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深潭边,李恪聚精会神,在隆隆的水声当中仔细分辨着慎行的话语。
“君子战虽有陈,而勇为本焉;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
讲学的内容依旧是《修身》,只是昨日所重乃在文末,今日之主恰在章首。
这是慎行讲学的技巧。
大体上无论何学何脉,大秦的士子学文有一个固定的流程。
先是字,字乃文骨,学子每开新章,老师会将文中所涉生僻、多疑、通假、还古等字列出来单独教学,譬如在大秦的学室,入门首课无一例外只学一个“灋”字。
灋就是法,是法字的还古,从水,从廌(zhi),从去。
其中廌代表了分辨善恶的神兽獬豸,传说它只要发现有人犯罪,就会用自己的独角去戳他,告诉人们此人犯法。所以法写作灋,取意就是“法平如水”。
学室乃法家主导,首课学“灋”,是为让学子明白秦法的庄严与公正,为今后的教学打下基础。
学完字后,士子们学习的第二步是诵。先随尊师跟诵,再与同室合诵,最后单人独诵,直至诵得滚瓜烂熟,才许进入到第三步,摹。
摹就是临摹,又不是临摹。大秦重实务,诸子百家都不甚看重书法字型,学子们只需将字写对,写熟,便算是达到了老师的要求。
他们先在沙盘上写,写一字,擦一字,待彻底写熟,铭记于心,再去写下一个。
等把全篇都写熟了,他们就会转道在竹简上练字,依旧是一个个写,直到将全篇烂熟于心,这才进入到第四步,背。
背是诵的进阶,老师会让门下的学子们轮流背诵,一句句背,一段段背,稍有结巴,便是教鞭惩处,重归摹写。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学子对新文倒背如流,他们将进入到最后一步,抄默。
到了这一步,老师对学子们的要求越发严苛,抄默须得一次成功,但错一字,推倒重来。因为这说明学子连字都没有学好,基础不牢,文采再盛也只能是镜花水月。
恪当年随严氏学儒,诗、书、礼、仪,儒学经纶都是这样过来的,足足花了八年时间,才将一屋经卷全部抄默,个中艰辛,李恪每每回想,都是心有余悸。
可这一步对大秦士子而言却只是基础,抄默只意味着学子终于有了学文的资格。
先贤言论讲求微言大义,一字一句皆有深意,在不同场合,不同背景都有不同的解释,老师会为学子们细细解读,学子再结合此前的思考对校检验,如此才叫领会先贤,通达大道。
正因如此,士子们解读先贤大都有迹可循,百家之中各有支脉,且随着世易时移,解读加深,各脉之间的分歧只会越来越大。例如儒家八脉、墨家三门,他们秉承共同的教材,在某些观点上却堪称南辕北辙,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慎行教学与大秦的传统完全不同。他不教字,不释义,只是一遍一遍地诵,然后让学生们听,让他们在大自然的喧哗中领会深意,连简都不许看上一眼。
但他又不是纯粹的放养。《修身》一文共有四段,上下总计四百七十字,每次诵读,他都独有侧重。
昨日他诵文八遍,最末一段又多诵三遍。于是到了晚上的时候,李恪心中只有最后一段文字,经慎行一点拨,就悟出了“造星”的道理。
今日众人清早起学,他有了足够的时间,诵文整整十二遍,其中第一段他又另诵了五遍,总计达到十七遍。这一段比昨日的最后一段简短得多,说的是墨子对君子之本的讨论和思索。
若这一段在第一课学,李恪必然会认为,墨子要求君子赤诚,坚持本心,为人处世应当不为外物所动。
可他昨日先学了末段,如今倒过来印证文首,却偏从中读出了一种怪味,那是一种“我谨守着心底的童贞,带着面具在人世行走”的荒诞感。
李恪恍然惊觉,抬起头疑惑地望向慎行。
这个老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恪几乎可以肯定,《修身》一文在墨家,乃至于只在赵墨一脉中的解读都不该是他现在所理解的。
墨子是墨家唯一的信仰,哪怕是造神,墨家也会把墨子塑造成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圣人,而不是为了发扬墨家,藏住自己心底的坚持去迎合世人的功利之徒!
但慎行似乎不在意他如此曲解,或者说,慎行有意让他产生这样的解读。
读文不从首,经义全不同!
李恪隐约觉得,慎行不想他对墨子产生崇拜的情绪,亦或是,这种观点本就是慎行对墨子不能宣之于口的本心解读?
“恪,研学之时,心思何事?”
憨夫悄悄捅了捅李恪的腰眼。
李恪打了个激灵,眼神凝集,望向慎行。
他突然想通了一些事,一下子脱口而出:“君子,贵乎于本心。墨子之欲乃在使机关伟学广传于天下,故先扬名,后立学,终使墨家兴盛,世人刮目。墨子的心中只有志愿,无有自身,故《修身》一文,乃修忘我,非修本我!”
慎行畅怀大笑,笑声之朗一时掩盖了隆隆的水声。
“今日课业到此为止,恪,时辰尚早,你正可去工坊参研墨炉,明日我等便学墨家十论,自《兼爱》学起。”
“学生听凭恩师安排!”三人拱手,齐声说道。
……
不一会儿后,李恪就与憨夫、辛凌一道来到工棚面前。
巨大的霸下核心舱静静平卧在h型的雄伟支架上,木墙似的竖架坚实厚重,轻薄的横架嵌在中间,工匠们扯动绞盘,便可将其抬起、降下,模样好似后世的施工电梯。
李恪不由拍了拍脑袋,如此简单易行的活动式平台,造獏行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憨夫对天上的平台喊了一声,有人哗啦啦把绳索降下来,三人依序而上,任由平台抬着,直到四丈高处。
只听得咔哒一声,平台上升到顶端卡死,只需伸手便可触及霸下的底盘。李恪半跪着查看了绞盘的连接,一眼就看到了滑轮组。
憨夫在后赞叹:“原本此物升降并无滑轮,人数一众,便需上拉下绞,直至师弟设计出滑轮组,升降平台效率陡增,一人一盘,足以带动十数人升降无碍。此外还有兕蛛,经师弟一番改动,兕蛛生足,从此便有了跋山涉水,力拔千钧之能。”
李恪笑着站起身:“师哥,墨炉就在头顶,若能修缮我绝不会推脱,若是不能,你就是将我夸上天,仍是不能。”
憨夫的心思被人一眼看透,黑秀的脸庞当即通红,辛凌难得地出来解围,冷冷一哼,敲响了头顶的底盘。
霸下的龟尾缓缓打开,在众人面前露出宽大的内腑。
李恪深吸一口气,一脚踏上降下的吊板:“师哥,师姊,我等去这便去动力室,看看传说当中的墨炉究竟有何神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