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收回视线, 回到庄子后便唤来宋威吩咐:“你去查查那个老丈。”

宋威很是惊讶:“小郎君为何要查他?可是怀疑他与水源下药之事有关?”

李承乾微微蹙着眉,神色有些迷茫,为什么要查呢?他也不知道, 不确定, 说不出来。反正就感觉那老丈怪怪的。

“小郎君,此次案件非比寻常, 圣人派来的几位官员办案十分用心,我们的人也没闲着。自出事后, 对庄子以及东村的每个人都做了调查, 一一询问探访可有何处异样, 可曾有可疑之人来过此地等。

“那老丈乃村中壮汉王二狗的表叔公,早年也是长安人,后来因生计奔波,迁居晋地, 乃当地有名的人瑞。人老思乡。别看他如今身体还算好, 也已是年逾八十的人,不知哪日便会故去。

“他想在还能走动之际回归故土, 刚巧家中是做生意的,想来长安进一批豆皮腐竹的货, 再寻访问问辣椒之事。今年长安出现的新奇物件不少, 他们也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在长安置办产业, 开家店铺。

“就此,他孙子带着他一同来京, 将他先且东村交由亲戚王二狗暂时照顾,自己出去办事寻找门路, 说好待事情办妥, 有了落脚之处便来接老丈。我们查证过他们的身份, 并无可疑。他们是在三日前来到东村的。”

李承乾抬头:“三日前?”

“对。”

李承乾眯起眼睛,三日前,药物已下,农物病害已起,村子里也有不少人都出现了不适症状。这个点,若说他们是来下药的,时间不符。况且谁会让一个耄耋老丈来干这种事?干完不跑,还留在此地等着被人抓?这是生怕别人找不到线索,自己主动送上门?

他们察觉不对之时,药物已经下了至少两天。这两天时间足够对方跑得无影无踪。何必折返回来呢?

“小郎君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李承乾抬首望天。

哪里不妥呢?李承乾没法直接说出来。就好比表姐拉上家人凑一桌狼人杀,他爸玩得贼烂,就差没把自己的牌面写在脸上了。老丈也是如此,他的行为举止跟他爸拿到身份牌时的表现极其相似。

可细细想来他又不像狼牌,莫非是……神牌?

这事里面还有神牌存在?

李承乾有点懵。算了,不想了,想得脑子累,他需要补补。

他站起来,转头看向宋威:“今天午食吃什么?”

正等着他进一步询问的宋威:……

“人是铁,饭是钢。案子要查,病害要治,好多事要干,得吃点好的才有力气啊。现在两边庄子上都有铁锅了。前些日子我不是让人送了几张菜谱过来吗?你让厨房看看都有什么食材,照着菜谱来。荤素搭配,辣的清淡的都来两样。”

吩咐完一挥手:“去吧。”

宋威:……

得嘞,通知厨房做饭去。天大地大没有小郎君要吃饭大。至于别的,再说吧。小郎君都看得出来的怪异之处他们会毫无察觉吗?老丈的举止还罢了,最可疑的是他那位孙子,王二狗口中的表哥至今未曾现身,且暂时未能找到。不过东村一直有人盯着呢。不急。

***

吴宅。

吴峰看着桌上起卦的三枚铜钱,神色凝重,默然不语。

小梁端着饭食进门,疑惑问:“师父不高兴吗?我们成功了,齐王出手,中山王的土豆已经全毁。”

“还不算全毁。如今土豆只是病害,并未死去。”

小梁不解:“不是说圣人派去的人全都束手无策,治不了吗?病害无法解决,病死也是早晚的事。大局已定。这不还是全毁了吗。”

吴峰

蹙起眉头,话是这么说,但演算的结果不对。

药物下入水源的当晚,他曾夜观星象。彼时星象显示李承乾的这份大功德没了。那时他还窃喜,这代表他的计划成功,土豆已无回天之势。

可情况不过持续了一日,星象再次出现变化,本来已经熄灭的功德之光重新燃起微弱光点,随后忽明忽暗。虽然暂时还没有大放光彩,却随时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这不对劲。

尤其他刚刚给自己算了一卦,即便算者不自算,自算会受多方干扰,难度颇高,但以他的本事,还是能算出一二的。

吴峰磨搓着手心的三枚铜钱,这一卦的卦象不妙,预示他有死劫将至,端看他躲不躲得过。

李承乾功德之光的复明,他从前没有、如今陡然出现的死劫。两者不论哪一个都非是寻常人能办到。

是什么导致此等变故呢?

会否是……

吴峰心头一震,眸中闪过数道亮光,有愤怒有惊讶,也有激动与期待。是他吗?

小梁不知他在想什么,低头摆放碗筷:“师父,先吃饭吧。”

吴峰转身,刚坐定便一顿,他抓住筷子问小梁:“这不是我们平日用的筷子,哪里来的?”

“厨房新买了一批碗筷,今日铺子刚送过来便用上了。不过这筷子与之前用的外观一样,师父是怎么看出来的?”

吴峰篡紧了筷子。不,他看出的不是外观,而是筷子身上隐秘而熟悉的符文。

是袁天罡,是他!果然是他!

他出现了!

就知道只要抓住李承乾,他便一定会动。

哈哈哈。吴峰放声大笑,突然的举动将小梁吓了一跳,正在他犹豫要不要问问师父怎么了的时候,吴峰瞬间转头,笑意盈盈看着他:“小梁,你跟着我也有好几年了吧。”

“是。”

“还记得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你面黄肌瘦,骨瘦嶙峋,已经好几日没吃东西,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到我脚边跟我讨吃的讨水喝,甚至说只要我给你一口吃的,让你做什么都行。你那会儿气若游丝,说话声音细小得我都没法辨认。当真可怜得很。”

小梁不知他为何说起当年,却仍是起身跪下贴服地面说:“多谢师父救命之恩。小梁一直记得是师父救了小梁,非但给了小梁一口吃的,还将小梁带在身边,让小梁衣食不愁,更教小梁识文断字。师父大恩,小梁铭记于心,来世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倒不必等到来世。你如今就能报。”

小梁抬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怔了片刻,坚定道:“师父想让小梁做什么,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小梁绝不推辞。”

“真是个好孩子。”

吴峰嘴角勾起,十分满意。嘱咐完小梁。他站起身来,得去会会袁天罡了。

***

偏僻屋舍。

吴峰推门而入,便见袁天罡坐在桌前,桌上一个小火炉,炉上温着一壶酒。

袁天罡见他到来,并不惊讶,相反正在意料之中。筷子送到,他一定会来。

吴峰坐于对面笑道:“多年不见,师兄光彩依旧。让师兄久等了。”

“不久,来得刚刚好,酒正好热上,可以喝了。”袁天罡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过去,吴峰不接。

袁天罡又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子,示意他可以换。吴峰未作反应。袁天罡干脆一饮而尽,吴峰仍旧未有反应。

袁天罡愣了下,轻笑道:“你何时胆子变得这般小了?”

吴峰抬眸看向他,并未言语。心头冷哼:你都对我设下死劫了,我不得防着点。虽然在酒中下毒这种手段太过明显,但万一你就是玩得虚虚实实那一套呢?

袁天罡无奈,也不强求,开门见山说起正题:“我已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收手吧。现在大祸还未酿成,一切还可补救。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吴峰冷嗤一声,但觉好笑。这人以符文通知他,隐秘地约他见面,就为了劝他收手?劝他收手之前先给他下个死劫?呵,这是劝人会做的事?当他是傻子呢。

“师父若还在世,必不会愿意看到你变成今天这样。”

吴峰大怒:“别跟我提他,那是你师父,不是我的。”

“既然不是,你何故称我师兄?”

一句反问,直接将吴峰噎了回去,让他心头怒火更甚。

袁天罡无奈:“就算师父不曾正式收你为徒,好歹抚养你成人。你便不念半点旧日恩情吗?你总觉得自己服侍师父多年,是师父绝情。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弃儿,若非师父将你从河水中捞出来,你早就死了。

“彼时你还在襁褓之中,是谁辛苦将你养大?那些年师父如何待你,你心知肚明。你扪心自问,师父可曾苛待你半分?说句他将你视如亲子也不为过。”

吴峰气道:“他若真将我视如亲子,为何不肯收我为徒。他不过是表面上对我好,想让我记住他的恩情,让我心甘情愿服侍他,为他卖命罢了。”

就如同他对小梁一般。

袁天罡一拳砸过去:“师父抚养你成人,长大后你服侍他终老,难道不应该吗?卖命?你倒是说说师父让你卖了什么命!”

吴峰推开他:“那是因为还未遇到需要我卖命的事他便死了。他若不死,谁知道呢。便是没让我卖命,可让我做的事不够多吗?

“在山上的时候,洗衣做饭,采购打扫,我哪样没干?那条山路我走了多少遍,鞋都磨破了不知多少双。”

袁天罡气得浑身发抖:“洗衣做饭?采购打扫?你说的这些,师父身体尚且康健时,哪样没有自己做过?他可曾将这些事全部推给你?你莫非还指望事情全由师父做了,让师父来伺候你?那条山路……”

袁天罡深吸一口气:“你说那条山路你走了许多遍,那你可知道后山住着个老妪,孤寡无依。你每次砍柴回来,都会自她门口路过,你可曾想过赠她一捆柴火?”

吴峰蹙眉,没有说话。他们辛苦砍来的柴火,自己都不够用呢,送给老妪能有什么好处?

袁天罡郑重道:“我有。我在山上数年,便送了数年,日日不断。我想你应该知道师父也有。那些我不在山上的日子,都是师父送去的。你总说师父不曾收你为徒,但当年拜师之时,师父给你我的考验是一样的。”

“考验?他何曾给过我什么考验!”吴峰不信,绝无此事。

“砍柴一月是,砍竹一月是。院中有一水缸,让我们用水做墨,在石板上写字,也是。”

吴峰怔愣,他非是蠢笨之人,恍然反应过来:“他让我们砍柴,不是真的砍柴,是想让我们去给老妪送柴火?让我们砍竹也不是真的砍竹,是让我们用砍下来的竹子为老妪修缮房舍?”

袁天罡点头:“对。让我们用水做墨于石板写字,是想知道我们问道之心是否坚定,耐心几何,恒心几何,毅力几何。”

吴峰不服:“我写了一个月的字还不够有毅力吗?”

“一个月后,下了场雨,原本眼见水量日渐减少的水缸又满了起来,你便发脾气不肯写了,觉得师父是在无故惩罚你、刁难你。”

“这若是考验,他为何不直说。他若说了,我怎会坚持不下去。”

袁天罡很是失望:“既是考验,在未知的情况下才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心。”

吴峰篡紧拳头:“呵,你以为我会信你?若真是你说的这般,考验前不提也就罢了,考验后为何也不说?”

“师父想说,是你不想听。你可记得当时你大声质问师父,为何收我不收你。”

吴峰冷笑:“当然记得。师父说我不如你。你才刚刚上山,而我跟随他多年,凭什么说我不如你?我哪点不如你!”

“师父说你不如我,非是指才能,而是指你不如我良善,不如我能坚持。你的道心不够。师父是想同你解释清楚的,可你一听‘我不如你’四个字便炸了,转身跑出去,再不肯听师父后面的话。

“一日过去,你又恢复了原样,师父曾两次开口重提此事,欲再次同你说明,但皆是起了个头,就被你挡回来。你说你已经经过反思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承认确实不如我,日后会向我学习。当时师父以为你是真的明白了,还很欣慰。”

吴峰顿住,似乎确实如此。彼时他还得在智仁手上讨生活,甚至还幻想着智仁会再次收他为徒,自然不能同智仁闹得太僵,发完脾气总要主动求和,不能让智仁觉得他心性不好。

原来……原来是他……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不,不可能。吴峰蹭一下站起来:“你骗我。这是不是跟你给我设的死劫有关?你想乱我的心神对不对?对,一定是这样。你是故意的。”

袁天罡懵逼:“我故意的?我设死劫?我乱你心神?”

“当然。你就是在骗我。若真像你说的那样,随后那么多年,他为什么没有重提收我为徒,他可以重新给我设置考验!”

“你以为他没有吗?他有,甚至许多次。更可以说,你与他生活的每一天,经历的每件事都可以算作考验。但你通过了吗?

“师父说过,玄门手段不能轻易传人,入玄门者需得其身自正。他发现你没有尊老之意,亦无怜幼之心。你眼中看到的唯有自身,倘若拥有此等手段,只怕会引来祸患。

“即便如此,师父看着你对玄门学术的期待与渴望仍旧不忍心。你以为那么多年师父教我之时,你为何总能偷学到?你当真以后师父不知?”

吴峰拼命摇头:“不……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他最后也没想着我。他快死了,也只给你留了一封信。什么都没留给我。”

袁天罡咬牙:“若师父当真什么都没留给你,那些玄门书籍与他的手札算什么?手记是他毕生心血。他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了你!”

“胡说。他没说留给我,那是我自己拿的。”

“他临死之际,唯有你在他身边,他的东西摆放何处你一清二楚。他甚至亲口叮嘱让你来处理他的身后事,这便是默许。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吴峰身形一晃。智仁死时确实说过让他处理身后事,甚至提到“那些东西”。

只是后来的话没能说完便咽了气。

他一直以为智仁是想说留给袁天罡。毕竟他待袁天罡那么好,袁天罡继承他的衣钵,而自己只配偷学,还不敢让人知道,遮遮掩掩。智仁怎会将东西留给他呢。

袁天罡拿出一封信伸手递过去:“这是师父最后写给我的那封信。”

吴峰颤抖着伸出手。

“里面都是师父的肺腑之言,看完你便会明白。收手吧。快些收手,还来得及的。”

本是一句简单的劝慰,却让吴峰顿住,眼见就要接触到信件的手突然收回来。他勾起嘴角:“师兄不愧是师兄,知道我最在意什么,攻心之计果然绝妙,差点入了你的套。”

袁天罡:???

“我便是看了又如何?信件是可以造假的。更何况你才学渊博,书法精湛,更临摹过师父的字帖数年。师父的字迹你是信手捏来,惟妙惟肖。”吴峰勾唇,啧了一声,“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让我收手。怎么,土豆病害不好解决吗?想借此从我手里拿解药?”

袁天罡蹙眉:“我觉得我说这么多是为了找你拿解药?”

“功德星光忽明忽暗,证明解药还没弄出来不是吗?哦,不对。或许你是想着一举两得,既让我心软给你解药,又让我心神大乱,将我引入死劫。你想我死!”

“我是想救你!”袁天罡双拳颤抖,脸色铁青。

吴峰嗤笑:“救我?天下谁都可能救我,唯独你不会。”

给他设死劫是救他?谁救人会让对方去死?简直荒谬。

“不必再说。我既然已经看破了你,你说再多都是徒劳。更何况,我并无解药。师兄啊师兄,你有多少手段只管使出来,别叫我看轻了你。就今日这点东西可不够看的。既是死劫,那就拿出看家本事。”吴峰挑眉,“端看最后是你输还是我赢。”

话毕,甩袖离去。

徒留袁天罡站在原地,气得肝胆俱颤。李淳风自内室转出来,无奈摇头:“师兄,你已经尽力了。”

袁天罡低头看向手中的信件。这是师父生前最后一封书信。信是给他的,可内容却多与吴峰有关。

师父在信中坦诚自己不会教养孩子,以至于让吴峰长成这般模样。师父早年对吴峰颇为疼爱信任,是真以为他反思后在学好向上的。后来才渐渐发现,所谓“向上”都是表象,他内心已经越走越歪。

师父想过若那些玄门书籍与手记留给吴峰或许会带来祸患。可思虑再三,他还是给了。他说吴峰变成这样他有责任,吴峰自襁褓中便跟在他身边,是他没能起到正确的教养引导之责。若说吴峰有错,他亦有错。

再者,他觉得终归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即便心性差了些,却非十恶不赦之徒,不会坏到哪里去。他不愿一杆子把吴峰打死。他想再给吴峰一次机会。

但他也有顾虑,所以叮嘱自己,倘若有一日吴峰行差踏错,请自己出面补救,也请自己不要直接打杀,说服他迷途知返。若他执迷不悟,再行清理门户。

师父一番苦心。可惜吴峰对他成见太深了。

袁天罡抬眼望着门外,那是吴峰离开的方向:“他死劫将至,这点他自己应当也算到了。若他能冷静分辨,万事谨慎或许能够躲开。但他一门心思觉得死劫是我故意设来害他的,坠入迷障,只怕就难逃了。”

“生死有命。吴峰在长安搅风搅雨,对土豆出手,毁坏此等能活万民之物,还致使东村无辜被牵连,村民受难,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李淳风拍了拍袁天罡,安慰道,“师兄,这不怪你。小郎君说过,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吴峰大约便是如此。”

吴峰可能是不信袁天罡,也可能是不愿相信。他若信了,这些年的执着算什么?

袁天罡叹息一声,将信件收入怀中,并没有沉浸在情绪中太久。说到底他与吴峰感情属实一般,他如此苦口婆心,不过是为了师父临终遗言,一切看在师父的面子上罢了。

说到小郎君,袁天罡言道:“孙老的解药应该快制出来了,土豆病害的问题约莫这两日便能解决。”

李淳风点头,颇感愧疚:“是我疏忽。早前我便瞧见小郎君命星有功德光亮,又听闻其庄子上的土豆不寻常,特意叮嘱秦王多加防范。可谁能想到,我们对庄子严防死守,却没算到他们手里有这等药物,把它下在上游的水源中。”

“世间手段千千万,防不胜防。你虽是玄门中人,也非事事都能算到,更何况是这等细节。”

“嗯。我明白。”李淳风转头,“此事了结后,师兄有何打算?”

“我会与孙老离开。”

“就算不便让太子与圣人知道,小郎君也不打算见见吗?”

袁天罡顿了片刻,轻笑起来:“往后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