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粟米的麻布袋鼓囊囊堆在小穗儿家的院里,摞成山,垒成堆,皆是标准的一石一包,连车带地上总计三十四五包。

这其中最大的是车上那摞,共有十余,旦喘着粗气扶包而立,哈出的白雾连成片,飘不多远就没了踪迹。

小穗儿走过来,递上一碗凉水,看着旦大口灌下,这才开口说话:“旦公子今日辛苦了。”

旦冷冷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若是你大兄,方才便不会与我这般说话!”

小穗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辛苦便是辛苦,拢共三十几石粟米,我与媪拉了三趟也没拉到十石,剩下的都是你一人拉的。大兄不谢是情,我谢却是恩。”

“什么恩的情的,我不理会!”旦拍了拍身边的粮包,说,“车上的粮包就莫要卸了,明日清早我还来帮活,到时直接拉去晒场,多少省却些劳力。”

“旦公子,何苦来哉?”

小穗儿的话让旦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前日你们要走,装粮的时候我求翁多摆四五袋进去,翁二话不说就去搬粮了。只是……媪抱着丰在房里哭,一直哭,哭得人心烦意乱,搬来的粮怎么也摆不上车……总之米粮是家里的,气力却是我自己的,如何去花是我的事,与旁人没有半点干系!”

“旦公子,你应当知道,按了大兄的心意,是想让你这几日离远些,别与我们再有太多牵扯。”

“你嫌我走得近了?”旦把碗一捏,恶狠狠瞪住小穗儿。

严氏恰到好处站出来,持着笤帚轻轻掸在两人中间:“旦,你莫吓着小穗儿,他是好意,说的也是恪的心思,你明白的。”

旦的火气一下就泄了,抱着膝蹲在地上,委屈地看着紧闭的西厢:“恪……还没出来吗?”

“自前天舂日起闭的门窗,快两日夜了,水米不进,叫他也不答应。谁也不晓得里头怎么样,可他不说,我们又不好闯进去……”

旦脸上一阵戾气闪过,猛地站起来:“该杀的汜余!我这便去除了他,一了百了!”

严氏慌忙去拦,小穗儿也从后抱他的腿,咬着牙不愿撒手。癃展被响动惊扰,拄着车从屋后绕出来,看清情况不及发问,车头一转就急去栓门,院里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西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恪披头散发,麻衣跌足,眯着眼摇摇晃晃走出西厢,恰看到严氏拿着笤帚在旦面前挥舞,小穗儿趴在地上,抱着旦的腿,就到块肉张嘴死命咬住,而癃展已经把大门栓上,短棍护胸一脸的神色紧张。

旦的表情更是精彩,狰狞、痛楚、愤怒、苦涩散花般交织,五官错位拧巴成一团。他以一敌三,架起双手挡在头顶,腿成箭步拖着小穗儿,锐利的眼神直射癃展。

“这场面……莫非今晚要食旦?我这两天没吃东西了,一上来就太油腻,会不会伤着肠胃?”

……

安抚住旦,李恪挥手把所有人召集进屋。

严氏当先进去,癃展紧随其后,旦正要迈步,却不想被小穗儿挡住了路。

“你今日怎的这般讨厌!”旦对着小穗儿怒目直视。

小穗儿不闪不避,垂着眼帘:“屋里是商议家中事物,要我说,旦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你真当我不敢打你?”

“旦公子当然敢打,只是我们得去远些,怎么打都不可妨碍大兄说事。”

“你!”

一不注意,屋外又闹起来了。

李恪满脑袋浆糊,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才闭关两天,外面就风云突变,难道说革命同志的友谊小船也是说翻就翻的吗?

他打算去训叨一顿小穗儿,因为他占不上理,先前咬人,现在又逐客,旦不是外人,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可严氏却把李恪拦了下来,说:“你既要收小穗儿为弟,便该由他去做。他有分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媪,他和旦都快打起来了!”

“打不起来的。”严氏垂下头,低声说,“小穗儿是好意,旦其实明白的。”

旦果然没有打人,僵持到最后,还是气呼呼走了,临走时小穗儿还拉住他,要他切记守口如瓶,一番话把旦气得又一次几近暴走。

可小穗儿就像无事发生似地把人送出院,随手栓上门,还拿起笤帚开始洒扫,那样子勤快得很,就像扫地比进屋开会重要似的。

李恪怔怔看了半晌,终于摇头苦笑:“何必呢……”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此事事关重大,小穗儿如此做,是真把自己当家中人来看了,你该开心才是。”严氏安慰道。

“也不知有什么可开心的……”李恪嘟囔一句,振奋精神,抢回正题,“媪,展叔,我想到办法了。”

严氏和癃展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满意的笑。

严氏说:“让为娘听听是何办法。”

“此事说来简单,关键就两字,曰之……折变。”

癃展好奇问道:“公子所言的,莫非是折变增额?”

“便是那折变增额。”李恪进一步解释道,“按了最坏的打算,田典余此行就是冲着我们来的,那他在做事以前必然会弄清楚我们手上有多少粟米。他有权有势,想弄明白这一点并不难,所以他现在应该知道,我们手上共有粟米三十四石八斗。”

严氏轻轻点头:“我与小穗儿反复清点过,这个数目分毫不差。”

“田租的基准是每顷受田十五石,我们与小穗儿两家有受田两顷,则共需粟米三十石。由此上浮一成三十三石,两成则三十六石。田典余要对付我们,只有增租两成,也就是说,我们还缺一石两斗。”

癃展抚须笑道:“公子前两日便说田典余要增租两成,想来那时便算明白这些了。”

“确是如此。”李恪应到,“这两日我一直在想,我们能从何处变出这一石两斗粟米来,结果是愿意予我们的,我们承担不起后果,不愿意予我们的,我们也求不到。此事田典余必有准备,不会给我们多少空子钻。”

“于是你便想到了折变?”

“是,折变!”李恪斩钉截铁说道,“既然不能让米粮变多,我们就让手上的米粮变精,以精米替粟米,增其值,充其租!”

他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直视屋外,口中一字一顿,字字发聩,如同宣言。

“田典余既想以田律害我等,我等便以田律对之。大秦是法家的大秦,绵密的秦律便是我等黔首最大的守护!区区一个田典而已,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胆量冒大不韪!他若是连雷池都不敢逾越,大家皆依法而行,他又能耐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