事会大白于天下。”

农跃鳞正交代着事情,几个警察挥动手臂,示意车子停下来检查。一个老警官俯身一看驾驶员,为之一怔,明显认出姚英子的身份。

姚英子握住方向盘道:“我要去吴淞卫生示范区参加活动,长官有什么事?”

警察一听“吴淞卫生示范区”,眼神立刻变了。倒不是因为这个示范区有多出名,而是姚英子当庭捐献全部家产的事,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在上海传播开来。警察的消息最为灵通,他们都已经听说了。

此时捐赠人前往示范区,很显然是为了落实捐款,绝非虚张声势。

警察一个立正:“姚小姐,我就是吴淞人。您捐款给吴淞,为民做慈善,本人代表吴淞百姓,向您表示感谢。”其他几个警察也凑过来,他们大多是吴淞本地人,齐齐向姚英子敬礼。

其中一个小警察惦记着职责,还要搜一搜车里,却被那个老警官狠抽了一记后脑勺:“你脑壳坏掉了!姚小姐家产全都捐给我们吴淞,这样的人难道会去运逃犯?惹得她不高兴,把捐款收回去,戳透你的脊梁骨!”

小警察讪讪而退。老警官带着一群警察列队致敬,目送着姚小姐的车子离去。

直到车子后头的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孙希“呼”地长舒一口气:“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个转折呀。”农跃鳞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亦是感慨不已:“若姚小姐不起善念捐掉家产,只怕我这一次真的在劫难逃。可见一饮一啄,因果皆是前定啊。”

车子很快开到一处宽阔岔口,路边立了一块界碑。附近只有几处宽阔的水塘与稻田,几乎没人,安静得连风吹过桑树杈的声音都能分辨出。再往前去,便算是正式出了上海界,无论是去太仓还是金山,水、陆皆很便当,不复有被捕之忧。

“农先生,我们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姚英子在路边停好车子,孙希拿出一大包事先准备好的药品,絮絮叨叨地给他讲换药的事项。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姚英子问。农跃鳞挥了挥在法庭外顺手买的报纸:“我不去香港了,决定去江西。”

“江西?”

农跃鳞哈哈一笑:“听说井冈山那边的风景不错,我准备去转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请留步吧。”说完他扶了扶眼镜,一抱拳,转身蹒跚着踏上大路。

这位叱咤风云的大记者虽然大病初愈,可走起路来却坚定得很。仿佛对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逃难,只是另一次胆大妄为的外出采访。

两人并肩目送着他徐徐走远,姚英子一时有些发怔。这些年来,一个个熟人都是这么陆续离开,峨利生、陶管家、沈敦和、姚永庚……似乎年岁越长,离别就会越频繁。

她不自觉地靠在了孙希的肩上,孙希紧张地推了她一下:“英子,你还不赶紧去示范区?典礼就要开始了。颜院长在场,你可不能迟到。”

姚英子点点头,坐回到车里,孙希也迅速坐到副驾的位置上。随着救护车开始缓缓掉头,光线的角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车内的两人正对着日头,面孔仿佛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纱。神圣的光芒模糊掉了表情的大部分细节,反而凸显出了真正的心思。

姚英子忽然道:“孙希,谢谢你陪我走到这么远。”

“唉,从市区到吴淞十几公里而已,又不远。”

“笨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

“You are welcome. You are always welcome.(不用客气,对你随时如此。)”

声音微微走低,大概是脸偏去了另外一侧的缘故。他讲英文从来都是有原因的。

车头还在旋转,光影在两人面孔上变幻着。忽然孙希感觉眼前的光芒被挡住了,两瓣绵软的嘴唇轻轻叠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足足持续了半分钟,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今天已放下了包袱,希望你从此也是。”

与此同时,林天晴在产房里怀抱着一个小毛头,他如饥似渴地吸吮着初乳,完全不顾及旁边父亲好奇的眼光。

“算算时间,示范区的典礼就要开始了吧?希望农先生顺利离开了。”林天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方三响道:“有他们两个在,没问题的。倒是他们两个,唉……”

“你呀,眼里头只盯着他们两个,就没看出来别的什么吗……”林天晴见丈夫仍一脸迷惑,便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吗?”

方三响沉思片刻,抬头道:“钟英,我想叫他方钟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