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四年,端月初一。

端月始,万物生,有着如此美好的彩头,大秦二世皇帝扶苏的登基大典却见不着半点隆庆,甚至于……还显得有些寒酸。

新皇登陛,百官朝拜。

身为国朝柱石的两千石高官整整缺席了大半,不仅是原本在雍廷鼎柱的墨官集体随钜子挂印缺席,就连那些非墨家出身的墨党官员也统统不见了踪影。

他们都被扶苏派去了渑池,去劝说正在主持修陵的李恪回朝,至今无有音信。

这种闻所未闻的场面让主持仪式的郎中令李泊一头两大。

不得以,他只能让秩级千二百石的辅臣们代位朝贺,若是再缺,其寺就只能叫千石到八百石的属臣来依次排序,滥竽充数。

事情闹到这地步,新朝的政事自然跟着停摆。

登基只剩下例行公事,此后诸如论功行赏、赦封群臣等臣子们最爱的保留节日一应押后,以待诸公渑池之行的结果定夺。

此时,渑池。

英灵冢的工地上人声鼎沸,几里之外的霸下上,李恪正在宴请远道而来的群臣。

陈平、陆衍、左车、黄冲、吕奔,备夜急奔自雁门赶来的韩信,甚至还有宫里的韩谈,以及与李恪称不上太熟悉的羌瘣。

旦已经是墨者了,只是可怜他三经不通,六艺不全,墨家四考为他特例而开,他却只拿了一个满分,三个零蛋。

墨家论艺排辈,尤其是在霸下这等卧虎藏龙之地,旦的身份便是再特殊,只通一艺,且是新墨,他也只能将就着负责打杂侍奉。

这场私宴便是旦来奉酒。

只见他眼睛不是鼻子,鼻子不是嘴地给众人斟酒,已经熟悉墨家规程的众人自然是乐不可支,但不熟悉的羌瘣、韩谈着实被惊了一跳。

韩谈手足无措:“镇南将军,这如何使得……”

“你是客,我是仆,老实端着盏,若洒出一星半点,我生撕了你!”

羌瘣苦笑连连:“武安……”

李恪云淡风轻摆一摆手:“印既封还,我现在便是个无官无爵的黔首,不日就要还乡不说,大有可能还会将阳以避役徭。羌公,武安之名,不合适。”

羌瘣的苦笑更浓了:“二十七岁,将相之职,彻侯之尊,夏子当真舍得?”

“有甚舍得舍不得的。”李恪举盏请一杯饮,轻声说,“今日是王上登基的大日子,羌公与韩公来得实有些唐突了。”

韩谈好容易熬过了镇南将军斟酒的酷刑,急急说:“夏子,那蒙冲已被王上裂了,其一家依新律夷三族,宫卫百将以上皆重处。王上如此待您,依鄙所见,您便是有怨也该忍着些,国事为重啊。”

李恪对蒙冲的下场并不意外,只淡淡笑:“蒙冲,傀儡罢了,更何况便是幕后之人跳将出来,我也不见得会留在朝里。王上是不明白我何以要走,或是说他明白,只是不愿面对,这才罪了蒙冲。”

这番话全不在韩谈预料,他愣了半晌,试探问:“这幕后……”

李左车摆下盏:“还能有谁?朝中最想将恪弟逐走的人便是严骏吧?”

陈平吐出口酒气:“左车兄此番却是错了。能让六国合纵,越卒出山,严骏的脸面做不来。这背后若不是六国借严骏之名自行其是,便是有个名望更大之人在操持。”

“名望……平是怀疑……”

“莫看陇西侯平日与主公相得,宛如一家。可他忠君之心犹胜严骏,若行此险,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陈平话一落,宴上不由沉默。

李恪摇了摇头:“我那位出了五服的舅爷睿智得紧,谁也瞧不透他的心思。此事便不查了,蒙冲一死,任查也查不真切的。”

黄冲皱眉说道:“君,您与墨家皆出是否过了些?恐于后不利。”

“前头墨出其实是为了将你等与墨官分开。”李恪笑了笑,“我一走,政局将有变,短期你们会担些压力。但你们非墨,便是平亦有退路。再之后,待你们站稳了,若王上不弃,墨家也会逐步归秦的。”

这是今日众人听到最好的消息,墨家此番出秦仅是出于政治考量,而非长平之后的意气之争。

既然如此,墨家很快就会重回大秦的政治舞台,而等墨家与大秦的结合越来越深,李恪回归还会远么?

陈平有些振奋:“主公,这段时间我们该如何做?”

“稳扎稳打。”李恪吐出四个字,“雍地是新政的根基,工、商、法、学,还有依旧完备的基层结构,不可言弃。你们要稳守住雍地,在此基础上,再去涉国朝之事。”

陆衍长叹了一声:“如此,岂不是事倍功半?”

“或许吧。”李恪无所谓笑了笑,“我在,新政一党皆以我尊,一言一行难有思量。我不在,你们才能活络起来,思于外者从外,行正坚者愈坚,不也挺好的么?”

众人皆肃然。

很显然,新政的下一步改革将触及核心,李恪此出,是准备牺牲新政推行的速度,从内部净化人员了。

在座皆垂首而拱:“必不令君失望。”

李恪似笑非笑扫过呆坐原地的羌瘣、韩谈和韩信,神色讳莫。

……

咸阳,结束了登基大礼,新任二世皇帝扶苏先后在书房见了胡亥,又去廷尉大牢见了赵高。

与胡亥的会面并无殊异。

胡亥很怕,求一地为王,扶苏不许,求为侯,扶苏乃不许,求万金之家,扶苏还是不许。

他心若丧死,乃求自戕以全体面,岂料扶苏乃不许。

扶苏给他带去了律判,逆者,车裂,夷三族。

胡亥的三族是肯定不能夷的,所以仅取他本人之祸,即车裂之。

但扶苏又说会去祖庙自罪,以轻罪臣,所以胡亥的惩处三日后会下来,大抵是为始皇帝守陵,罚为鬼薪,遇赦不赦。

胡亥痛哭,也不知是喜是悲。

接着便是与赵高会面,不知为何,扶苏带上了辛凌。

自牢中出来,扶苏令退左右,一脸疲惫地靠在了辛凌怀里。

“莫离,赵高说恬师跑了,若是不曾投雍,便是叫恪杀了……”

“陛下信么?”

“朕……不知道。朕觉得恪不会如此做,一个无害的老人而已,他不屑杀。可是蒙冲……而且朝中有人害他,查出来,除了便是,他何必要走?还走得如此决绝……是有愧么?”

辛凌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莫离,朕好累……朕不愿想……”

“那便回阿房吧。”

安抚着扶苏睡下,辛凌如魂一般飘到殿外。

墨家出秦,包括官办的咸阳将作在内皆已无墨,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例外,那就是阿房宫中,大秦皇帝与皇后的寝宫。

二世皇后姤莫离只信墨者,不信宫人,从雍廷时起,墨家也总有二百墨者随侍于她,便是出秦也不曾撤回。

这是李恪与辛凌的特殊友谊。

辛凌站定,有随身的墨者靠上来,一言不发,拱手待命。

“有人妨了陛下与师弟的感情,不是蒙冲,亦不是赵高。”辛凌冷冷说,“蒙冲憨实,可说他者,唯蒙氏。看来赵高没杀干净,你们去找出来。”

侍墨轻声问:“以墨之名?”

“六国多暴徒,何须污墨名……我看雁门郡守卫迟不错,就诬他吧。”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