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道……”

始皇帝咀嚼着李恪的奏本,心里的感觉很有些一言难尽。

李恪的构想好么?当然是好的。

秦军征伐受困于辎重,始皇帝作为掌舵人,早有了一应的构思。事实上,他不仅要在北方修建驰道,在南方也要修建大量的驰道。

只是这一切都不是现在该做的事。

北方这两年的重心是长城,南方这几年的任务是大渠,而在中原,则是阿房宫、骊山陵,以及勾连六国旧地的道路工程。

大秦的民力是有极限的,户籍人口总数不过三千余万,如今全国发徭发役早就超过了三百万,十丁抽一,这差不多就是大秦的极限。

始皇帝不在乎老百姓过得好不好,法吏也不在乎黎庶究竟能不能活得下去,可作为统治者,他和法家都得保证这个国家可以正常地运行下去。

别的不说,广袤的土地总需要耕种吧?

没人种地,军队和官员吃什么?他始皇帝拿什么发饷,拿什么让百战百胜的秦军卖命?

始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始皇帝发现自己过分看重李恪了。

出离大秦四十多年的墨家,还有这个十九岁就名噪天下的年轻人,他们用无数奇迹般的响动在始皇帝心中构建起一座大楼,让他下意识地以对丞相,甚至是商君的期盼来等待李恪的第一封奏疏。

仔细想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始皇帝自嘲一笑,轻轻把面前的书简一卷。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让他在蒙毅手下锻炼几年,待琢磨成材,依旧可以委以大用。譬如说几年以后,让他主持北方驰道就是一种不错的思路……

始皇帝已经在心里为李恪打好了分,敲敲书案,强大精神。

“恪卿,驰道……直道确实于国有利,你且说说,你想如何操持?”

李恪撇了撇嘴。

他已经看出始皇帝状态的变化了,甚至在选定这一策前,他就知道始皇帝心中早有定计,毕竟历史上,直道就是这位和蒙恬一道操持出来的伟大工程。

不过……我的想法,你真以为自己猜得清么?

李恪自信一笑:“陛下,且耐心些。”

“莫非恪卿尚有妙论?”

“墨家从无妙论,唯有行法。”李恪从另一个袖子中抖出一卷小小的简书,在自己面前摊开,“直道工程,分作四段。第一段,自云阳,至雕阴,在雕阴过洛水,立足水阳。”

始皇帝挑了挑眉:“过洛水?”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若是如驰道般见水则止,如何可称直道?”

始皇帝终于又燃起一丝兴致:“第二段呢?”

“第二段,自雕阴至肤施,过无定水。第三段,自肤施至九原,横跨大河。第四段,自九原至高阙,这段便不需要过河了,施工起来最为简单。”

李恪说得轻轻巧巧,好似全然没有发现,始皇帝已经震惊莫名。

“横跨大河!”

李恪淡淡一笑:“九原位于河套中段,大河宽广,流速不快,仔细筹谋一番的话,架桥不难的。”

始皇帝张了张嘴。

李恪说架桥不难,可整个大秦上下,对于桥的概念还停留在渭水的灞桥上,那只是几座练成片的浮桥……

“恪卿,这桥架于舟上,舟又浮于水上……大河之水便是再平缓,这桥也立不稳吧?”

李恪奇怪地看着始皇帝:“陛下,您可曾想过,獏川的施工平台、霸缰堰的拦坝,还有南境的大渠分水坝都是何物?”

“莫非……它们也是桥?”

“应当说,它们才是桥。”李恪竖起手指,很认真地更正了始皇帝的话,“如咸阳灞桥这等漂来浮去的物件,最多只能称之为浮桥,算不得桥。”

“你要在大河上架的,就是……就是……”

“是桥,不是浮桥。”李恪在面前的图册上划了条线,“直道过洛水、无定水、大河,架的皆是桥,无论是木桥还是石桥,总之有根有底,平整宽阔,大军过境而不动弹,车马奔走而不摇晃,这才是直道的桥。”

始皇帝坐正了身体,又一次摊开李恪的奏疏,仔仔细细地看,每字每句地分辨。

然后他发现,李恪的奏疏与往日的奏疏并不相同,厚重的竹简当中,文字并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图示!

从地图,到路面的剖面图,再到桥梁的大体设计和简单思路,再到各种特型路面的施工特点……

只要能用图示的,李恪似乎极少用到文字。

一切尽在线条构成的世界当中,看着这些图,始皇帝几乎就可以看到与往日的驰道工程全然不同的施工画面。

李恪的工程,少有人!

他急声问道:“恪卿,如此浩大之工程,你需要多少时日,几多民夫?”

李恪掰着指头算了算:“洛水大桥两千人,无定水大桥两千人,跨河大桥一万人,剩余四段工程各五千人,再加上后勤,调配,总计大约需要三万五千民夫,然后维持安全,组织施工又需要一万左右兵卒。若是这些皆可配齐,臣有把握,两年之内,疏通直道。”

“三万五千人?两年?”

李恪挠了挠头:“臣打算做八休二来着,若是人力不足,做九休一也是可以的,人数上大致可以消减到两万八上下,不能再少了……”

始皇帝深深吸了几口大气。

“恪卿,你欲为何职!”

李恪的十指交叠起来,摆在腿上,轻轻地压:“直道工程,重在三桥,雕阴、肤施、九原。臣曾与蒙将军交道,蒙将军有意令苏角将军将九原军政,臣与其有旧,墨家在他处不虞有失,所以臣的重心便在雕阴与肤施。阳周为两地中心,臣希望可为阳周县长,祭酒直道,不过上郡郡守人选,陛下得听取臣的意见。”

始皇帝的眉头皱起来:“为何不求上郡郡守?”

李恪飒然一笑:“直道之重虽在上郡,但其穿越四郡,臣若为一郡之守,许多时候反而不好调配。相较之下,阳周县长秩不过五百石,肯定不是臣的主职,如此也方便臣游走于工地各处。”

始皇帝知道李恪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

上郡庇护内史北翼,两郡之交无险可守,李恪初来乍到,便是始皇帝相信他,这道任命也很难被群臣认同。

他闭着眼睛沉思片刻:“高,拟令。恪卿为直道祭酒,兼阳周县长,位同寺丞,秩八百石,另晋为五大夫爵,合其官职。”

透明人似的赵高登时跪倒,高呼:“得令!”

“恪卿,朕会令内史各县配合你所动,九原、云中有恬卿照拂,朕亦不担心。至于上郡郡守人选,你意属何人?”

“陇西李氏,中詹事,李泊。”

“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