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九月初四,大团的云飘在天空,迎着风,时不时遮住太阳,在地面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集体修缮正在进行当中,里巷上随处可见拿着木槌物料的乡里们,招朋呼友,笑闹纷纷。

再远些的晒场上,一席席的粟粒整齐铺摆,孩童把扬粒视作游戏,妇人们则苦笑着追在后头,手拿笤帚把散开的粟仔仔细细收拾回去,一颗也不敢落下。

李恪身边的人也不闲着,小穗儿跟着严氏去晒谷,癃展在自家监督造房,旦和家人也趁这几日,悄悄把该打的粮都打了,李恪家、小穗儿家还有监门厉家,一家都没有遗忘。

唯有李恪袖手旁观。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连几日都没走出过一步。

纳租之期将近,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租令一下,马上就可以装车启程,可他心里就是觉得不安。

热火朝天的苦酒里,人心之下暗流涌动,究其根本就是那道至今也没有下发的租令。

眼下漫天都是真假难辨的谣言。

里中谣传,说今年雹灾损失巨大,始皇帝已经把整个雁门郡的租赋都免了,所以才迟迟不见租令。

然而雁门郡一十三县,楼烦县九个乡,句注乡八个里,走出闾门,其实谁也不清楚这次雹灾的影响范围到底有多广,损失又到底有多大。

最靠谱的是里吏妨从里典服口中打探出来的消息,说雁门郡七个县遭灾,损失最惨重的三个县已经免租,楼烦县则有七个乡可以缴纳半租,而句注乡就是其中之一。

照这个说法,今年每顷受田只需要准备七石五斗的田租就够了,李恪听闻另外的七个里已经先后颁出令来,正如里吏妨所言,就是半租。

可苦酒里的租令却迟迟不下!

田典余看起来已经不再管事,官奴隶交给里典服打点,每日只在房中饮酒作乐,就像是彻底服了软。

李恪想不明白,田典余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太阳西斜,又是一日近终,李恪待的屋子门窗皆闭,自然暗得更快。

“大兄,严姨让我带了飧来,出屋歇歇吧。”

门外传来小穗儿的声音,李恪苦笑着拉开门,把小穗儿迎进屋,又从他手中接过竹筒,自破口处掰开。

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筒里依旧是他所熟悉的豆饭。

严氏家教甚严,宴请之外,不许家里人吃别家一粒米粮,虽说这些日子寄住在旦家,可两家的饔飧依旧分开做,粟饭豆食从不混淆。

这种分疏在大秦很正常。

世道艰难,每一分物产都得来不易,便是关系再好也没有把自家财货随意送人的道理。

所以里吏妨可以拼着自家劳力不济让旦来李恪田里帮活,却不会在收粮之后把自家的粮秣送给李恪,帮他凑齐田租。这听来矛盾,却又是人之常情……

李恪突然想到了什么!

“小穗儿,这几日随媪晒谷,家中有多少粮食你知道吧?”

“知道啊,我家共收了十七石两斗,你家收了十七石六斗,若是等租令颁下来,两家一合能剩下近二十石粟,就算官市无粮可卖,明年也可以日日食米饭了!”小穗儿咧着嘴笑道。

李恪没有跟着笑,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猛地放下竹筒,抓起简笔,

“十七石出零……田租的标准是十五石,丰年上浮一成,大丰收就上浮两成……十八石!”他惊出一身冷汗,把笔一丢,抬头看向小穗儿,“若是我猜得没错,苦酒里的田租不会减半了!”

“怎……怎么可能!”

“不止不减半,说不定到时还会按照大丰收的收租标准,上浮两成!”

小穗儿失声惊叫:“田典余真敢篡改租令!”

“他不敢!”李恪冷笑连连,斩钉截铁说道,“前几日田吏奉根本不是去求取租令,他是代表田典余活动上下,要把苦酒里列为典型,在大灾之中打造一个大丰的年景出来!”

“这……这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对他自然是没好处的,但对县令和县丞来说却有大大的好处!”李恪在屋里飞快地踱步,边走边想,边想边说,“雁门郡遭了大灾,每县每乡都在请求免租,公文往来必然不会好看。可这时若跳出来一个苦酒里,不仅凭自己的力量斗嬴了天时,全里上下还能大义凌然地主动要求以丰年标准缴租,只为填充仓禀平准粮价……如此,公文上是不是就好看多了?”

“可区区一个苦酒里,便是上浮两成又能收几多粮秣?”小穗儿一脸疑惑,想不明白。

“事情的关键不在增收多少,而在于苦酒里的表率作用!你且想想,若连苦酒里的黔首都能坚守大义,郡里在拨粮救济之时还能对楼烦县小气吗?咸阳还忍心因为雹灾之损而斥责吗?”

小穗儿失魂落魄跌坐地上:“一石……二鸟?今年根本没有丰收,那些交不上两成余租的乡里们怎么办?罚为隶吗?”

“政绩,嘉奖,顺便还报了私仇。”李恪一拳打在墙上,眼神直射闾左方向,咬牙切齿道,“真是好手段!田典余……汜余,你好狠的心!”

一时无语。

夜色越来越沉,屋里越来越暗,弯牙似的月亮在云朵的拥簇下出现在天上,遮遮掩掩,却总也不愿露出真颜。

“大兄,我们要向里吏家借粮吗?”小穗儿问。

“借粮?”李恪叹了口气,“田典余做到这一步,若是如此轻易就被我们过了关去,岂不是成了笑话?”

“他还能威胁里吏不成?”

“不知道,我看不透他。”李恪无奈说道,“田典余如今恨我入骨,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们还是不找里吏借粮。媪和展叔也不方便继续住在那里了,再住下去,说不定同样会牵累里吏……索性你家的房子昨日修好了,收拾一下暂住月余应该没什么问题。”

小穗儿一下站起来:“我这就与严姨说,让她与展叔连夜过来。”

李恪默默点了点头,目送着小穗儿夺门而去。

“借粮……你都做到这一步了,我敢借,你又敢烧吗?”他在夜色下喃喃说话,“算了,这险不值得冒,还是不要把里吏一家牵扯进来,真出了事我也于心难安。监门……他怕是会抓住机会要媪嫁过去,也不能考虑。里典服……这家伙大概是和田典余达成协议了,要不然郑家怎么会这么配合……这该死的訾粟而税,想我手上黄金百镒,居然要被几斗粟米逼到绝境!”

李恪狠狠抓了几把头发,满脸狰狞:“氾余,你出招我就接招!我就不信了,堂堂工业文明史研究生,校奖学金有力竞争者,王者农药至尊星耀,全系上下投食目标。连雷都劈不死我,你一个古人就想难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