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祖龙是长这样的……

身量不高,七尺一二,样貌不俊,中人之姿。他脸上最夺人的应该是那双眼睛,狭长,锐利,似鹰隼,如狡狼,深褐色的瞳孔像是有精光在闪,细细解读,能叫人读出来的又只有无穷的欲望。

他的衣着也很朴素,只是一件素玄的常服,常服是深衣款式,长衽绞金,与腰带同色。那腰带上无剑无玉,平整贴服。

长相不出众,身高不出众,衣着也不出众,始皇帝立身于一群天之骄子,豪门贵爵中间,却依旧是场中的焦点。因为他身上的气势太盛,看不见,摸不着,却连星月也要黯然失色,天上地下,仿佛只唯有他一人。

李恪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对面的官员兵卒尽皆跪倒,他们呢?他和墨者们在这位堂堂的千古一帝面前又应当如何自处?

赵高垂手带着虎贲们落荒而去,李恪与始皇帝间再无他人。

始皇帝的目光扫了过来,就在李恪踌躇要不要跪的当口,慎行面带笑意赶到前面,拢起手便是一声长揖。

“陇西慎行,见过皇帝陛下。”

墨家众人齐齐长揖,沧海君左右看了看,学不来长揖,闷不作声噗通跪倒。

众人山呼:“见过皇帝陛下。”

始皇帝被沧海君的憨相逗得莞尔,对左右言:“高来此逞威前遣人报朕,说墨者之中有人身形好似刺客。他恐有墨卫混入营内,这才带着些许甲士过来盘查。你等看看,他们之中,可有墨卫?”

蒙毅在旁轻声回应:“陛下,墨卫以刺秦为荣,如何会对陛下行礼?倒是中车府令高,私调虎贲,当论其越权之罪!”

始皇帝摆了摆手:“毅,当日朕即赦免了高,此事便当揭过,你何必穷追不舍?”

“臣仍是那句话,赵高之罪,依法必死。赵高,佞臣也,焉可久留于陛下左右!”

“朕也仍是那句话,佞臣自有佞臣的好,高才干颇具,正可逗乐。”

“陛下!”

始皇帝的声音沉下来:“毅卿,今日乃朕与钜子之约,你真要在此,与朕重辩旧事?”

蒙毅脸色一连数变,最终长叹拱手:“臣……知错。”

蒙毅退步入班,扶苏趋步相随,始皇帝面带笑意迎向墨者们,一抬手虚扶起慎行:“钜子,见你一面当真不易,今日有宵小伏于道上,引锥飞击,平白坏了朕的一驾金根。”

“人言祸福相依,否极泰来。皇帝命悬于天,性命岂能是宵小之辈随手可夺?今日一场虚惊,正说明皇帝好事将近。”

始皇帝哈哈大笑:“钜子此言实在,比那些请罪自罚的顺耳得多!朕有天下子民祈福,区区贼人,岂入朕目!”

他回过身,对着百官高声令道,“令!三百里境,大索十日,无论成与不成,此事皆到此为止,不可复论!”

官员齐齐躬身长揖:“臣等遵令!”

始皇帝把住慎行的臂膀,温言说道:“前次一别一晃十年,朕听闻钜子喜纳高徒,可愿为朕引见?”

“憨夫尚在雁门之地,恪与凌儿,陛下欲先见谁呢?”

始皇帝想了一想,说:“且叫朕先看看,朕的儿媳何在?”

辛凌迈了一步,合拢双手,躬身下推:“辛凌见过陛下。”

“朕只知莫离,不知辛凌。”

辛凌不情不愿地促声应到:“是!”

始皇帝这才笑了起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辛凌,眉眼中掩不住欣赏之色。

“十年前你尚梳总角,眉眼也不曾长开。朕虽与钜子定亲,可日日要见你翁嘴脸,总担心你长成如父。幸得你样貌如母,姿容出尘,与你翁全无半点相同。”

“媪不美的。”

“噫?”

辛凌昂起头,倔强反驳:“媪不美。我自幼见媪,每每都是面容憔悴,发如枯槁,瞎了眼,癃了臂,缠绵病榻终日咳血,这才是媪的样貌,陛下言错了!”

官员之中一人惊怒而出,冲着辛凌斥骂:“莫离!在陛下面前,岂有你放肆的余地!”

扶苏笑着拦到那人面前,轻声说:“岳丈,莫离心直口快,小婿甚喜之,也望岳丈莫要责怪才好。”

“这便开始护妻了。”始皇帝哈哈大笑,“莫离,扶苏年二十四,乃是朕的长子。如今他那些亲弟皆为人父,唯有他,至今不曾娶妻。今日你当告知于朕,还需多久,你才愿嫁入皇家?”

辛凌咬了咬嘴唇:“待师弟学成……”

“师弟学成……”始皇帝沉吟两声,弃了辛凌走到李恪面前,“你便是恪?”

李恪退步,拱手深揖:“雁门学子恪,见过皇帝。”

始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号皇帝,但世人皆称他为陛下,此意自为臣下,敬服、忠贞。慎行称他皇帝,是因为钜子的身份代表墨家,而墨家至今与大秦有隙,始皇帝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才能做到不在意。

但李恪也称他皇帝……

小小年纪,不仅傲,而且野!

想到这儿,始皇帝看着李恪,也不让李恪起身,只自顾自说:“你的墨行如今便摆在正殿门外,天坛之上。你的犼兽连同图板,亦被朕雕铜刻板,陪入骊山。还有橹盾、投矛,朕下令装配边军,琢磨战法。前些日子槐里君来信,称你弟遵又向句注将军献了马镫、马掌,使大秦铁骑,能如游牧一般纵马骑射。我赐他晋爵三等,如今已是第七等的公大夫。十余岁的年纪爵至公大夫,大秦史上,好似不曾有过吧?”

李恪的身子鞠得更低,双脚并拢稳若磐石:“恪待遵,谢过皇帝隆恩!”

“忠敬大秦之人,应得封赏!”始皇帝的面色更沉,低声说,“你可知,若不是扶苏几番规劝,我早已将你辟入咸阳,用你所学,谋福大秦?”

李恪为难起来。

他自然听得出始皇帝的不满,但是……他还没做好心理建设,那一声陛下,那一礼稽首,委实难以做到。

所以他只能任由始皇帝刁难,哪怕腰臂酸软,依旧是拢着手,弓着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慎行恰到好处插嘴进来:“不知此次皇帝东巡,几多达官相陪?”

“九卿至五,丞相左随。”

“墨家何德,竟劳动皇帝尽携显贵相迎。只是老儿眼花体弱,为何不曾见到丞相?”

始皇帝冷冷一笑,这才放过李恪:“钜子何必明知故问呢?”

“皇帝所言,莫非是中车府高?”

“高虽愚笨,忠心可持,他此来为难钜子,不过是为人教唆,估错了朕的心思。”

慎行了然一笑:“丞相今日事忙吧?”

“他昨日方知你我有约,今日锥落,便急匆匆跑去阳武坐镇,当真一眼都不愿与你照面。”始皇帝哑然一声,走上前重又把住慎行臂膀,“钜子,长夜漫漫,弈棋如何?”

“固所愿尔,不敢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