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中原文明的南极之地。
民间相传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自此九疑便被称为舜陵。
其后娥皇女英千里寻夫,自中原一路哭到九疑,泪尽泣血也不曾找到舜帝的陵墓,便在返回中原的途中自沉于洞庭泽。
为了纪念两位舜妃的痴情,当地人将舜陵改称为零陵,取的就是二妃涕零之意。
这是李恪在大秦听过的最凄美的城名由来,楚人用虞舜的墓葬祭奠二位湘妃,足可见他们的多情与浪漫自古使然。
只是眼下,零陵城早已看不出半点浪漫的意味,二十万大军驻扎于此,纯白色的军帐连天接地,城外五十余里还是湘离大渠的选址,海量的物料和人员往来催生出宽阔的驰道和与之配套的道路体系。
到处都是烟尘蔽天的施工现场,随处可见骨瘦如柴的罪奴民夫,沿路所过,李恪好几次看到酷吏举着皮鞭惩治犯了错的劳力,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看到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人在皮鞭下一头栽倒,明明胸膛还在起伏,就被巡视的兵卒架起来丢到路边,便再也不闻不问。
这种拙劣残暴的御使方式让李恪看得面色铁青,他强忍着出手救人的冲动,对同行的史禄说:“禄,民力有穷尽,若要长治久安,便不能涸泽而渔。”
史禄苦笑着解释:“先生,大渠上行的是您在雁门时的御民之法,只要是大秦子民,无论何种民籍,伤、死皆有大额赔付,所属监管也要将过错计入课考,虽不能完全避免死伤,但至少比这里好得多……”
“那为何这里……”
“驰道、县道皆是长沙郡主持,虽说也是将军节制的郡,可与驻军毕竟不同。更何况,他们用的劳力多是罪徒和俘获的蛮人,管束上难免粗暴些。”
李恪冷笑了一声:“他们这般折磨蛮人,难怪雒瓯百寨会在一夜之间就团结起来。”
“先生是说,蛮人恐成阶下之囚?”
“这有甚好疑的?若我是蛮人,我也宁愿死战到底,总好过被人当做牲畜使唤,到头来依旧是枉死在皮鞭下头。”
史禄愣了一愣,不由叹气:“我不止一次与将军提过长沙郡管理混乱之事,奈何将军觉得,大军兵员、民力皆赖楚地各郡分摊,若只为了区区的罪徒和蛮奴,不值得与诸县交恶。”
“屠将军会为这份轻慢付出代价的。”李恪喃喃说道,“自古哀兵必胜,围城必阙,屠将军不仅把整个雒瓯蛮人都变作哀兵,还堵了他们的生路,总有一日,他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
三架木牛浩浩****开进零陵,在官舍安顿之后,众人便依照分工各自忙碌起来。
儒与何钰一组负责补充食水日用,葛婴带着风舞与灵姬购置炭火,顺带还得寻个靠谱些的冶铸铺子打造易损的备件。慎行要休息,辛凌无意出门,唯有李恪既不需要采买,也不想待在客舍,就带着沧海,在史禄的导游下闲游起零陵的市集。
闲游就是闲逛,不设目的,没有需求,无所事事,走马观花。
李恪心中思绪纷乱。
严法,酷吏,泯灭人性的整治手段,大秦的阴影面和李恪所认可的世界全是冲突,可他却不知道能把心中的怪责指向哪里。
是那些鞭笞罪民的酷吏么?他们不过是行使秦律赋予的权利,尽忠职守,奉公勤业。
是定下严苛秦律的法家么?他们不过是践行心中强国的志愿,不谋特权,不诛异己。
那么,难道是任用法家的大秦七世明主么?
从偏安一隅到横扫六合,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便是在统一天下之后,法家也承担着整合社会资源,维持高效运行的核心作用,相比之下,主张分封的儒家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宣扬无为而治的道家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内部分崩离析,对外仇秦排儒的墨家更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谁都没有过错,可大秦却偏偏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欢,正平稳而坚定地驶向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终点。
果然还是要非法……
而且在非法之前,还要以一个墨者的身份合墨,非墨!前辈的遗产固然珍贵,可是眼下的墨家,实在承担不起非法的重任!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是零陵的官市到了。
拥有浪漫名字的零陵并没有与之相称的别致景致,秦人心中也不可能有什么开发旅游资源的心思与想法,零陵城的平凡深入骨髓,既不繁华,也不破败,就如同标准的秦大城模版,前朝后市,四面围墙。
官市中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商肆,主隧上满是酒肆和食肆,偏远一些又是粮油日用,客舍妓寮,再偏远些就是那些加工坊肆猬集之所,甚木坊、铸坊、金银玉饰,有那么一两间成衣铺子,卖的也不过是裋褐、犊鼻一类常见的衣物,连深衣都很少见。
但零陵的市面却格外地热闹。
托了城外二十万大军的褔份,城里到处都是戴甲的身影。绑花结的三五成群,穿素甲的乌涣来去,南来北往的口音肆意喧嚣,酒肆食肆生意兴隆。
袖着手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李恪时常能在暗巷和拐角看到些卖弄**的流莺。她们的特征是盘头,?钗,涂脂抹粉,袖口衣衽特别巨大。
她们倚墙而立,藏在暗处,举手投足间,好似不经意地露出大片皮肤,嗯……是蜡黄色的皮肤,这是平日里饮多了雄黄酒的后遗症。
叫李恪好奇的是,这些流莺少有真正出身妓寮的娼女,因为她们的腰上多挂着小型的器具,诸如凿子、小锤、木梭、切刀,若是所料不差,大概都是后巷那些坊肆派出来招揽生意的营员。
难道说这里的商贾已经琢磨出用色相来招揽生意的手段了么?
李恪百无聊赖地四处观望,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毫无焦点的念头。
行走之间,史禄突然指着一条暗巷惊呼出声,李恪探头去看,居然在流莺的地盘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何钰。
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正和四个裋褐穿着的剑客站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史禄问:“先生,何姬不是与儒一道采买去了么?怎么会在此处?”
沧海君唯恐天下不乱地凑上来:“鬼鬼祟祟,神神秘秘,怕不是会情郎吧?”
李恪白了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二人悄悄靠了上去。
一会儿功夫,双方已经结束了第一阶段的交流,何钰解下包裏,双手递交给领头的剑客。
“诸位师哥,包裹中是霸下上常用的一种机关,名龙门吊,其作用与兕蛛类似,只是起重却强得多,便是以我一人之力,也可以提起六七百斤……”
那几个剑客,也就是便装潜藏在霸下身后的楚墨们满脸疑惑。
包裹已经交在他们手里了,鼓囊囊,沉甸甸,内里的图板少说也有二三十块。
他们本以为何钰用这一个月时间,已经把霸下上下值得关注的部分都画下来了,说不定还附带了赵墨的一些隐秘消息,可听她话中的意思,包裹中似乎只有龙门吊这一种机关。
什么样的机关要用上二三十幅图板来画?
或者那件龙门吊根本就是一整套机关的合称,就如同寿春的霸缰堰那样?
赵墨已经能造出这种夺天之功的机关了?
带着满腔的疑惑,领头的楚墨小声问道:“师妹,你说那件龙门吊与兕蛛类似,赵墨将他们安在何处?配备几多阴阳炉?使用需得几人操作,又是如何解决吊臂的承重问题的?”
何钰自然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若不是随儒学习了李恪的制图之法,她也会以为二三十幅图是一个天大的数字,只能代表一整套复杂而庞大的机关集合。
坎井之蛙么……
何钰暗暗叹了口气:“师哥莫要猜了。龙门吊只是一件简单的人力机关,这些日子我随着邹师哥学习机关之道,虽说制了不少图,却只有这龙门吊勉强合格。不过有这一件也足够了,你们将它带回寿春,若是翁和大兄看不出苍居的本事,这场假钜子之争……不争也罢。”
四位楚墨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师妹,你不过在霸下待了月余……”领头的楚墨眼神一凝,突然看到何钰手背上青紫的斑痕,“师妹,他们伤你了?”
一言既出,杀气顿气!四把墨剑纷纷出鞘,楚墨们握着剑,嚷嚷着要血洗霸下,**平楚墨。
何钰脸上没有任何感动的表情,她大方地把手背上的伤亮出来,轻轻抚摸着上头的斑痕和淤肿。
“这一道,我画兕蛛时忘却了吊臂的支撑……是赵墨的兕蛛,与翁和大兄琢磨出的兕蛛全然不同,听说两架就足以将霸下吊起来,吊臂承重数万斤。这一道是霸下的足肢,关节的悬挂太过复杂,我对照着实物作画,还是不能稳住比例,以至于好些部件无处安放,为此狠狠挨了三尺。这一道……”
楚墨们越听越心惊:“师妹,你莫不是伤了头脑?”
“学艺不精,挨几尺便挨几尺。假钜子气度恢弘,愿意向我敞开机关之道,邹师哥倾囊相授,全然不顾我乃楚墨假钜子的小妹,相形之下,我等虽在苍居留了两台兕蛛,却连一块图板也不愿留下,生怕其他两脉循着图板破解了兕蛛的机关奥秘……”
“师妹!两相敌,唯一胜,假钜子要承继钜子之位,岂能将楚墨秘艺公之于众!”
“我并非怪责大兄和翁。只是我等视若珍宝之物,事到临头,苍居却根本不放在眼里。”何钰苦笑着摇头,“我要留在霸下学艺,劳烦诸位师哥与翁说,莫再将假钜子视作赵墨假钜。楚墨也好,赵墨也罢,他是苍居的假钜,眼中从未有过三墨之分,三墨……大兄若要争这钜子之位,便先将对手看清吧。”
说完这些,何钰将袖子一放,扭头转身,才转过街角,迎面就和躲藏不及的李恪三人对了个正着。
“假钜子?”何钰瞪大了眼睛。
李恪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往左一看,史禄观天,往右一看,沧海观肉。他挠了挠头,只能硬着头皮,礼貌一笑:“这个……里头几位是楚墨的师兄弟吧?”
何钰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我私自将苍居秘学外传……”
“听儒说,你这些日子进步很快,已有不少图板能留下来了。”李恪打断她的话,随口说道,“我等过几日要去湘离大渠,怕是会待上不少日子,你若还有图板要送去寿春,记得提前安排些通传之人。”
何钰眼中光芒大放:“假钜子不怪我私传之罪?”
“图板画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吧?哪有私传只说。”李恪哑然一笑,“以后与楚墨碰面别再偷偷摸摸的,枉我还以为你遇上贼人,险些闹出误会。还有,别忘了采买的正事,你要买什么来着……”
“盐、酱、束脩、熏肉,还有酒水!”
“都是为我和沧海备的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道吧。”
“唯!”
暗巷里,李恪与何钰打着哈哈,全然不知数十步外,一道黑影一闪而逝,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