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联军集结,秦国大军也开始了秘密移动。

司马错是一个审势为战的杰出统帅。他的蓝田幕府自然不会放过函谷关外的丝毫动静。六国兵马尚未开出本国的时候,散布在各国的秘密斥候已经流星般报回消息,与张仪丞相府送来的黑冰台消息相印证,司马错已经大体上清楚了各国兵马梗概。他给斥候营司马下了军令:立查六国主将、兵力、兵器、辎重,务求详尽,作速禀报。同时下令秦军各部作速禀报伤病人数、兵器残缺、粮秣辎重等详情。两道命令一下,司马错没有急于调动兵马,飞马赶赴咸阳。

司马错到咸阳,不是要觐见秦惠王,而是要见张仪。司马错很清楚,打仗只是秦国连横的一个环节,他要对合纵连横的大势心中有数,打仗才能有分寸。张仪对六国情形的了解比他更为详尽深刻,与六国大战而不向如此一个人物请教,是很不明智的。张仪正在与樗里疾议论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恰逢司马错来到,分外高兴。司马错将来意说明,张仪、樗里疾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上将军准备如何打法?可否见告?”樗里疾问了一句。

“大军未动,尚无定见。”

樗里疾径自拍案道:“我只一句话,放手去打,准保大胜。”

司马错淡淡笑了:“王命一般,甚也没说。”

樗里疾揶揄道:“我等你高见,你要我高见,究竟谁有高见?”三人一阵大笑,司马错道:“还是丞相先点拨一番,廓清大势。打仗有办法。”

“张仪所能言者,七国纵横大势也。此次六国联军出动,乃合纵第一次成军,亦是近百年来山东六国第一次联军攻秦。对六国而言,此战志在必得,欲图一举击溃甚或消灭秦军主力,即使不能迫使秦国萎缩,至少也锁秦于函谷关内,消除秦国威胁。对秦而言,此战是能否破除合纵、长驱中原之关键。秦国战胜,六国旧怨会死灰复燃,连横破合纵便是大好时机。若秦战败,连横便会大受阻碍,下步连环行动便得搁置;山东六国,也将获得一个稳定喘息的时机;其间若有趁势变法强国者,天下便会重新陷入茫无头绪的战国纷争。如此,秦国一统天下将遥遥无期。”

“不能给这个机会,不能让这帮小子喘息!”樗里疾拳头砸着长案。

“丞相以为,六国联军长短利弊如何?”司马错更想听实际军情。

“六国联军,两长三短。”张仪敲着座案,“两长一,初次联军,恩怨暂抛,将士同心,多有协力之处。两长二,兵势强大,四十八万大军,多我三倍有余。再说三短。其一相互生疏。六国长期互斗,军事各自封锁,更无联兵作战演练,虽有名义统属,实则自守一方,很难形成浑然战力。其二军制不一,装备各异,步兵、骑兵、战车兵相互混杂。其三将帅平庸,叠床架屋多有掣肘。楚军主将子兰为联军统帅,年轻气盛,志大才疏,毫无众望,难以驾驭大军。六军统帅之外,还有一个六国总幕府,苏秦与四大公子坐镇,监督诸军并统决大计。如此章法,必然行动迟缓,嫌隙多生。”

“丞相之见,我军当如何打这一仗?”

“上将军有此一问,必是有了谋划。”

“如此打法,两位丞相以为如何?”说着移坐张仪案前,写下四个大字。

“妙——”张仪、樗里疾不禁拊掌大笑。

张仪道:“此计之要,算地为上。不知军中可有通晓此地之将?”司马错道:“目下没有,依赖斥候与得力乡导[1]也可。”樗里疾道:“孤军深入,等闲乡导都是外邦人,只怕误事,可否事先踏勘一番?”司马错道:“此事我来设法,两位丞相无须分心了。”

张仪慨然拍案:“我来!河内河外,张仪无处不熟。”

“如何如何?不行!”樗里疾惊讶叫高声,“我去!黑肥子好赖打过几仗。”

“你?”张仪笑道,“先画一张虎牢敖仓图出来。”

司马错庄重拱手:“丞相涉险,老秦人无地自容,万不能应承。”

“此言差矣!”张仪霍然起身,“张仪虽非老秦人,可秦国是结束天下连绵刀兵之希望,是破除合纵、统一华夏之根基。张仪对秦之忠诚,何异老秦人?纵然献身,何足道哉!”司马错见张仪动情,站起肃然一躬:“司马错失言,请丞相恕罪。”樗里疾笑道:“上将军未免当真,张兄借你灵堂,呼自己冤枉,理他做甚?不能去还是不能去。”张仪哈哈大笑道:“还是樗里兄,一针扎破我这气囊。”言罢又正容拱手:“上将军,此战乡导非张仪莫属,你便收了末将也。”司马错厚重不善诙谐,又见樗里疾摇头挤眼,思忖道:“事关重大,我须得进宫请准君上定夺。”

樗里疾摇头晃脑:“司马错,真良将也。”

司马错笑了:“如此便是良将,未免也太容易了。”

张仪仿佛没听见:“好!我也进宫,走。”

三人立即进宫觐见秦王,各自说了一篇理由。秦惠王笑道:“国君重臣亲赴战阵,战国原是不少,秦国更是寻常。丞相之请并非横空出世。右丞相上将军拦阻,亦是关切之心。”张仪笑道:“秦王甚也没说。”樗里疾急迫道:“王有混淆之嫌。国君大臣统兵出战,原是寻常。然重臣做乡导,闻所未闻。君上当断然否决才是。”

秦惠王一直若有所思,此刻摆手道:“上将军,如丞相这般洞悉六国者,对战事可有裨益?”司马错肃然拱手:“丞相对六国洞若观火,司马错获益良多。”

秦惠王一挥手:“丞相做你军师如何?”

“秦王英明!”司马错大是欣慰。

“秦王不当也。”张仪急迫道,“无端搅扰上将军,岂非事与愿违?”

秦惠王笑意退去脸色凝重:“探马报来,我便反复思忖。此战事关重大,嬴驷本当亲临军阵。上将军与两丞相同心合议,嬴驷颇有感慨。将相同心,国家根本也。庙堂如此气象,六国何惧之有?然据实而论,秦国兵力毕竟少了许多,要想获胜,一个环节出不得毛病。唯其如此,我意,丞相亲赴军前,助上将军督导军务,赞襄军机;嬴驷与右丞相督导后方,务求一应急务快速解决。上下同欲者胜。我等君臣,但求事成,心中无他。”一口气说罢一笑:“嬴驷没有过军旅战阵生涯,大要言之,共同议决,三位以为如何?”

张仪三人一时肃然沉默。

进宫之前,三人所议所言毕竟还是各司其职的一种征询。从心底里说,三个人都没有将这一仗看成举国大战,也没有看成是三人之间的共同大事。秦惠王梳理纲目,一举从根本上整合了君臣力量配置,确实触及要害,且顿时使秦军作战的基础大大强固。张仪三人皆当世英杰,自是立即掂出了分量,对秦王这一番调遣从心底里敬佩。更有难能可贵处,在于秦王没有刚愎自用,而是自认没有军旅战阵生涯,只是共同议决而已。相比于六国君主,当真令人感触良多。

“君上所言极是!”三人不约而同高声赞同。

秦惠王大笑:“好!我便如此这般,山东六国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