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得承认,自己小瞧了赵高。

自下山以来,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非法上面,从弃爵,败考,戍边,一直到现在的觐见,他所要的就是打击法家,为墨家撕开真正的生存空间,而不是像儒家那般,以fǎn dui dǎng,吉祥物的身份,毫无价值地被眷养在秦庭。

这样的机会仅有一次,一但法家有了准备,无论是他还是墨家,都再难撼动法家在大秦的统治地位。

他为此算尽了机关。

复归雁门,他先去拜访了氾囿,以墨农论对的模式在楼烦掀起了一场大辩。

大辩持续了近一个月,参与士子超过三十,而这期间,他着重做了三件事。

一件,是在论辩中不止一次地隐斥商君之道,他还直言韩非间秦,法使秦弱。

第二件,他暗遣田横领人,在善无找几个学室吏家属的麻烦,比如逛妓寮争风吃醋,或是对搏时出千使诈。如此好玩的事情,徐非臣与沧海肯定不落人后,即便没有冲锋陷阵,躲在后头出谋划策却是必然。

而第三件,他动用了墨家的关系,联络医工四十二,用各种理由停留在阴山校尉府附近。

前两件事让善无学室将他视若仇寇,这才在学室考中刻意刁难,李恪顺理成章,铩羽败考。

而后一件事,则让蒙恬在不知觉间,自主选择了经定襄关归国,为李恪觐见铺平了道路。

觐见之时,他已料到法家必有反扑。齐法系有扶苏、蒙恬居中,蒙毅不至于站到台前,可李斯领袖的韩非法系与冯去疾领衔的秦晋法系,决不会眼看着墨家闪亮登台。

为了减少一些麻烦,李恪给两位丞相备下了负荆请罪的厚礼,却唯独忽视了赵高!

赵高也是秦晋法吏,且是真正的大家,平素为人虽叫人不齿,但李恪实没有忽视他能力的理由!

一招错,步步落,赵高抓到了李恪习惯性的衣饰失误,凭着始皇帝的宠信和一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代表法家,第一个向李恪和他背后的墨家发起了诘难!

始皇帝高居玉陛,法吏们冷眼旁观,殿内武士自左右而来,扶苏想要阻拦,却被一旁的蒙恬轻轻拉住。

行在半道的李恪吸了口气,展袖,跪坐。

他的身上背着荆条,这一番动作把细密的勾刺挤进皮肉,疼痛及身。

李恪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不争不吵,不卑不亢,就连笑容亦不减分毫。

而随着这一坐,他与始皇帝终于又一次四目相对。

灵魂的交流回归了,始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抬手,拦住了绕行的殿卫们。

“钜子似有伏法之意?”

“法,国之度也,高居其上,虽王子与庶民等若。草民身为秦之士伍,自然有遵法之义,便是身死,亦不当违。”

始皇帝目露惊疑:“这是钜子的真心话?”

李恪淡淡一笑:“是场面话。”

“哦?”

“人皆惧死,我亦如此。但秦以法治国民,墨家既要归秦,首先,便要遵秦法,而后,才是遵陛下。”

始皇帝的眉毛挑了挑,冯去疾与蒙毅抚须点头,李斯面色铁青,但谁也没有说话。

李恪继续说:“儒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无奈,法说法要人死,人须得受死,那是义务。墨家尚同、尚贤,贤者定国法,上者行国律,尚上而同,便是墨家的义,草民没有违背的道理。”

“亦既是说,你不想死,却觉着自己该死,朕没言错吧?”

李恪点头:“墨者以行义为生,当死则死,做不出聚起从随,以武力坏规矩的事。”

众臣哗然!

太明显了!

李恪分明是在隐射商君晚年在封地兵败的事情!此事虽说人尽皆知,但因为法家以商君为圣,这件事作为商君人生的污点,在朝堂可从来都是禁忌!

始皇帝哈哈大笑。

“廷尉,你说钜子可有罪?”

廷尉正先出班说:“朝制有云,臣不可佩剑面君,则钜子有罪,然钜子面君并未先知于百官,觐见之前,亦无典客教其规矩,故其不知也。不知者,不罪也,臣以为,钜子有过,却不当惩,此合秦之法道也。”

“二位丞相以为呢?”

冯去疾不动声色:“臣附议。”

李斯咬牙切齿:“臣亦附议!”

“如此,朕从善焉,赦钜子无罪。高,退下吧。”

赵高愤愤瞪了李斯和正先一眼,只觉得配对配见猪队友,神仙下凡也带不动。

现在是要脸的时候吗?

不管了!你们大度,我也大度!

他收起架势,反身对始皇帝叩了个头:“臣遵旨!”说完,就退到一边,再不言语。

始皇帝与李恪之间再无阻碍。

始皇帝浅笑问道:“钜子,朕每年见的人不少,有忠臣,有良将,有奸佞,有刺客,自然也有百家名士,豪勇游侠。他们见朕时,有华服者,有贯甲者,也有刻意穿得破败些,想让朕明白苦难的,比如孔子鱼。”

他抬眼扫了大殿一角的博士群体一眼:“儒袍繁复华美,孔子鱼见朕时却在衣物上打满了补丁。朕要他入仕,他又推脱,只将几个弟子荐给朕。钜子,你觉得孔子鱼褴袍面君,是何用意?”

李恪扶膝正坐,不答。

始皇帝有些奇怪,又问:“往日,以子鱼语朕者众矣,皆言儒士困苦,乃因秦不用贤。然我欲用贤而贤不从,朕心有惑,君何以不答?”

李恪笑了笑:“禀陛下,儒士高贤,我不识也。”

“君自幼学儒,不识子鱼?”

“不识也,不知也。”李恪拱手,正肃,“孔某穷于蔡、陈之间,藜{li}羹不糂{sǎn}。十日,子路为享豚,孔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号人衣以酤酒,孔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进请曰:‘何其与陈、蔡反也?’孔某曰:‘来,吾语女:曩{nǎng}与女{汝}为苟生,今与女为苟义。’儒之义不同于墨,故儒之贤人,草民不识。”

博士们大怒喧声,孙叔通疾步出班,拱手拜君:“陛下,士伍恪以邪言谤儒,臣请啐之!”

李恪耸了耸肩,无奈道:“世有圣者如大羿,醉王权,逐夏主。又有贤者似共工,好迁怒,暴行止,所以说人无完人。就连圣贤都能有过,孔仲尼区区一家之祖,非圣非贤,其过错怎么就说不得了?”

孙叔通圆睁着双目:“孔子乃圣人!”

“墨家也觉得墨子是圣人。这种一家之言,你们饮酒闲篇时扯扯便好,似今日这种正式场合,休拿出来胡说道。”

“你!”孙叔通的胸口似风箱似鼓动,“你谤言说儒者虚伪,那你又如何?裋褐上殿,负荆背麻,虚伪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