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一下,我们捋捋这几天发生的事。”

李恪牵着扶苏,就像牵着一个不愿过马路的老太太过马路。

两人进到会客的厅室,左右分坐,侍者奉茶。

李恪夹起一个茶盏:“萤惑窜门后,先是一个自称仙人的家伙拿着号称是陛下八年前丢的玉佩当街拦路,指着他老人家鼻子说,今年祖龙死。”

“呃……”扶苏打了个嗝。

好好的玄奇事被李恪嘴里一溜,哪哪都透着无赖味道,叫人全然提不起先前的紧张和敬畏,两相对冲,让扶苏浑身不自在。

“一个个细节掰开来说,先说玉佩。陛下八年前丢的玉佩,是和氏璧那种天下无二的货色么?”

“父皇私用不算奢靡,非是。”

“也就是一块还称得上宝,但也不稀奇的玉,仿制一块不难吧?”

“可那毕竟是父皇随身之物……”

“第一次见师姊时,你穿什么衣物?”

“哈?”

李恪掏了掏耳朵,一脸痞相:“公子对师姊一见钟情,十数年一往情深,从未更改,如此重要一次会面,公子总不至于忘了。”

“如何能忘!”扶苏正色道,“那一日,莫离八岁,一身墨褐,枯枝作?,腰佩无饰。我说了许多,她一言未发,只静静看我……”

李恪听得鸡皮直竖,赶忙打断:“我说你,你穿什么!”

“我?”扶苏皱着眉想了半天,“应当是深衣,黑色,亦或褐色……”

“究竟黑色褐色?”

“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记忆是会模糊的。你连自己初见师姊的熊样都忘了,如何能要求陛下清楚记得一块不怎么上心的玉佩模样?”

“这……”

“退一步说,得亏陛下记性好,还记得这块玉佩。他若是忘了呢?”

“噫!”

“堂堂仙人,要求他玩个冰火鸟的把戏不过分吧?入水不濡,入火不濡不过分吧?毕竟我和周师都玩得开,真仙人总不至于连我们都不如。何至于捡一块玉佩回来,万一陛下把他当刺客砍了呢?多险呢!”

虽然明知自己不该笑,扶苏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恪脸上全无笑意,他臭着脸,一字一顿。

“今年祖龙死,祖龙死而地分,相隔一日,两奇俱现,而且东西相距千里,陛下觉得这个祖龙是说他,可公子想,陛下何时自称过祖龙?”

扶苏张了张嘴。

“商、周皆出西戎,乃玄鸟陨卵而生,就连大秦的图腾都是玄鸟,关龙什么事?”

“龙者,神兽也,图腾源自东夷大风氏,乃是以蛇身并化各部,合统九州,演得神龙,但这些部族中独没有西戎。故龙无翼,除夏主外,商、周乃至大秦,也无帝王自称为龙!”

李恪的笑容冰冷:“这世上,下意识将龙视作人主化身的黎庶不少,因为华夏正统,以龙为祖。但有能力闹出这等动静的六国旧贵当中,会犯这种低等错误的唯有一国,南蛮,楚贵!”

“项!”扶苏猛地站起来,“不行,我这便回咸阳去!父皇必须要知晓此事!”

水开了……

李恪懒洋洋给自己斟了盏茶,既不阻拦,也不随行。

扶苏怒气冲冲回头:“恪,楚人险恶,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因为我不做无用之功。”李恪静静抬起头,不闪,不避,“此事无论背后何人,你我皆无证据,此其一。陛下为人,说好听是英明果决,说难听是刚愎自用,此其二。还有其三,曾经的陛下求仙,只想长生不老,如今虽不再有长生的妄想了,却对仙道笃信不疑,这可是我们的功劳!说一千道一万,楚人之计,不过是咸阳之事的后续,人家借我们的东床行计,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借我等故事?”

“为了让陛下绝了长生的念头,我们合力把周师打造成真人。真仙显圣,又身陨道消,这件事的负作用就是在如今的陛下心里,仙人是真存在的。”

“仙人存在,毫无疑问,所以仙人赠璧这等粗浅之计陛下看不破,坠星毁炕这种无稽之谈陛下望不穿。他对祖龙之死深信不移,心里已经怕了。对一个被恐怖捕获的人而言,你说什么,他都不再听得下去!”

扶苏满脸苍白:“难道说,我们就这样束手等着?”

“等着肯定没错,可是束手……怕是妄想。”

“这又是为何?”

李恪目光飘忽,开口吟诵:“三十七年,楚惠王灭陈,荧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忧之。司星子韦曰:可移於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於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於岁。景公曰:岁饥民困,吾谁为君!子韦曰:天高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荧惑宜有动。於是候之,果徙三度。”

“宋景公感天移萤惑?”

李恪无不嘲讽说:“在聪明人的心里,天罪可移。移给谁呢?景公已经绝了人主内移之路,唯有移外。”

“外?”

“龙嘛,华夏之祖。夏分两脉,一脉畋,一脉牧,只要灭了流散在外的那一脉,这天罪不就移出去了吗?外龙应劫,死而国灭,这种一石两鸟的妙计,如李斯、冯去疾者,应该想得到吧?”

扶苏诧异地睁大眼睛:“你说匈奴?”

“就当头曼倒霉吧。祸水北引,想来也要不了几月了。”李恪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现在只是好奇,这种害我不得安生的破计究竟是张良出的,还是范增出的……”

……

千里之外,会稽城中,正在对弈的张良和范增齐齐打了个喷嚏。

张良揉了揉鼻子:“增公,您说我等如此行事,会不会把草原剿匪的那位惹恼了?”

范增裹了裹鹤氅,摇头晃脑:“世上共三个聪慧脑袋,你一个,我一个,李恪一个,如今以二敌一,以暗敌明,他就是看出来,又能如何?”

“倒不是能如何……”张良拈着黑棋思索片刻,落子作气,“我等借他之计行事,论规矩还是该与他知会一声,如今这般自说自话,他虽无解,可恨上我们就不好啦。”

范增傲气一笑:“你还怕他恨?听闻在沅陵时,你刺过他吧?”

“他在博浪沙摆我一道,我在沅陵借他施法,那是一报还一报,谁也不欠谁。现在可不同啊。”

“年轻人,世上无尽善尽美。”范增啪一声拍下白子,异军而出,直入敌阵,“你我心向乱世,他求治世,本就是敌非友,今日不罪,以后也是要为敌的。”

“还是增公看得开。”张良落子上靠,与范增在中盘剿杀一团,“增公,你说李恪治世之才,又一心保秦建制,为何总是窝在犄角旮旯?他若是以墨家旧地为根基,我等行事怕是要比现在难多了。”

范增飞快落子,苦笑摇头:“不知也,不知也,当年他师就尽做吃力不讨好之事,如今青出于蓝,他的做派比之其师,更叫人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