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大帐,众臣辞别。

这是比较体面的说辞。

更确切的说法是,他们是被捧着热乎人头的赵高生生赶出去的。

赵高大概是李恪来到大秦以后所见过的求生欲最强的聪明人。

始皇帝给他台阶,他就捧了人头回来缴令,缴令一毕,当即化身忠仆,托头天王似地张着一张利嘴从臣头损到臣尾,又从墨尾损到墨头,直到帐中人等纷纷告退,墨家众人掩面而逃,这才神清气爽回来为皇帝张罗棋盘。

那时大帐中只剩下六个人,始皇帝与慎行隔盘对坐,猜枚座子,赵高在始皇帝身后端茶奉汤,辛凌在慎行身旁垂首不言,李恪与扶苏无事可做,两个小辈缩在大帐一角,默念无人问津咒,自顾自笑谈叙旧。

四子作毕,慎行持白。他高举玉棋,突然问道:“皇帝可要设些赌注?”

始皇帝抖袖正襟:“依朕之见,可如十年之前。”

“不知皇帝手中赌注几何?”

“墨卫三百十六,癃七十二,病三十一,癃病以半人论,以十人一注,可好?”

慎行微微一笑,翻手落子:“善!”

帐角上,李恪品着新鲜的山梨,斜着眼偷偷扫了下主场,确定无人关注这边,这才用只有扶苏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问:“公子,你可知皇帝与钜子在博什么?”

扶苏一脸调侃:“钜子不曾与你说?”

“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身在棋局尤且谈笑,恪君大度,我不如也。”

李恪无奈地摊开手,摆出一副我又没得选的表情,惹得扶苏捧腹直笑。

笑完了,李恪把扶苏拉到身边,声音进一步压低:“公子,皇帝身后,真是赵高?”

“中车府令高,父皇宠臣,法家名士,恪君莫非不曾听闻?”

“除了爰历篇,我上哪儿听闻他去……”李恪瘪了瘪嘴,“我曾听闻,此人乃是阉宦……”

“噫!”扶苏瞪着眼睛失声大叫。

始皇帝正在长考,被惊得手上一抖,落子巨臭,慎行赶紧伸手护棋,急声说道:“皇帝,落子无悔!”

“推坪,这一局,朕输了!”

赵高从旁捧出一盘厚厚的名简,素简无麻者最众,缠红绳次之,缠绿绳最少,辛凌随手拣出十枚放好,扫了一眼,点出两条彩绳,便多取了一枚素简。

趁着辛凌和赵高收拾棋盘的当口,始皇帝怒声问道:“一惊一乍,到底甚事!”

李恪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扶苏,扶苏满头大汗,咬着牙,灵光凸现。

“父皇,恪君方才说,您着玄素,不及他英武!”

李恪登时目瞪口呆,赶紧接口:“公子听错了!我说我与皇帝皆着玄素,我不及也,皇帝英武之姿,举世无双!”

扶苏故作恍然:“如此说,是我心急了?”

“谁要你大惊小怪!”

扶苏当即回头,诚恳认错:“父皇,孩儿大惊小怪,令父皇受惊,儿大缪!”

李恪赶忙说:“禀皇帝,是小子口无遮拦,至公子误判,错在小子!”

慎行抚须长笑:“皇帝,棋局方始,何必在意这一场输赢?”

始皇帝哑然失笑:“也是,钜子棋艺天下闻名,朕便是不为那蠢子所惊,也是难胜。”

“皇帝过谦了。”

“棋盘既已收拾妥当,你我猜枚重开,如何?”

“一切听凭皇帝吩咐!”

危急时刻终于过去,李恪惊魂不定,恶狠狠看着扶苏:“公子欲害我耶,岂不知皇帝看我不耐!”

扶苏看了眼主场,回过头将脑袋抵到李恪脑门:“你若是唤一声陛下,何来如此麻烦?话说回来,此等诽谤之词,你究竟从何处听闻?”

“世人皆如此说……”

“何人敢如此诽谤!”扶苏压着声怒气冲冲,“高乃故赵王远亲,其父虽因罪被夺了嬴姓,但身上流的却仍是伯益之血!似这等诽谤之人,当杀!”

“听公子的口气,莫非此乃误传?”

“这哪里是误传,分明是别有用心!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究竟何人,胆敢污蔑嬴姓之血!”

李恪面色古怪,小声嘟囔:“误传便误传,就别大张旗鼓了吧……此事若传扬开去,对中车府的声誉有碍。”

扶苏大概是被说服了,轻轻叹了口气:“一介隐宫何来声誉?不过恪君所言也是,高一人名誉事小,天下嬴姓百万,赵氏数万,此事确实不宜张弄……”

李恪仍不死心道:“我听闻,高有一女,可是亲生?”

扶苏意味难明地扫眼过来:“恪君依旧不信?”

“非是不信,只是传闻言之凿凿……”

“中车府,乃皇后属官,掌车舆华盖。父皇后宫未设皇后,故中车府与车府二合。之所以称中车府,只因高深得父皇宠信,可不经通报,出入宫闱之故。”扶苏轻声讲解道,“恪君可知车士之要?”

“车士……”李恪皱眉苦思,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这档子事。

扶苏笑着摇头:“不成想,世上还有恪君不知之事。《六韬犬韬武车士》论选车士之法,曰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走能逐奔马,及驰而乘之,前后左右、上下周旋、能束缚旌旗;力能彀八石弩,射前后左右,皆便习者,名曰武车之士,不可不厚也。”

李恪张着嘴,难以置信。

“秦律以六韬为本,凡选车士,皆需习艺四年,艺不成则清退还乡,教习受处。中车府车士八百,乃是自大秦车士中精挑细选而来,额定仅有八百,高能自这等精英当中脱颖而出,委以正令,如何能是一个阉宦?”

“弓马娴熟,武艺高强,文采非凡,形貌出众?公子说的真是赵高?”

扶苏苦笑一声:“能为父皇宠臣,自然是人中龙凤。高精于道,勤于业,书法、学识、武艺、心性皆是上佳。虽因出身低贱,性情略显狭隘,但平心而论,确实是不可多得之才。”

“当真?”

“你可知道,毅师曾言及高,曰宦官无才方是德。赵高常侍陛下左右,其人越有才,其祸越堪忧。”

“你那毅师……明白人呐!”

……

启明星起,晨曦东出,李恪打着瞌睡,忽地被一声朗笑吵醒。

始皇帝在帐子中捏着拳头,满脸振奋。他高声宣布道:“此局,乃朕胜!”

慎行被辛凌搀扶着,颤颤巍巍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枚名简,置于双手,躬身下拜。

始皇帝将名简牢牢攥到手里,眯着眼冷声问道:“不知此次,钜子又打算何时兑现?”

“老儿年届七十,已无多少时日可活。短则两岁,长则三载,恪必为皇帝驱策。”

“三年么……”始皇帝定定看着慎行,一字一顿道,“朕候着!”

“如此,老儿告辞。”

“扶苏,替朕送客!”

扶苏与赵高齐齐躬身,高声唱喏:“唯!”

众人鱼贯而出,大帐之中便只剩下始皇帝一人,他看着脚下的棋盘,棋盘上,他的大龙破绽百出。慎行有无数杀处可选,却偏偏钻进了唯一的死地,以致大龙被断,满盘皆输。

始皇帝冷冷一笑,一抚袖将棋子扫乱,取出慎行交予他的名简,细细观瞧。

【邯郸严氏携子李恪拜谒,请入钜子门下,顿首以告】

那是李恪拜师的谒帖,一笔一划,刀削斧刻。

“邯郸,李氏……”他喃喃自语道,“家学如此,无怪乎天生善战,文武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