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随着憨夫走出家门,一路走到谷后山毗,又沿着山势向北走了不多远,经过两位墨者值守的关哨,最终来到一处山洞的入口。
憨夫神色严肃道:“师弟,此洞向内才是真正的苍居,洞内分支错综复杂,你头次来,需跟紧我的脚步,切勿走失。”
李恪楞了一下,赶紧点头。
两人迈步入洞。
墨家的秘洞是一处溶洞,内里宽广,钟乳密布,不时能见天坑透光,即便没有安置照明,视野上也不会觉得阴暗。
这洞极长,而且通路宽敞,弯弯绕绕怕是有十好几里,平均数百步就有一条岔路,取道幽深,让人觉得整个山腹都是中空。
李恪对这一切早有准备,因为霸下要在这里进出,若是道路真的狭小,也不可能被墨家所重。
憨夫对洞里的道路异常熟悉,脚步飞快,带着李恪绕过一个又一个岔道,四渡溪水,就在李恪行将彻底失掉方向感的时候,终于离开山洞,进入到一处宽阔的内谷。
一入谷,迎面而来便是尽头处一条匹练似的瀑布,隆隆的银河从天而降,在谷中聚出深不见底的广阔山潭,潭水岸边水汽氤氲,有水鸟驯兽奔走出没,对周边往来的墨者全无惊惧。
再远一些是百工的工坊,可以轻易分辨的有铸造、烧陶,至于难以分辨的大概是漆工作坊和木工作坊。还有几座竹制的大型工棚沿山搭建,中间立着高大的整修平台,霸下的核心舱静悄悄躺在平台上,边上围着好几十人,不仅有墨者,还有许多其他穿着的工匠在列。
憨夫解释道:“这些都是世代居留苍居的欧冶家与公输家传人,人数并不多,却是整修霸下不可缺少之人。”
李恪奇怪道:“近百年时光,墨家没有吸纳他们?”
憨夫摇了摇头:“两脉在苍居皆有传承,未曾断绝,他们没有精力兼习墨义,更何况如欧冶家者,也不适合豆饭羹藿。”
李恪暗暗撇了撇嘴,对墨家的洁癖不以为然。
所谓兼容并蓄,当然要博彩众家之长。相比纯粹的墨者,他在选择技术工人的时候反倒更喜欢像泰那样的杂墨,哲学武艺一概在次,全副心神都放在对技术的思索和开发上。
两人顺着山谷小径缓缓前行,经过大棚,李恪看到另一台平躺在地上的核心舱,同样的巨龟造型,只是盖板腐朽,铜绿厚重,透着遮掩不住的萧瑟气息。
“这便是另一台霸下吧?何以如此?”
憨夫叹了口气:“阴阳炉已经妥善拆解下来了,有专人小心保养,不使锈蚀。奈何我等无用,参不透墨子所学,一架霸下尚且修缮不行,便是另有一架,又有何用?”
“暴殄天物啊!”
“奈何,奈何……”
两人边走边聊,走着走着,李恪的脚步就被山边八枚巨大的青铜柱子吸引住。
那种独特的三段式结构,上窄下宽的别致形状,如果李恪没看错的话,这才是霸下的原装足肢。
“师哥,此处有现成的足肢,为何霸下出行却用木足,还闹出关节变形的笑话……”还没说完,李恪自己就有了答案,脱口而出,“功率!这些足肢,想来被你等整修的阴阳炉根本就带不动吧?”
憨夫苦笑:“一切皆瞒不过师弟……”
李恪兴致勃勃道:“我能去看看阴阳炉么?”
“阴阳炉便在……”
“恪!”
不远处传来一声召唤,李恪循声望去,看到慎行站在一处屋舍前,冲着他轻轻挥手。
李恪与憨夫赶紧上前。
“一路所见,苍居如何?”
李恪由衷赞叹道:“此地非凡,学生眼界大开。”
“你在此处时日还长,如霸下之类,有的是时间慢瞧,切莫心急。”慎行像是看透了李恪的心思,轻言慢语缓缓说道,“你要融入墨家,首重仍是墨义。”
李恪赶紧拱手:“听凭老师安排!”
慎行很满意李恪的态度,一马当先去向潭边,李恪、憨夫还有一直陪在慎行身边的辛凌自然紧随。
师徒四人在一处平坦草地分主次席地,耳听着几里外山瀑喧闹,慎行正襟开口。
“自然之喧,可使明思、静气。墨义虽浅白,深研又晦涩难通,需尽心琢磨方可知其中精义。你等需专心研学,不骄,不躁,不急于求成。”
李恪三人一同颔首,诚心道:“唯!”
“今日是恪研习墨义首日,我等便从《修身》讲起……”
……
夜深了,众人重回外谷居所。
飞流直下的景观固然壮阔,但瀑布没日没夜的流,声音震耳欲聋,却不是个睡觉的好场所。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叫人赞叹,行出外谷,群山遮蔽,不仅再不见内谷分毫,连落水声都被削弱成淅淅沥沥的喧哗,便是毗邻后山也无碍睡眠,反而能增添一些夜间的情趣。
李恪没有睡,他抱着膝,靠着房柱端坐在草地上,看着漫天的星斗回忆白天的课程。
墨家的第一课,不讲《兼爱》,不说《非攻》,也不讲上下两篇《经》,慎行像他们的死对头儒家一样,从修身立德讲起,这叫李恪很意外。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守道不笃,遍物不博,辩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本不固者,末必几。雄而不修者,其后必惰。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务言而缓行,虽辩必不听。多力而伐功,虽劳必不图。”
这是《墨子修身》当中的一段,他轻声背诵着,隐隐觉得慎行在课上念诵这一段时语调很怪,似是意有所指。
“恪,仍未睡吗?”慎行在夜色中出现,站在院外,笑意盈盈。
李恪赶紧起身把老头迎进来,踏步立身,庄重作揖:“老师!”
慎行轻轻挡住他的手,温言说道:“不必拘礼,墨者重礼,却与儒生不同。”
“我知道,善无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辩于身者,不立。”
“看来你学得甚好。”慎行欣慰一笑,说,“你是否在奇怪,我今日为何不让你观摩霸下。”
“是。”
慎行没有顺着话茬,他在院中寻了处平坦坐下,眼望星空:“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从《修身》讲起?”
李恪皱了皱眉,老实回答:“学生不知。”
“墨子说修身时,霸下未成,其学虽有所成,于天下却不甚显达,后与慎子相遇,一番攀谈,心有所感,这才留下《修身》之说。”慎行忆着古,感慨说道,“那之后,墨子一改往日做派,墨家便显达了。”
李恪的眉头皱得更紧,结合这段背景,他突然从此前的段落里品出了别样的意味。
墨子说的似乎不是该如何做人,而是别人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圣人……
也就是说,《修身》是一部造星手册。
先秦时期百家争鸣,太多学术驳杂在一起,先成名,后成圣几乎是脱颖而出的唯一办法。
能够成为显学的大多如此,唯有老庄例外,这对隔代师徒的心性更接近纯粹的学者,我玩我的,你爱听听,不爱听拉倒,就是这么任性,因为夏虫不可语冰。
可大部分圣贤都做不到那种潇洒任性,因为他们著书立学都是有所求的。
面对满天下的夏虫,孔子会考古书,编纂出一本能让他们看得懂的《冰经》来;法家会厘定律令,规定他们必须懂冰,否则就得去做苦力,剃头黥面切脚趾,再不懂就干掉;而墨子嘛,如今看来,他的作法是在夏天做一块冰出来,然后把自己打扮成夏虫最喜欢的圣人,和他们一起跪在冰上聊天……
你不需知道冰如何制,只需知道,冰可消暑,便会戮力去求。
慎行轻声说:“墨家的第一课,大多由《兼爱》开始,十论之后是《非儒》、《经》、《取》,随后才是杂篇,这是大部分墨者学习墨义的过程,但我却希望你先学《修身》。”
“为何?”
“你之所求与他人皆不同,而以你之才,世上能尽信者怕也无有,便是我亦不例外。”他抚着须,温言说道,“你在机关一道,天赋无以伦比,比之当年墨子,分毫不差。若你只想为钜子,我便将你送去楚墨,此一脉精研说书,苦修机关之学,得你之才,必奉为瑰宝。”
“但这样不足以统和墨家,是吧?”
慎行点了点头:“为师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理想之大,非三墨集齐不能成事,甚至三墨尤且不够,还有公输家、欧冶家,甚至是儒家和法家……你打算怎么让他们跟从你呢?”
“《修身》?”
慎行哈哈大笑:“夜深了,早些睡。憨夫说你对墨炉颇感兴趣,明日讲学之后,为师便带你去观摩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