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冷汗隐隐从额间浮起,滑过脸颊,聚在下巴,摔到地上,在阳光下溅起一朵晶莹的水花。

剑锋距离面门两尺,寒芒闪烁,直摄人心。

李恪倾着上身僵在那儿,手扶着龙渊的剑柄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敢过份大声。

他在怕……生怕自己的某一个举动会打破眼下微妙的平衡,让整个局势陷入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他正站在一片不住开裂的浮冰上,底下是奔腾的湍流,四周是暴怒的凶兽,进无路,退无野,眼下支撑着他依旧活在世上的不是头脑,不是武力,也不是财富、名望一类虚妄的东西,只是一根细细的银链。

银链的一端攥在沧海君手上,另一端连着短戟,深深扎在李恪与盖尤之间的土地,中间的链条绷得笔直,阻挡住何钰的去路,让她手中的姑果之剑发挥不出半点作用。

李恪与盖尤相去两步,盖尤与何钰相去两步,何钰与沧海相去两步,沧海与跌坐在地,惊惶无措的史?还是相去两步。

这两步,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时间如同在五人之间静止下来,远近路人四散,乱卒交头,却谁也不敢跨过隐没的界线,闯进事件的中心。

亭门处突兀传来求盗所特有的竹哨声,亭长暴躁的怒骂冲破天际,一声赶着一声,催促着市亭的执法赶赴现场。

沧海君笑了起来:“盖家小子,方才战不过瘾,再战一场如何?”

盖尤也笑了一下:“人多纷乱,还是下次再来叨扰。”

说完,他毫无征兆地横跳进围观的人群,四周的兵卒想要阻拦,也被他用剑柄一一砸倒在地上。

进如风,退如风,转眼之间,盖尤消瘦的身影就已经没入暗巷,不见了踪影。

惯例迟来一步的求盗们终于赶到了现场,一到就将李恪四人包围起来,刀剑出鞘,虎视眈眈。

健硕的亭长越众而出,冷眼扫过四下狼藉,对着李恪利声质问:“验!传!符!零陵乃有法之地,是何人给你们胆量在此撒野!”

还未来得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呢……

李恪莫名其妙地看了亭长一眼,努力站直身子,把右手从龙渊的剑柄上扯下来。

只是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并不容易,因为行刺的后疑症还在身上,他的手脚软得厉害,混身上下都提不起气力,就连话都懒得多说。

可那亭长却不依不饶地撵了上来,一把抽出佩剑:“小子,聚而私斗,祸乱市亭,你以为闭口不言便有人救得了你?我定要……”

啪!

亭长威胁的话尚未出口,史?就已经把他的军职令牌丢了出来,结结实实抽在亭长脸上。

那令牌巴掌大,檀木制,入手沉重,坚实如铁。这一下抽在脸上,史?又是含愤而击,其力量远大于普通的掌掴,亭长毫无准备,竟被这一击打倒在地。

身为亭市当中最有权势的官吏,他何时受过这等忤逆?更何况,他此来还负有县丞秘令!

亭长怒了!

他看也不看令牌的真容,爬起身来剑指史?:“果然如上官所说,你等皆乱法之徒!来人,拿下!”

上官?

李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越过亭长站到沧海君身边。

“?,摆平他,问出那个上官是谁。”

“唯!”

交代完事,李恪就拍了拍沧海君的胳膊。沧海君会意,狞笑一声,抖手收回短戟,与何钰一前一后护持李恪转身离场,完全把那些压上来的求盗当作了空气。

亭长出离了愤怒,长剑指向李恪背影,高声怒骂:“贼子尔敢!”

“你尔敢!”史?迈步拦在亭长面前,面色铁青,高声宣唱,“我,乃御令征伐岭南,百越上将军麾下,监御使?!零陵位在长沙,属上将军节制之所,你等庸吏岂敢造次!”

“上将军麾下?监御使?”

亭长难以置信地看着史?,围拢的求盗立时驻足,眼看着沧海如分草般拔开众人,目送着李恪扬长而去。

“你……真的……”

“令牌早在你的脚下,你无目耶!”史?挟着绝大的怒意,声音有如万载寒冰,“有目不视,有耳不闻!官市之中匪类横行,城中更卒跋扈无治!这零陵城官吏之乱相,正当由你治起!来人,将此间亭长,求盗,更卒尽皆拿下,听候发落!”

围观军卒齐声报拳:“嗨!”

谁也没料到这一场刺杀会把零陵搅动地天翻地覆。

罪魁祸首尚未落网,便已有更卒二十六人跋扈街市,求盗三人协从谤罪,亭长谤罪,共计三十人招供伏法。

紧接着,亭长又攀咬出城中长史,爰书,县丞三人,二吏辅从,县丞主使。

于是短短两个时辰,县三官之一突兀落马,大营精卒从天而降,在县牙之中将县丞揖拿归案,直囚入军中大营。

直到这时,县令才终于得悉此事。

他急急前往军营拜会。却被暴怒中的史?拒之门外。听传讯的兵卒说,枉法谤罪的大案尚未调查清楚,县丞或不是最终的黑手……

这是要将零陵三官一网打尽啊!

县令失魂落魄地离开军营,还未回城,快马便已疾奔而出,直趋往郡治湘县。

与此同时,霸下。

李恪被刺之事发生后不久,墨家众人便退出官舍,回到霸下,只由风舞和灵姬策马往返于军营,将案查的进展及时传递回来。

事情突然之间变得复杂了……

李恪坐在慎行房里,耳听着灵姬汇报最新进展,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慎行倒是表现得比李恪从容一些,虽说脸色有些发白,但至少还能笑得出来。

“恪,今日之事,你做何想?”

“没有头绪。”李恪无奈摇头,“盖尤原是跟张良一道的,我们在江陵遇见过。他想嫁祸墨家在先,我坏他好事在后,双方礼尚往来,他或会记恨我,却不至想要杀我……”

“还有零陵那些官吏,官市中生出谋刺大事,位置又在主隧之上,他们姗姗来迟不说,还一来就将此事往群聚私斗上靠……这般苦之孤诣地想要将我绳之以法,说他们不是提前知晓谋刺之事,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慎行暗衬了片刻,疑惑说道:“莫非是张良与零陵官吏合谋行事?”

“动机呢?”李恪反问一嘴,“张良是反秦的先锋,为了害我与秦吏合谋,此一不通。史?调查,事涉官吏皆法吏一系,他们与六国旧贵势同水火,助张良成事,于他们能有甚好处,此二不通。而且他们居然不知史?与我同行!”

“如今看来,此事一点不像事先预谋,组织之粗陋倒像是心血**之作。冒了巨大的风险,于人于己却无利可图,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慎行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能抚须沉默。

辛凌突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魁梧的沧海君。

沧海君说:“有一事,辛家丫头说很是关键。那个盖家小子并不杀你之意,若无意外,当是受人之托。”

……

零陵城外的一处溪谷,张良赶着马车,百无聊赖地候在溪边。

日落西沉,平静的溪水猛炸开大团水花,盖尤拖着右臂攀上水岸,喘息着躺倒在枯黄的草地上。

张良一跃跳下马车:“事顺遂否?”

盖尤嘲讽一笑:“行刺不成,落荒而逃,皆在你谋划当中。”

“顺遂便好。”张良蹲下身,冲着盖尤张开手掌,“恪君的衣袖。”

“不曾取来。”

“噫?盖家剑法名扬天下,此番以有心算无心,竟连一只衣袖也取不下来?”

盖尤气乎乎别开脸:“嶸山沧海赫赫威名,便是翁在世时也难言必胜……我败了。”

张良脸上第一次露出意外的表情:“非是诈败?”

“他留了手,我断了臂,你说是真败还是诈败?”盖尤没好气地抱住右臂,嘴角**,显然强忍着痛楚,“当时只剩半步,李恪便无路可逃。可我却知道,若是我敢行这半步……必死无疑。”

“原来沧海君远不止神力可持,恪君还真是为我留下个大麻烦……”张良喃喃着,矮身把盖尤搀起来丢上马车。

盖尤痛呼一声,探出脑袋:“接下来我们刺谁?”

张良哑然失笑:“不刺了。我等先去沅陵求夏无且为你医骨,然后……回韩国。”

“你坏了何仲道的好事,还敢在楚地逗留?”

“明明是你学艺不精,杀人不成,怎么能是我坏了他的好事呢?”张良眯着眼笑意盈盈,嘴里的话却与表情全然不符,“想何师拖延三月才答应将墨家之名借我刺腾,等的……大概是恪君吧?”

“若真只是巧合呢?”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凡事有因才有果,这世上哪来巧合?所谓巧合,不过是一场场算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