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峰脚步飞快, 身形略有些踉跄,跌跌撞撞走出好一段才停下来,扶着树干喘气。他转身回望远到已然看不见的屋舍, 神色间透出几分挣扎。三枚铜钱在掌心隐隐发烫,拳头的力道握紧握紧再握紧,铜钱边缘硌着皮肤逐渐生出痛感。

他借助这份痛感提醒自己,告诫自己, 不能乱,不能中袁天罡的计。死劫在前, 袁天罡所说半个字都不可信。这是袁天罡对他发出的挑战。他只需躲过了死劫, 便能顺手将死劫还给袁天罡。他们之中必定只能存活一人。

吴峰几次深呼吸,努力将动**的情绪平复下来。他磨搓着手中的铜钱暗自思索。袁天罡布下的死劫会应验在哪里?眼角余辉不自觉扫向右后方不远处的树后。虽然没有看到, 但他清楚那里一定有人。

在长安, 他的身边从不缺钉子。以往出门还会注意遮掩, 必要时还要用些障眼法迷惑对方,今日却未有。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死劫非是能随意设置,需得借用天时地利与人和。袁天罡能借用的人是谁?

李渊?李世民?李建成?或是李元吉?

李唐皇室皆有可能。

那么何人最不可能与他牵扯, 为他所用?何处最安全?

吴峰眼珠转动,不过片刻, 已然有了主意。

***

太极宫,甘露殿。

李渊一边翻看着调查资料,一边听着钱九陇的奏报。

“自从在太史局诸人车轮战比试之下仍旧稳占上风, 又展示诸多戏法,被人误认有神通后,吴峰在京中风头无两,时有达官贵人上门请其出手,或是测吉凶, 或是算前程,或是看风水,样样都有;宴会请帖更是纷至沓来,多不胜数。

“吴峰对这些邀约的态度不冷不淡,非是每个帖子都接,但偶尔也会挑两家前往。所选的都是大型宴会场所,赴宴的人不少,身份非富即贵。除朝堂官员,还有皇室宗亲。”

李渊会意:“也有尹家?”

“是。尹家主动请托吴峰两次,宴请一次。这三次是摆在最明面上的。除此之外便是这些宴会场所,因同处一室,两者也有过短暂的会面和交谈。并且,有两次宴席,太子与齐王也在场。”

钱九陇将头埋低了些,单纯平铺直叙,只说事实,不添油加醋,不迂回婉转,不加揣测,更不携带任何私人观感。

李渊手指翻页,果然在后面看到了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出席情况。

这类聚会,人员众多,济济一堂。举办者都是有身份的人,甚至还是皇室,因此李建成与李元吉给几分面子出席完全在情理之中,属实正常,并不突兀。

只是……

李渊压下心头思绪:“接着说。”

“是。还查到土豆出事前两天,齐王与吴峰几乎前后脚出现在同一家食肆。一个在天字一号包厢,一个在天字四号包厢,中间隔了两间房。但未曾查到两人是否会面。

“似这样的情况尹家也有。譬如同一天去往同一场所。虽然彼此未曾见面,但或是你走我来,或是你来我走。有同时存在于同一地点的时候,也有彼此错开的时候。但便是错开,中间相隔的时间也不长。”

李渊微顿,眼睛眯起。

别看表面未曾见面,但是不是真的没见面谁知道呢?譬如包厢是否有暗格,是否有后门等。即便当真未曾见面没有交集,可若是前脚走的人将东西藏在某处,后脚来的人便可根据指引将之取走,既能消息互通,又不惹人眼,倒也便利。

“我们盯了吴峰这么久,发现他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平日里不论发生什么事,神色都较为平淡,从未见其有明显情绪起伏。但今日他在屋内忽然传出大笑,没多久便匆匆出门。”

李渊转头:“屋内?当时除他还有谁在?”

“他的弟子小梁。小梁留在府中,并未随他外出。”

李渊蹙眉:“他去了哪,做什么,跟着了吗?”

“有两人跟去,尚未归来,但看他们留下的印记,该是出了城。”

话音刚落,便见内侍急匆匆入内,身后跟着一人,钱九陇认得,那是他的副将,也是调查监视吴峰的主要负责人。

但见其面色铁青,神色冷沉,直接跪拜请罪:“圣人,跟踪吴峰的两个探子全死了,吴峰不知所踪。”

李渊钱九陇尽皆大惊。

***

探子最后留下的印记显示他们去了城外,可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的尸体并非在城外发现,而是在城内,还是坊间一家生意不错的糕点铺。

李渊被众人簇拥着走进来,绕过铺面前厅来到后舍,便见屋中摆放着两具尸体。长安府的官差与仵作都已到场,正在验尸与勘探现场。

长安令上前见礼,然后开始禀报:“不论店前还是店后,几乎没有什么打斗痕迹,两个死者都是被一刀毙命。”

李渊蹙眉:“附近都是邻里,甚至左右皆为商铺,来往行人也不算少,没人听到动静?”

“已经问过了。没有。”

李渊面色又沉了一分。

几乎无打斗痕迹,邻里未听闻异常声响,一刀毙命。

这代表什么?即便对方是趁人不备,也必定训练有素、身手利落,没有给予探子反应的时间与机会,下手快狠准。

眼角余辉瞥见地上散落的纸张,李渊伸手捡起来,纸张四四方方,应该是平日用来包裹客人所购买糕点的,上头还盖着店铺的印记——八宝斋。

这名字很是眼熟,有关吴峰的调查资料上便有。

钱九陇解释说:“吴峰入京这段时间很喜欢吃这家店的糕点,常有购买。”

李渊眉毛拧得更紧了,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长安府的人上上下下忙活。好一阵后,长安令再次上前:“圣人。”

“说!”

“在前厅发现有未擦拭干净的血迹。根据现场环境初步推测,他们应该是跟着吴峰前后脚入店,一进来就被捂住口鼻,束住手脚,一刀割喉。随后对方将尸体拖入后方,藏在柜子里,擦拭掉前面的血迹,紧急撤退。

“他们临走前关了店门,在门口贴上东家有事的告示,但约莫是走得急,门未关严实。有顾客前来买糕点,瞧见告示本已打算离开,因觉得脚酸,便靠着门揉了揉,哪知门开了。

“顾客以为还有伙计在收拾还未离开,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想着自己去取份糕点,把银钱放柜台上用东西压住,留张字条说明。如此也不算白跑一趟。他是老顾客了,以往前来买东西,东家与伙计忙的时候,也是这般自取。

“他对店里的布置不算陌生,见柜台上的笔墨打翻了,便去后头另拿一副备用的。谁知刚走到后面,便瞧见从柜子里流出的一地鲜血,打开柜门一看,竟是两具尸体,顿时唬了大跳,惊恐之下叫喊出来,这才被人知晓。

“另外在后院柴房发现两把刀,上头有血迹,从刀身长短以及刀刃厚度来看,与两位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基本吻合,可以判断为凶器。”

李渊挑眉:“他们没把武器带走?”

长安令摇头:“应该是不方便。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不论是杀人还是撤离,都是临时起意,非早有决定。事发突然,现场处处可见仓皇痕迹。臣派人询问了左右邻舍,一个多时辰前,有人瞧见店铺东家在关门,还问他怎得时辰这么早便不做生意了。

“东家说老家出了点事要回去办。那人还奇怪他走了,伙计还在,生意可照常做。他说这次要回去好几天,没法管事。店里原料等也不够,是需重新采买的。正巧,趁这个机会给伙计放几日假。

“那人听了这话,只以为他是不信任伙计,不愿托付银钱购买食材原料,便也没犯忌讳多问,就此作罢。

“他们要走,只能从前门,后头无路,又是青天白日,坊间人来人往,简单行装可以收拾,小匕首小利器可以藏身,但似这种大刀便不太方便了。就算用布包裹也会有他人侧目。许是为了避免惹人生疑,他们直接丢弃在柴房,没有带走。”

事发突然?

突然二字从何而来?他们虽疑心吴峰,也查到了些端倪,可单凭现下他们所掌握的东西,对吴峰而言应当是远远够不上“突然”之说的。

他若自觉面临暴露的风险,也该是沉寂下来,静待时机悄然脱身。或是求助尹家,甚至是尹家背后的人助他脱身。似这般杀人逃离,闹出偌大动静,必定有其他缘由。

那么这缘由为何?而这家店的东家与伙计又是什么人?

李渊沉声再问:“这家店开设多久了?东家与伙计都查了吗?”

“开了约莫三年,做糕点的手艺不错,在长安颇有名气。东家姓谢,店内做事的伙计有三个,都是这三年里陆续招来的远亲及老乡,他曾说如此做是为了帮扶族中乡里,还因此被人赞过不忘本。”

李渊凝眉:“三个伙计全是?”

“全是。”

李渊冷哼:“也就是说,这家店内的人,如今是一个都找不到了?”

长安令低着头,沉默以对。

钱九陇提着刀上前:“圣人,这刀有问题。不论从厚薄、长短、大小、材质以及刀柄的设计等各个方面来看,都与当初在水云观掳走中山王贼人所用兵刃极为相似。”

李渊瞳孔收缩。掳走中山王的贼人?窦建德的旧部!

再一想水云观之事,若吴峰早就跟窦建德的人有牵扯,那么他在水云观一事中便必定非是无辜。

李渊本以为他最多是与尹家合谋,却不想竟然还牵扯到窦建德。

三年。这家店开了三年。

三年前的现在,窦建德才刚死没几个月呢。原来那么早所谓的窦氏公主就在布局了。她们秘密潜伏,不声不响,竟是将人直接安插在长安,在李唐的皇权中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若不是因为吴峰,他或许还发现不了城内藏着这样的奸细。

吴峰……

李渊陡然一震。若说吴峰与窦氏的人脱不开关系,那么尹家呢?甚至是李建成与李元吉呢?他们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渊深呼吸,篡紧双拳:“走,去见见吴峰的小徒弟。”

***

自接到探子身死,吴峰不知所踪的消息,李渊便当即下令,封锁吴宅。此刻,整个宅邸内外皆被层层包围,守卫森严,便是一只麻雀也别想飞出去。

小梁坐在书房,面对敞开的大门,静静看着院中伫立的卫队,不哭不闹不发一言,甚至一动不动。直到李渊走来,他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双手微微震颤,眼睫抖动,缓缓站起身来,跪拜行礼:“参见圣人。”

他与吴峰不同,心中仍旧保留着一份对皇权的畏惧,以至于即便极力控制,他的声音也还是带了两分颤抖。

李渊坐于首位,有钱九陇在侧,内外诸多卫队林立,并不惧他一个十多岁的青涩少年,冷着脸讥嘲:“你不是吴峰唯一的亲传弟子吗?他怎么把你给丢下了?”

“师父不便带我,我也不能让自己拖累师父。”

李渊冷笑:“你倒是孝顺。难道不知留下便是死?”

“知道。我的命本就是师父救的,还给师父又如何?我能多活几年,已是赚了,不亏。”小梁神色平静,没有怨怼,更无仇恨,他看向李渊,“圣人有何疑问尽管直言。师父临走前曾有交待,让我不必顾忌,所知皆可告知。”

此话一出,李渊非但不喜,反而大怒。

临走前交待?可见吴峰突然出门之时便想好了不会再回来,也算到自己会亲自审问。他连小梁的应对都想好了。

从水云观到京中,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一一在眼前划过。

李渊还有什么不明白,从他与吴峰见面开始,便入了吴峰的套。吴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心算计的。所谓的算卦看诊,所谓的戏法神通,全部都是。更进一步说,他们的第一次会面也不例外。吴峰是把他耍得团团转啊。

想到自己还曾当他是神算,将他与智仁法师和袁天罡这样的人物并列,李渊更觉不能接受。被欺骗的愤怒盈满心头,他抬腿一脚将小梁踹翻:“说,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你们与窦建德的人是什么关系,水云观与八宝斋是怎么回事!”

小梁捂着胸口,挣扎着重新爬起来跪好,这才开始准备说辞:“这些年圣人一直在寻访能测会算之人。此事虽未放在明面上,但私底下动作不断,今岁更是频繁,甚至多次调查孙药师与袁天罡的下落。

“窦氏的人隐约有所察觉,认为可以从中图谋,于是也开始寻访此等能人。他们意外遇见我师父,便巧言利诱师父为他们办事。师父怎会看重他们给的那点利益,自是不放在眼里的。但师父有自己的心思,仔细考虑后终归是答应了。

“仁智宫地处宜州,距离孙药师的祖籍不远。师父知道,仁智宫成,圣人必定会来。因此提前到达,选取距离行宫不近不远的水云观借宿,在水云观行义诊算卦,将自己的名气打出去。

“师父说只需圣人听闻,一定会来。而圣人来此的目的本就是寻访孙药师,必会对当地的奇闻异事多加打探,不怕你听闻不到。

“将你们引来水云观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想办法把你们留下。师父故意提到后山涧泉,便是知道小郎君爱玩爱闹还爱吃,绝不会放过涧泉的鱼。又同圣人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是知道越是如此,圣人越会上心,自然也就越想留下探查个究竟。

“师父原本觉得单单只是如此恐怕不够,还留了些别的手段,却又怕做的越多破绽越多,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先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你们会留,师父便没再画蛇添足,欣然下山。圣人一路派人跟着我们,这点师父早就知道。”

李渊眸中放出寒芒:“所以你们这数月来的种种,包括云游所做一切皆是故意为之,做给朕看的?”

“是。”

一个字,斩钉截铁,宛如一盆油浇上去,致使李渊心火猛涨。

“原本按照我们的计划,今岁不会入长安,至少要等个数月半载,时过境迁才好。但三月前,师父发现星象隐隐有变,心绪不宁,再三思量后改变计划,转道前来长安。彼时他并不知这异变是什么,后来知道了,是土豆。”

“土豆……”李渊目光如炬:“土豆被毁是你们所为?”

小梁没有直接回答,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八宝斋是早年窦三娘设置的。”

钱九陇恍然:“窦三娘?窦氏公主?”

小梁点头认下来:“长安不比别处,能留下个据点不容易。因此窦三娘对这些人从不轻易发出指令,她并非奢望他们凭借一个糕点铺子就能达到什么高度,弄来多少有用的情报,只是想在李唐中心安插一步闲棋,以备哪日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师父用上了。”

小梁微微抬首:“说来我们与八宝斋的传信能如此顺利,还多亏了圣人。入住宅邸之后,师父无意间提起想吃绿豆糕,我起身要为师父去买,府中的门房自告奋勇说他去,买回来的正是八宝斋所售。

“后来师父每次想吃糕点,都是这位门房去。前几次的糕点门房都细致检查过,没有问题才送过来。但这样的次数多了,次次都没问题,门房便不查了。往后每回到我们手里的糕点都十分完好。自然没人发现里头藏了东西。”

李渊顿住。

八宝斋的糕点在长安名气不错,其中更以绿豆糕最甚。吴峰说想吃,门房大概率去的便是八宝斋。这不是巧合,而是吴峰计算好的。

前几次糕点是试探,是为了安门房的心,其中必定什么异常都没有。在门房懈怠后,真正的传信才刚刚开始。而此时门房已然笃定糕点无碍,不会再查。其他探子也都知道门房是自己人,不会去追寻。难怪……难怪这么久没发现他们半点端倪。

好深的心计,好高的手段。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妙啊。

李渊几乎气笑了。他万万没想到,各处未发现的问题,纰漏竟出在自己人手里。

“糕点铺的人根据师父指引查到中山王的庄子,探听到土豆的信息。他们不想看到李唐拥有这样高产的粮食,借此笼络民心,稳固江山。师父也同样不想中山王获得此番大功德,两方一拍即合。一个出力一个出药,将土豆全盘毁去。”

李渊浑身一震:“大功德?”

“师父不知土豆究竟为何,但他算过,此物若用法得当,能活万民。岂非是大功德?”

李渊蹙眉,心有疑惑:“你师父与承乾有仇?”

“无仇。”

“那为何要针对承乾?”

“师父针对的不是中山王,而是师伯。”

李渊愣住:“你师伯?袁天罡?”

他们师兄弟的事同承乾有什么关系?

小梁微微抬首:“师伯曾为中山王除过梦魇,并留下批言。我们不知晓师伯的批言具体如何说的,但他一定有所隐瞒。不然中山王明明是紫微入府,为何偏偏有人为他引天魁星光做遮掩?

“紫微尚幼,光芒过盛并非好事。月满则亏,刚过易折。师伯这么做是想瞒天过海,护紫微成人,等到他真正成为主宰的那一天,居北辰,众星拱之。”

紫微为帝星,北辰为帝星居所。

众星拱之……天下何人能得众星遥拱?更别说小梁点名了“主宰”二字。

钱九陇深吸一口气,低眉顺手,眼观鼻,鼻观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轻慢下来。他甚至不敢去看李渊的神色。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压根听不见。若是能消失,那就更好了。

李渊浑身一震,一瞬间被他这些话惊住了,神色大骇,可转而又生出疑惑,眸中幽光闪过:“这些话是你师父教你的吧。你自己可说不出来。”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小梁不语。

“我明白了,你师父与袁天罡有仇有恨,他寻不到袁天罡,便想借承乾……不,或者说他是想借整个李唐来与袁天罡斗法,可对?”

事到如今,尤其小梁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渊怎会还猜不出吴峰的目的?

“你们一再欺骗于朕,死到临头还在切词狡辩,挑拨朕与承乾,你以为朕还会信吗?”

小梁摇头,不承认也不反驳,只道:“信与不信全在圣人。”

李渊身形微顿,心头颤了颤,很快又将这份不安压下去,神色恢复如常。将他当猴耍了这么久,还想继续耍?真把他当傻子呢!

他不能上当,不能上当,绝不能再上当!

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钱九陇立刻跟上,走出宅门,李渊脚步停住,吩咐道:“押入大牢,严加看管,对于吴峰和窦氏的事,再详细问问,让他供述清楚,将口供呈给朕,朕便不亲自审了。”

钱九陇低下头:“是。”

想了想,李渊又道:“今日这些话……”

钱九陇会意,将头又埋低了两分:“臣什么都没听到。”

李渊幽幽看了他好半晌,终是收回目光。钱九陇跟随他许多年,这份忠心他还是信的。

“先前对吴峰的调查,仍旧查下去。”

钱九陇怔住,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那些与他同天出现在同一场所的人,以及与他出席过同一宴会的人,不论身份高低,全都查查。”

很好,懂了。不论身份高低,也便是暗指太子与齐王也在其列。

他们查了吴峰这么久,一直没查出异常端倪,这不正常。吴峰本事再大,凭他一个人也是做不到的。他背后必定有人相助。或许有窦氏,可单凭窦氏绝对做不到。

但若是自己人,是对他们的耳目与手段知之甚详者呢?

钱九陇将头再低了两分:“臣明白。”

对他的态度,李渊很满意,微微点头,转身离去,回到甘露殿,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这般站了良久,直到金乌西坠,日光渐微,才挪动身子用食安寝。

次日一早,刚起床,钱九陇便来了。

“这么早入宫可是查出了什么,或是小梁又招供了新东西?得知窦氏与吴峰的去向了?人抓回来了吗?”

钱九陇摇头:“吴峰死了。”

李渊:!!!

突然就死了???怎么回事!!!

第 52章 吴峰之死。

一夜之前。某林中小屋。

吴峰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糕点铺的东家从厨房端了两碗汤面进来,一碗置于身前,一碗递给吴峰, 开口道:“现在夜色深了, 不适合赶路。寒冬腊月, 夜宿荒野既不安全, 又过于寒冷。

“这间屋子是我春日踏青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早年也有人居住,那人无儿无女更无旁亲, 死后无人继承便废弃在此。

“后来周围村民做了些简单整理, 就成了大伙儿上山打猎、下山办事,误了时辰或是途遇雨雪等情况的避风歇脚地。虽然破了点,总好过没有。这天气我瞅着又要下雪了, 晚上外面可呆不住。”

说着, 东家又取了双筷子,擦拭干净后递给吴峰:“屋里备了柴火, 还有口砂锅,虽破了点,勉强倒是还能用, 可惜没有粮食。幸亏我带了两捆挂面,不至于饿肚子。”

东家夹了一筷子面, 吹了两口,吸入嘴中, 眼眸眯起来:“这中山王小小年纪倒有点本事。别的不提, 光这挂面就不简单,便利易煮不费事,出门在外囤上两捆最合适。”

说完, 眼见吴峰不动,劝道:“咱们走得急,没法准备充足。我知道这面清汤寡水,是简单了点,委屈先生了。先生将就着吃点吧。待明日到了下个城镇,我去补充点干粮,再想办法弄辆马车,赶路也快些。”

吴峰并非是嫌弃吃食,以往云游,突**况多,错过宿头的事情常有发生,在吃住上他没那么多讲究,是能吃苦的。但死劫在前,他心里存着事,有些心不在焉。

“吴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已经离开长安,每日出城的人那么多,我们特意做过乔装,他们不会那么快找来。先吃点吧,吃完睡一觉。养足精神才能更好的赶路。”

吴峰微微颔首,埋头开始吃面。东家见了,笑起来:“就该这样。先生可是公主的座上宾。公主重视得很呢。若这一路先生瘦了,等会合后公主瞧见,我可是要挨骂的。”

东家为人爽朗,一张嘴皮子利落得很,便是吴峰不说话,也能一个人把场子热起来,使气氛不显得尴尬沉闷。有他说笑打趣,吴峰的心情略好了些,偶尔也会答上两句。

不一会儿,面碗见了底,吴峰刚放下筷子,便听厨房砰砰几声,他一顿,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想前去查看究竟,不料刚站起身又摔下去,顿觉头晕脑胀,浑身无力。

他猛然看向空空如也的面碗,又看了眼面前安然无恙的东家:“你……是你?面……面有问题。”

吴峰大骇。死劫……他恍然反应过来,死劫不在于袁天罡!

窦氏与袁天罡毫无交集,非是袁天罡能利用的人。尤其袁天罡要护李承乾,是站李唐的,与窦氏成对立面。他本以为选择袁天罡无法插手的力量,快速远离长安,就能避开死劫。哪知这死劫不在袁天罡。

袁天罡没有骗他!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药效袭来,砰一声,栽倒在桌前,失去意识。

吱呀——

木门打开,东家起身作揖:“闵先生。”

闵崇文淡淡扫向吴峰,东家言道:“一切按照先生吩咐。吴峰的面里既有迷药又有毒/药,但其他人的面里唯有迷药,是不至死的。”

他与伙计共事日久,是有感情的。他想杀的只有吴峰,迷晕伙计只是不想伙计发现碍他的事。可终归是会发现的。

东家张了张嘴:“先生,公主说让我们配合吴峰,若遇危机,护吴峰出城。”

闵崇文抿嘴:“你不是已经护他出城了吗?”

东家蹙眉:“公主还在等着吴峰。”

闵崇文转头:“我们花了多少功夫多少精力,历经多少困难来到长安,又花了多少时间才在长安站稳脚跟,把据点扎起来。这其中的艰辛,你比谁都要清楚。”

东家哑然,是啊,长安的糕点铺是他一手经营,三年来的辛劳与苦楚谁人有他懂。

“吴峰想在李唐搅弄风云,想对付李承乾,都可以。甚至他若能打入朝堂,成为我们安插在皇权中心的一颗棋更好。但结果呢?他本不该与你们有直接接触,却突然进入店铺,还带来了探子,让你们帮忙解决。你们能怎么办?”

东家拳头缓缓篡紧。紧急时刻他毫无办法,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土豆之事,李唐本就查得严,已隐隐查到几分线索,吴峰的出现再让探子注意到店铺,他们暴露的风险就更大了。彼时,他们能做的只有顺从吴峰,先下手为强。

可如此一来,他们苦心经营三年的据点便毁了。多年辛苦,付诸东流。他怎么甘心?怎么甘心呢!

闵崇文将他的不忿不平收入眼底,叹道:“公主重视吴峰,是想让他打入李唐内部,传递消息,挑拨离间。可他是怎么做的?突然来这么一招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李唐他是再也回不去了。既然已经不能藏于李唐皇权中心,对我们有何用?”

东家略有犹疑:“便是离了长安,他还有些能卜会算的本事,或许……”

话未说完,闵崇文嗤笑:“他若真那么能卜会算,怎么算不到自己会死在你手里?他那些戏法都被李承乾拆穿了,而那些所谓的测算本事……呵,你怎知不是李建成为他造的假?”

东家眉宇一凝。闵崇文神色闪了闪,接着说:“他说是要借李建成之手,更好的打入李唐内部,可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呢?倘若他是为李唐服务,故意借此接近我们接近公主怎么办?到时公主危矣。”

东家脸色大变。

闵崇文再加一捧油:“主公亡故三年,窦氏只余公主一人,公主若有疏漏之处,我们得想在她前面,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

“闵先生说得对。”东家抬头,“可若公主知晓后问罪……”

“放心,我会与公主说清楚。”

东家松了口气,闵先生可是公主的左膀右臂,公主即便看重吴峰,也绝不会越过闵先生去。况且闵先生说得不错,吴峰此人不可信。

“一切皆是我的主意,皆有我来承担,你无需顾虑。”闵崇文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一秒突然发难,将他拉过来,一把匕首直刺心脏,没入刀柄,然后手腕翻转,往喉头划去。

东家瞪大眼睛,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张着嘴还没开口,喉咙被划破,身子轰然倒下,声音卡在喉头,只余呼呼的杂音,再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词。

闵崇文转身,上前两步利落地在吴峰身上也划了两刀。一刀心口一刀割喉,与东家一样。这两处都是命脉,再加上药物,三管齐下,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来。

当然他也没忘了厨房的伙计,依样画葫芦,还是每人两刀,对准心口与喉头,雨露均沾,一个也没落下。

做完这些,闵崇文返回正屋,一边擦拭匕首,一边静静看着鲜血自吴峰与东家的身体泯泯流出,一地殷红。

吴峰中了药,动弹不得,唯有颤动的眼睫宣示着他此刻的痛楚。东家不同,他的浑身抽搐着,喉中不断发出啊啊的声响,双眼紧紧盯着闵崇文,眼厉如刀,仿佛能杀人。

他半点不惧,就这么等着,看着他的动静越来越小直至消失,确定几人全都咽了气,才转身离去。

若说吴峰完全是靠李建成造假出来的,其实不然。他的确有些本事。即便存有私心,若目的相同,未必不可吸纳成为他们的一员。可惜此人行事无忌,只顾自己,不好掌控。他不会效忠任何人,不论是李建成还是窦氏,于他而言,皆是利用。

尤其他的目标是李唐却又不是李唐,是李承乾却又不是李承乾。他们的目的在某些方面吻合,在某些方面却大相庭径。这样一个人,还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不论放在外面,还是放在窦氏,都是隐患。恐会闹出乱子,坏了他们的计划,必须尽快除之。

至于窦三娘那边如何交待?

闵崇文勾唇,还有李唐在前面挡着呢。李建成可是存了心要弄死吴峰的。至于是不是他动的手,他自然不会承认,窦三娘也无处可考。

***

甘露殿。

钱九陇阐述着木屋内的情况。

李渊挑眉:“又是一刀割喉?”

“不只割喉,心口那一刀也很深。另外除了表面可见的这两处伤口外,体内还有迷药。”

李渊眼珠动了动:“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有。”钱九陇点头,“从现场痕迹和上下山的足迹来看,该是六人上山,一人下山。”

吴峰东家与三个伙计一共五人,加上凶手便是六个。

钱九陇神色凝重:“从糕点铺子的情况来看,窦氏这几个人的身手不俗。若凶手只有一个,是怎么做到一对五的?即便出其不意,趁人不备,也最多攻下一人,其余人自会警觉。若说是用迷药,他与这几人莫非熟识?否则是如何下药?

“还有更奇怪的一点。三名伙计体内的都是迷药,吴峰体内既有迷药也有毒/药,可致命。但那位东家体内无药,只有表面的伤口。”

确实很奇怪。迷药,毒/药,心口,喉咙。数管齐下,这是完全不给人半点活命的机会,堵死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疏漏。这手法与窦氏并不相同,比窦氏更谨慎。本以为是窦氏内讧,可这么瞧着不像是同一批人。

凶手若不是窦氏的人,如何能接近他们,还能下药呢?

李渊只觉得此事迷雾重重。忽然,他想到某点,若说要接近他们,可不一定要与窦氏相熟,吴峰也一样。

他抬头望向右方,透过窗户看过去,眼眸深邃。

“查!给朕查清楚。尤其要将长安城里里外外都梳理一遍。既然有一个糕点铺,怎知没有第一个。一旦揪出,全部革杀。”

“是,臣遵旨。”

钱九陇走后,李渊起身走到窗口,仍旧眺望着前方。

是这样吗?是他猜想的这样吗?

不,不是,不能是。

***

东宫。

李元吉焦躁不安,来回踱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父亲怎么把吴宅给封了,将小梁抓起来。还有吴峰,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

短短一天的功夫,形势巨变,他甚至没搞明白是什么情况,至今云里雾里。

李建成将手中资料递过去:“看看吧。”

李元吉狐疑接过,看完后面色大变:“吴峰是窦氏旧部的人?”

李建成摇头:“未必,但他与窦氏绝对有牵扯,或者说有合作。”

“那他跟我们……”李元吉深吸一口气,低头继续看资料,越看脸色越白,越是心惊,“糕点铺那些人去过李承乾的庄子附近,甚至我的人还接触过他们,对李承乾庄子上土豆的怀疑,是从他们话中发现的蹊跷。并且当日大哥不许我动土豆,我去问吴峰索要药物时,他……”

李建成抬眸:“想明白了?”

李元吉身子一晃:“我被他利用了!”

“不。”李建成叹息,“准确说,是我们被他利用了。你,我,甚至是父亲,都被他利用了。”

李建成轻嗤,何止如此。甚至吴峰同糕点铺用糕点联络的法子只怕也是从他这里得到的灵感。呵,呵呵!

“该死!死了好啊!”李元吉咬牙切齿,双目赤红,手掌将资料攒成一团,不断用力,纸张啥啥作响,指骨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吴峰是死了,可小梁还活着。”

李建成一句话让李元吉宛如醍醐灌顶,猛然清醒过来。

对,现在不是追究吴峰欺骗他的时候,而是要想想如何善后。不能让父亲知道他们与吴峰有合谋,不能让父亲知道他们曾利用吴峰针对李承乾,甚至毁了土豆。

李元吉张了张嘴:“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建成闭上眼睛:“我已让人打听过了,小梁并没有供出我们,对我们的事,他一字未提。至少现在不曾提。”

现在没供出不代表之后不会供出。

以目前手中的情报来看,小梁的说辞是吴峰交待的,吴峰此举必有深意。这份深意指向何方,李元吉已经不想去猜测了。他只知道一点,若小梁得知吴峰已死,那么吴峰的交待还管用吗?他还会遵循吴峰的意思吗?

若他不遵循,那么供出他们只分早晚而已。

李元吉双拳紧握,心一横:“我去弄死他!”

转身便要离去,却被李建成抓住手腕:“莫冲动。”

李元吉咬牙:“小梁绝不能留!”

“是不能留,但不可贸然动手。吴峰已经暴露,父亲必会对他进行彻查,如今查到多少我们不得而知。可你以为父亲没有怀疑吗?吴峰刚死,且死得蹊跷,若小梁再死,你觉得父亲会怎么想?”

李元吉一顿。谁最容不得吴峰与小梁活着?不可能是窦氏,只可能是怕他们供出自身的“自己人”。

李建成再劝:“天牢严防死守,且时机不对,若此刻我们出手杀人,动静过大,便是不打自招。”

李元吉恨恨跺脚:“那你说我们怎么办!就这样不管吗?他若是供出来不也一样?”

“吴峰没有料到自己会死,他没让小梁供出我们,为的什么我大约猜到几分,左不过是留着我们,让我们去对付李承乾。我们于他而言还有用。

“小梁被关,死罪难逃,绝无活路。他自己也明白这点,却依然甘愿为吴峰牛马。可见他心里对吴峰的恩情十分看重。他若看重,必会在意吴峰所愿,便是知道吴峰死了,为了他所愿,或许也不会招。”

李元吉蹙眉:“或许?万一呢?”

“我不会让这个万一出现。”

李建成目光凛冽,小梁心思不深,他有信心能稳住他。况且,他不会把希望全放在小梁身上,自然会准备第一方案。

他们与吴峰之间的联系多数时候都非自己出面,用的皆是尹家人。少有的几次会面,小梁均不在场。可见吴峰对小梁是存着戒心的。既有戒心,便不可能事事与小梁说。那么他们便可操作一番,必要时弃车保帅。

***

宏义宫。书房。

李世民将手中的情报递给房玄龄与杜如晦,一人看完尽皆皱眉:“殿下怀疑吴峰的死与太子有关?”

李世民不答,反问道:“一位怎么看?”

杜如晦摇头:“以目前我们所得知的信息来看,应该不是。”

房玄龄轻笑:“是不是不重要。不是我们也能把他变成是。”

李世民侧目,杜如晦眼珠微动:“你是说……”

话语未尽,但在场几人都心领神会。

房玄龄看向李世民,“太子很聪明,昨日吴峰久不回府,他便有了猜测,那时探子的尸体还未发现,圣人也没封锁吴宅,东宫便已开始动作。想来现在已经将自己与吴峰的来往痕迹都清扫干净了,我们如今能查到的唯有尹家。”

李世民点了点桌子:“尹家留下的痕迹太大,不好清扫。与其冒险,不如留着,必要时,行弃车保帅之举。”

“对。若真到了那一步,尹家逃不脱,自然会愿意为太子背下所有罪名。因为他们很清楚,只需保住太子,他日太子登基,他们还有希望。若太子败了,他们将再无活路。”

李世民抬眸:“所以一位的意思是……”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继续说:“敢问殿下,以您对圣人的了解,便是尹家与小梁供出太子,会如何?”

“如何?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指不定还会暗中遮掩。毕竟他可还需要东宫帮他压制我掣肘我呢。”李世民一声冷嗤,转瞬又道,“不过若非东宫出手,他不至于被吴峰骗这么久,被人当猴耍的感觉可不好。

“这份耻辱他会记着,心里自是不舒坦的,难免迁怒东宫。水云观之事后,他与东宫之间便有了根刺,若再有今次之事,这根刺就越深了。”

“殿下可想让它扎得更深些?”

李世民望过去。房玄龄道:“若尹家与小梁招供,查清根底,太子所为也不过是借吴峰行诡玄批言之事,意欲让圣人疏远小郎君。便是有毁坏土豆之举,也皆可归为东宫与秦王府之争。

“殿下与太子矛盾日久,凡事牵扯到这点,有争储的名头掩盖,许多事情的本质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圣人虽疼爱小郎君,却有更在意的东西。

“既然左右都不能将太子拉下马,不如不拉。非但不拉,我们还要帮他一把。需知,有时候证据确凿,事情清明不如遮遮掩掩,看一半藏一半。”

杜如晦眼眸微亮:“事情若清清白白,便什么都一目了然了。若是遮遮掩掩,才更有让人遐想的空间。为何要遮遮掩掩,掩的是什么?只是这样吗?会不会还有别的?人心便是如此,有些想法是不能冒头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会宛如潮水,汹涌着往外喷。”

李世民蓦然明白过来:“父亲多疑,必会越想越深。他会想太子会不会与窦氏有关?甚至会想在水云观时,芸娘对太子的指控又是否藏着深意?”

水云观中,芸娘想栽赃李建成来遮掩窦氏,可若李建成与窦氏本就有牵扯呢?

窦氏想复仇,目标主要在秦王府。对于李建成,未必不能达成暂时的联盟。毕竟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般一来,水云观一事的“真相”到底为何?李建成是不是故意上山,以身涉险?如此一来,若窦氏的计谋得逞,他便可借杨文干的兵马逼宫继位;若窦氏的计谋失败,他也能将一切推卸,全身而退。

看,最后的结果不正是如此吗?李建成可是被冤枉的呢。

那么这个“冤枉”到底存在不存在?

李世民勾唇,存不存在都好,即便存在,他也可以让李渊认为不存在。

与敌军联盟、起兵谋反,这性质可比单纯的针对他要严重多了。

“圣人若与太子一条心,殿下想要成大事,阻碍自是要大一些。可若圣人与太子渐行渐远,彼此忌惮,隔阂越深呢?太子会如何?”

“父亲支持他,他才能与我抗衡。如果父亲态度转变,不再信他,甚至对他疑心深重……”李世民轻嗤,“那他还有什么胜算?这般一来,便是将他逼入绝境,留给他的只剩一条路。”

他挑眉看向房玄龄杜如晦,三人异口同声:“反兵逼宫。”

唯有反兵逼宫,李建成还有一线希望。可惜逼宫这条路并不好走,此乃九死一生之局,李建成想要成功,还得问问他答不答应。到时他定会让这九死一生变成十死无生!

只需李建成兵败,没有李建成挡在前面为其打头阵的父亲也便不足为虑了,这天下自然脱不出他的手掌心。

杜如晦与房玄龄瞧见他的面色,自然知道他已经有了决断,心领神会,躬身行礼:“但凭殿下差遣。”

李世民嘴角勾起,笑意浮现。

第 53章 阿耶,支棱起来,干他丫……

天牢。

小梁靠在墙上, 神色迷蒙,眼睛看着前方,目光呆滞, 好似没有焦距。整个人一动不动, 唯有偶尔的一声咳嗽表示这个人还活着。

“吃饭了。”

狱卒的声音传来,小梁眼珠转了转, 本想起身走过去, 奈何受了刑, 身上有伤, 双腿站立失败,只能挣扎着手脚并行,慢慢挪动。

一只破碗自木栏伸进来, 放在地上。

小梁微怔,抬眸看向狱卒。这位狱卒他认识,这些天经常见到,是原本就在此任职的, 并非新面孔。人没问题,碗也还是原来的破碗,里头是稀粥配咸菜, 同样与之前一样。但不对就是不对。

从前不管轮到哪位狱卒送饭,举止都很粗暴,皆是扔在地上,有时候一碗吃食差不多半碗都洒在外头。今日这位狱卒是轻轻放进来的,一碗粥, 点滴不漏。

二人四目相撞,狱卒眼中带了几分关切:“吃吧。底下埋了个鸡蛋。你受了伤,我不便带药进来, 但弄点吃食还是可以的。似鸡腿这类,吃完有骨头,恐被人发现。鸡蛋或纯肉片没什么问题。”

小梁轻轻蹙眉:“为何这么做?”

狱卒没有回答。

小梁眸光幽幽闪过:“你是来杀我的吗?碗里有毒?”

狱卒双眼带笑:“我为何要杀你?”

小梁继续说:“那你为何给我吃食?我可是圣人钦定的重犯,你这么做便不怕被牵连?”

话毕,他端起碗,一点点吃起来,对于底下的鸡蛋也没有拒绝,全部吞下肚。待破碗见了底,仍旧无事,甚至身体毫无异样。小梁有些疑惑,不是快速发作的毒药,那么是延迟发作?

既要灭口,还拖时间,不怕节外生枝吗?

狱卒将空碗收回来,叹道:“你问我怕不怕被牵连,那你呢?吴峰留下你,便是让你去死,你为何还要帮他?”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但你没死,你活着,你本可以继续活。”

小梁闭上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我孑然一生,师父已经不要我了。便是活着,我又能去哪儿呢。”

更何况他清楚自己是活不了的。圣人不会放过他,太子也不会。

“天下之大,都可去得。吴峰不要你,这世上总有在乎你的人。”

小梁摇头:“没有了,不会有了。我的亲人都死了,唯有师父。”

“你确定他们全死了?”

小梁顿住,不解地看向狱卒。

狱卒伸手自牢里抽出几根干草,三两下利落地编成一朵花。

小梁瞳孔收缩:“你……你……”

他猛然反应过来,说亲人全死了,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当年家乡遭难,他们一路逃荒,途中各种艰难,小妹意外走失。彼时小妹只有四岁,从小爱哭,每回见她掉眼泪,他就用草编成花朵逗她笑。

小妹……

一个四岁的孩子,又是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附近全是遭了难饿得两眼发晕的人。饿疯了的人什么都干,易子而食都有。小妹那么点小孩子,无长辈护在身边,会如何?莫不是被人抓去煮来吃了。

他们找了没找到,只以为她已经遭遇不幸。

可若是小妹运气好没死呢?

狱卒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一串手绳掉落下来。小梁瞳孔再次收缩,想拿过来看清楚,狱卒已经弯腰捡起揣入怀中。

小梁不死心,趁势抓住他的衣袖:“那是什么,你哪里来的!”

狱卒一点点掰开他的手,反扣住:“想知道吗?想见到她吗?”

“见……见到?”

小妹没死?

“你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小梁浑身一震,是太子,果然是太子。他颤抖着嘴:“我妹妹在太……”

“嘘。”

小梁立马闭了嘴。他不能提太子,这是不能说的。

狱卒笑起来,松手放开他,“很聪明。若你表现得好,会让你见到她的。”

小梁张着嘴想再问清楚一点,奈何前方来了人,狱卒提起装有碗筷的饭桶转身离去。

是小妹吗?

小梁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将右手抚上左手手腕,那里也有一根手绳,因年代已久,绳结磨损严重,颜色不再。可他仍旧带着,带了许多年。这是家中没有遭难,亲人还在世时,母亲编的。他们兄弟姐妹一人一根。小妹也不例外。

狱卒掉落的那根不论颜色还是编织手法都与他这根极其相似。

手绳,草花。

小梁觉得自己早就认命决定赴死的心又活了过来。他不是不知道这可能不是真的。毕竟不论手绳还是草花都非实证。

母亲手巧,编织草花与手绳的方法与别人不同,可当年也是教过几个乡亲的,并非她独有。再者,那根手绳他只瞄了一眼,甚至未曾看真切。这点未必不是对方故意为之。

但他仍旧愿意去相信,相信那就是小妹,相信小妹还活着。

左右按照师父的计划,本也没打算将太子供出来。那么顺从他们,照他们说的去做,去试试又何妨呢?

万一呢?万一太子仁慈,真的让他见到小妹呢?即便是最后一面,见完再将他灭口,他也甘愿。

他想再见见小妹。

哪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小梁深吸一口气,做下决定。

就在这时,牢房深处传来异动,有人趁送饭的功夫装病诱使狱卒靠近,趁机打碎瓷碗,从后钳住狱卒,用利片抵住他的喉咙,然后窃取了他身上的钥匙与武器打开牢门。

可京畿重地的深牢,怎会那般好逃?

瞬间,听闻声响的狱卒们一个个涌入,将那人团团围住。

一场混乱厮杀就此展开。

***

甘露殿。

李渊大惊:“你说什么?小梁死了?”

“是。死囚越狱,抢了武器砍断两间牢房的木栏,放出四五人,引发□□,虽然□□已经被平息,但小梁却在□□中被死囚扔出来的武器误杀,当场死亡。”

“误杀?”李渊蹙眉。

钱九陇低着头,默然不语。看上去是误杀,可谁都清楚,这是早有预谋的。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死囚的牢房距离小梁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并且这位死囚身手不错,因着这点,手脚都是上了锁链的。他是如何打开锁链挟持狱卒拿到武器的呢?

最后在他的牢房里发现铁丝,那么铁丝又是从何而来?

“那个死囚呢?”

“□□中被砍杀。”钱九陇说完,小心瞄了李渊一眼,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狱卒,事发后被吓坏了,有些精神恍惚,归家的路上落水而亡。”

李渊冷哼一声。很好,小梁死了,引起一切的死囚死了,连狱卒也死了。做得可真干净。

“这个狱卒查了吗?是落水?”

“仵作验尸确定是落水而亡,至于是自己不小心落水还是别人推入水中不得而知。落水的路段较为偏僻,若是人为,那么此人也是精心算计过的,行事谨慎,手法利落,又逢大雨,便是偶有留下点滴痕迹,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李渊眯眼:“他最近都跟谁接触过,有无异常?”

钱九陇深吸一口气:“尹家曾接触过他。”

尹家?又是尹家!

“还有……”

李渊大怒:“还有什么,给朕一次说完!”

“在小梁的尸体旁边有一行血字,应该是他在弥留之际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想来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力有不逮。

“我们发现之时大部分字迹已经被人擦去,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完整的字,似是‘子’,以及另外半个字,仿佛‘窦’的上笔。

“当时场面混乱,也没人看到是谁擦掉的字。只能猜测,擦字的人也较为慌乱,动作并不利落。中途或许还有暴露的风险,他只能匆匆用稻草扫了几下,便回归队伍,没能擦干净。”

李渊脸色黑沉。

若是窦,极大可能指窦建德。但“子”是什么?儿子,孙子,或是其他?有很多后缀为子的词,其中甚至包括太子。

借狱卒之手引发□□弄死小梁,然后以意外终结狱卒,把尾巴扫除干净。这一套可谓行云流水。李渊气得将手边镇纸扔了出去。

同一时刻,比他更震惊更气愤的还有李建成。

李建成厉声质问李元吉:“是不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大哥,你都说了不能动,我怎么敢动。”

李建成眼里如刀:“土豆我也说了不能动,结果呢?”

李元吉气急败坏:“这次真的不是我。我就做了土豆那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没听你的话,结果还被吴峰给算计了。我怎么敢,我怎么还敢!大哥,你信我。”

见他表情不似作伪,李建成便知他说的是实话,可心情非但没有舒缓,反而更加沉重,脸色也越发不好看:“是老二!一定是他!”

狱卒确实是他找的人,但他并没想杀小梁。老二盯着他,知道他的计划,于是将计就计!

李元吉怔愣:“二哥?他会这么好心帮我们灭口?”

李建成轻嗤:“好心?他可不是好心,他的心黑着呢!”

适时,内侍战战兢兢敲门,还没开口,李元吉怒吼:“干什么!”

内侍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禀报:“太……太子殿下,魏冼马求见。”

李建成一顿,抬手安抚李元吉,将魏征唤进来。

魏征带来一封信:“今日内子见屋中柴火快要用尽,新买了两捆柴火,便想将旧的挪出来先用掉,清理的时候,在柴火角落里发现这封信,封上写明,殿下亲启。”

给他的信,送去魏征府上,还是以这样鬼鬼祟祟的方式?

李建成心中疑窦丛生。

魏征自然明白他想什么,蹙眉道:“家中柴房门窗可通外街,信件很薄,可从缝隙塞入。若如此,臣与内子确实难以察觉。内子素来有习惯,买了新柴火,会将旧柴火挪到外面先行用掉。臣问过了,原来的柴火是在三日前所购。”

也就是三日前清理的时候还没有这封信,信只能是那次清理后出现的。

三日前,正是吴峰突然消失的那天。

李建成神色倏忽变化,将信接过来,拆开查看。信上内容很简单,唯有一句话:“殿下往日不信我等玄门手段,更不信命理批言,如今可信了吗?”

李元吉凑过去瞄了一眼:“他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建成苦笑。这是在提醒他李承乾的命格。他们合作也有这么久了,戏法或许是假,但那些所谓的卜算测卦,却有一半是真的。因为另外一半是他帮忙造假,他当然清楚。

对玄门之事,以往他确实不信,如今经历种种,他不敢确定了。

吴峰此话是在询问,也是告诉他,古往今来,有紫微命格者不少,但似李承乾这般星光闪耀,且暗含大运道的不多。他或许能在命格上与李世民争一争,却是敌不过李承乾的。除非趁李承乾命星还未完全苏醒之时将其斩落。

李建成将信揉成一团,久久不语。

另一边,宏义宫。

李世民也同样收到一封信,是杜如晦送来的。信的来历与魏征差不离,都是忽然发现,从时间上推测,约莫是吴峰临走前所布置。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是李承乾的批言。非是如袁天罡一般遮遮掩掩,而是直白阐述,表示他命格尊贵,紫微入府,气运加身,非寻常帝王可比。

李世民反复查看信封,火漆封口,未有拆卸重封的痕迹,可见这封信除他外,并无人看过。

他松了口气,遣退杜如晦,对信上的内容只字不提。杜如晦也很聪明的什么都没问,悄然退出去。

随后他招来心腹:“今日可有何人入宫面见太子?”

“有,魏征。”

李世民顿住。

吴峰能给他留一封信,为何不能给李建成留?宏义宫他进不来,无法悄无声息送信,便选择了杜如晦。而东宫他更不能随意进出,便选择了魏征。

李世民站起来,望向窗外。

那么,除他与李建成外,吴峰还有没有给别人送信?譬如父亲。他送不进甘露殿,也可以送给钱九陇。

不!父亲这边他并不需要送信。小梁曾被父亲亲自审问。审问之时说过什么,无人得知。或许当时小梁便已亲口说了。

李世民脸色渐黑,只恨自己没早点除了吴峰。死了都不让人安稳!都打算逃离长安了,还要玩这一手。他就是跟承乾过不去,要弄死承乾!

虽不知他同李渊李建成如何说的,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这两位倘若知道承乾的命格,哪个是能容得下的?这是让李渊李建成来对付承乾呢!

即便如此,他尤嫌不够,还想把自己拉入局。有此等批言在前,就算他与承乾现在父子和睦,谁知承乾长大后二人能否一直两不相疑?

吴峰此举不但是公然挑拨他们的父子感情,还是存着借他的手来对付承乾之意。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李世民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信,一声冷嗤,将信凑近灯火之上,纸张接触火焰,瞬间开始燃烧。

当年袁天罡所说批言是换了种方式,说一半留一半,未曾欺骗,却也不够坦白。如今的吴峰何尝不是?袁天罡本意是保护承乾,吴峰可不一样。

他只说承乾乃紫微入府之相,却没提自己。倘若自己也有紫微命格呢?古往今来,帝王那么多,谁规定同时期只能有一位紫微命格存在?

待得他日自己登基,承乾便是太子。百年之后,自己故去,承乾继位也属应当。

如此他们父子皆可坐帝位,掌紫微命数,有何不好?

至于说承乾非一般帝王。承乾若能成为天下明君,青出于蓝,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孩子能延续他的盛世,能开创大唐的辉煌,李唐国祚绵长,蒸蒸日上。

信件焚烧殆尽,李世民勾起唇角。吴峰想用这种手段乱他心神,挑拨他与承乾,未免太小看了他。

只是……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双目远眺。

他可以包容承乾,相信承乾,旁人呢?

李渊与李建成能吗?他们会怎么做?

想到此,李世民忽然双拳篡紧,心脏收缩。

不行!他的动作得快一点才好。本是想一点点离间李渊与李建成的。按照房玄龄与杜如晦的意思,怎么也得有个一年半载。现在看来,怕是不行了。

他的动作要快。必须快,他也必须赢。

只有他上位,承乾才能安全。他不能把承乾的安危放在别人手里,更不能去期待李渊那点缥缈的疼爱。

就这样,李世民面对一捧灰烬,李建成面对一团揉皱的信纸,李渊面对窗外明月。三人各怀心思,彻夜未眠。

唯独李承乾,年幼不知世事,美梦香甜。

梦里他迎来了九岁生辰。六层大蛋糕,生日派对,成堆的礼物,乐不思蜀,拆礼物拆得咯咯直笑,搞得守夜的抱春一脸懵,却不敢叫醒他。

李承乾拆啊拆,爷爷奶奶妈妈大伯姑姑表姐送的都东西都不错,就连他不太喜欢的大伯母跟堂姐给的也很好,唯独他爸,送的是一整套精装少儿版《说唐全传》。

李承乾:……这个父亲果然有毒。

顺手翻了翻里面的内容,整个人都震住了。

好家伙,他阿耶跟太子伯父的夺位之争,他阿耶赢了,还是发动玄武门之变,杀了太子伯父跟四叔赢的,甚至连他们的子嗣都没放过。

李承乾:!!!

再一看,不对啊。这个李元霸是谁?他只有个三叔叫李玄霸来着,可惜自出生便体弱,年少早亡,书里天生神力的李元霸哪里来的?

再再一看,裴元庆又是谁?看描述怎么这么像老裴的兄弟呢。可老裴已经亡故的哥哥不是叫裴行俨吗?裴元庆是从哪个山沟沟里冒出来的啊!

再再再一看,好多不对的地方呢。

李承乾怒了,这什么玩意,乱七八糟的,别看了吧。

刚巧梦里的李明乐也这么想,生日送我书?亏你想得出来。还让我看?我呸。我就不看。给你翻几页都算给你面子了。

砰,扔床底下去。上床,睡觉。

李承乾:舒坦了。

次日,李承乾沐浴着日光醒来,洗漱完毕,前往兰亭苑与家人一同用餐。瞧见李世民,不免又想到了书里的内容,时不时瞄李世民一眼,看得李世民直蹙眉:“有话就说!”

“咳咳,那我说了啊。”

李世民:???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不干脆了?

李承乾再次轻咳:“我就是想问问,你如果跟太子伯父和四叔干架,会杀他们吗?会斩草除根,把他们的子嗣也一并都杀了吗?譬如承道。”

众人:!!!

全场皆惊。

李世民瞪大眼珠,我让你有话就说,没让你说这么语出惊人啊!

好一记直球,打得李世民当场懵逼,就连长孙氏和李泰李丽质都惊住了。

李世民蹙眉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问就问了啊,你会吗?”

李世民只道他是察觉到最近三方的诡异气氛,心有所感,并未多想,叹道:“你不是同李承道素来不对付,看他不顺眼吗?”

李承乾抿抿唇:“我是看不惯他,不喜欢他。可我们就算矛盾闹得再大也都是些小事,无关生死。他……他跟我一般大,才五岁。那么小就……”

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他确实讨厌李承道,可若李承道死了,还是他阿耶杀的,他心里又有点小难过。他从没想过让李承道死。

李世民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没有回避,也没有转移话题,而是反问:“在我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倘若你太子伯父赢了,他会杀你与青雀丽质吗?”

李承乾怔住,对哦。若太子伯父赢了呢?会杀他们吗?

会的!李承乾觉得他一定会!

啊啊啊,太子伯父居然想他死,好可怕!太险恶了!

李泰李丽质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往李承乾身边靠了靠。

李承乾连忙一手搂一个:“别怕,放心,阿耶一定能赢的。他们杀不了我们,让阿耶去杀他们。阿耶你说对不对?”

李世民睨他一眼:“你刚刚不还在可怜李承道?”

“那怎么一样!我可怜他,也是在我人身安全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不对,不只人身安全,还得保证我的荣华富贵,让我继续岁月静好,耀武扬威。现在他们都要我死了,我还可怜他个屁啊。我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死道友不死贫道!”

说着还不忘推他一把:“你还坐着干嘛,赶紧努力啊,支棱起来,干掉他们。你忍心看着我们三个小孩面临生死吗?你有没有心啊,到底会不会当人阿耶!

“我们还这么小,还有大好人生呢,绝不能这么早死。世界这么大,我还有好多东西没看过,好多事情没体验,好多美食没品尝。我来世上一趟容易吗?怎么也得赚够本再回阴曹地府啊。”

李泰李丽质同时出声:“对,我们不要死。阿耶保护我们,干掉他们!我们要跟着大哥一起赚够本再回阴曹地府的呢!”

李世民嘴角不停抽搐,本来沉重的话题在李承乾的“神反应”之下峰回急转,气氛瞬间又轻快起来,就连长孙氏都忍不住摇头失笑。

就在他琢磨着该如何回答之际,李承乾已然拉着李泰李丽质讨论要如何“赚够本”,怎样才算极致的“赚够本”。说得兴致高昂,滔滔不绝。哪还记得此前的话题!

李世民:……

看出来了,你确实很能“赚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