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合纵结盟的消息传到咸阳,嬴驷君臣坐不住了。

苏秦游说之初,秦国君臣很重视并尽快采取了对应举措,但随着各种消息纷至沓来,秦国君臣渐渐懈怠了。山东六国累世恩仇,相互不共戴天,他们能同心结盟?尤其是齐威王、燕文公、魏惠王突然在月余内相继病逝,赵肃侯、楚威王又都病入膏肓的消息传来时,嬴驷君臣几乎已经认定,合纵只不过是苏秦的一个梦幻而已。司马错提出了一个大胆周密的谋划: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攻占河东野王与上党地区,斩断赵燕两国与中原的主干通道,相机蚕食山东。嬴驷专门召集了一次秘密会商,君臣一致赞同,立即开始筹划奇袭河东。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六国竟然合纵成功了。

就在嬴驷君臣朝会无不焦躁又郁闷的时分,樗里疾从齐国归来,提出了一则对策:寻觅张仪,通盘斡旋秦国邦交。嬴驷、嬴虔、司马错皆大皱眉头,何处寻觅张仪?樗里疾说,张仪已经在咸阳了。嬴驷三人不禁大为惊讶。樗里疾不疾不徐,将在山东六国探得的诸多秘事说了一遍。

楚国大挫后,张仪回涑水河谷,为母亲守陵苦修三年;苏秦复出,发动合纵,张仪重新思谋出路,已经离开魏国,来到咸阳隐居静观。樗里疾离开齐国时,苏秦派人送来一封密柬,举荐张仪入秦。樗里疾评判,张仪很可能知道苏秦举荐,但对秦国心存疑虑,深恐重蹈入楚覆辙。

初冬的正午,柔柔的日光照在窗棂上。

张仪一觉醒来,身上大汗津津,睁眼一看,身上一床大被,榻前一个红彤彤的燎炉,静悄悄的寝室明亮暖和。掀开被子站起,张仪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寝室门吱呀开了,绯云托着一个大盘走了进来:“起来了,头疼吗?”张仪笑着耸耸肩:“不不不,清爽极了。”绯云咯咯笑道:“吔,学那个胡人,还像回事。”张仪笑道:“别看那两个胡人动辄耸肩,都是英雄豪杰也。”绯云笑道:“张兄才是英雄豪杰也,论秦论胡,犀利雄辩,说得两个胡人耸肩不断。这样,张子,你在草原,就是雄鹰!”张仪不禁一阵大笑:“一夜大酒,对胡弹筝,妙事也!”

谈笑间张仪进了浴房,片刻出来,散发大袖红光满面分外精神。绯云已经将饭食摆好,陶盆中炖着一只羊腿,雪白汤汁翻翻滚滚弥漫出特有的羊肉鲜香,旁边一大盘干黄松软的面饼。张仪啧啧感叹:“怪也!老秦人硬是踏实简单,连这名吃都是一肉一饼。大洒脱,大洒脱。”绯云笑道:“吔,快吃,别唠叨了。”张仪拍案道:“秦人叫咥,不叫吃。你看,大盘腿一坐,捞起大块肉直送嘴边,此谓‘咥’也。吃,那要拐弯,烦。”绯云笑不可遏:“就算咥了,张兄迷上秦国了。”张仪一笑,大啃大嚼,满头大汗,痛快至极。一时风卷残云,一盘面饼一盆炖羊被张仪悉数扫尽。看到绯云用亮晶晶的目光盯着他,张仪拍拍肚皮笑了:“进了咸阳,连肚腹也变大了,忒煞作怪也。”绯云低声道:“三年苦熬,都瘦得光剩下大骨头架了……”张仪拍拍绯云肩头大笑道:“只要这副骨架在,张兄我就撑得一片天地也!”

突然,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从庭院中传来。

绯云猛然跳起,雪亮短剑已经从皮靴中拔出。张仪安然端坐,只是凝神倾听。随即庭院中传来苍老的长声:“秦公特使,太子、太傅到——”张仪一怔,这两人之中任何一位做特使,都是最高礼仪了,如今两位同来,在秦简直等于国君亲自出马了。心念闪动,张仪没有移步,向绯云摇了摇手。正在此时,门外又传来浑厚苍老的声音:“秦国太傅嬴虔,拜见先生。”张仪听得清楚,大步走了出来。

“嬴虔见过先生。此乃太子**,尚未加冠,同为特使。”

“嬴**拜见先生。”威猛少年声如洪钟。

“两位何事?”

嬴虔庄重作礼道:“我等奉君命而来,恭请先生入宫。”

张仪已经大体明白了此事因由,答说要等一个朋友前来说件事才能前去,请两人稍等,便进屋去了。冬日苦短,午后一个多时辰很快就过去。眼看红日西沉暮色已至,西北风带着哨音开始刮了起来,张仪还是只顾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特使车队驶进咸阳宫时,已经初更时分了。

张仪虽然对咸阳城有了大体了解,但对咸阳宫却一无所知。当轺车驶进咸阳宫正门时,他立即被一种强烈的气势震撼了。这片宫城灯海,弥漫出一种令人凛然振作的新锐之气。两道黑色石柱夹着一座宫门,挤满车马的白玉广场,耸立在夜空中的小屋顶宫殿,弥漫出隐隐涛声的松柏林海,灯火通明的东西两片官署,斧钺生光甲胄整肃的仪仗,偏门不断进出的急骤马蹄声,脚步匆匆而又毫无喧哗的来往官员……这里,与张仪熟悉的六国宫殿截然不同。

“先生,国君亲自在阶下迎候。”

张仪恍然醒悟,轺车已经在正殿阶下停稳,几名高冠大袖的黑衣人正快步走来。及至张仪被嬴虔扶住下车,为首黑衣人已到面前深深一躬:“先生安好,嬴驷等候多时了。”张仪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你?不是昨夜那个胡人王子吗?”后边黑矮胖子哈哈大笑:“我等冒昧,尚请先生见谅也。”张仪心思机敏,恍然大笑一躬:“张仪多有不敬,秦公恕罪。”嬴驷双手扶住张仪笑道:“不入风尘,焉知英雄本色。来,先生请。”说着亲自来扶张仪。张仪拱手笑道:“秦公若再多礼,张仪不自在了。秦公请。”

到得灯火通明的大殿,嬴驷请张仪坐了上位,自己与几位大臣拱着张仪坐成了个方框。张仪不禁心下一热,觉得自己让秦国君臣等候了半日有些过分,拱手笑道:“张仪狂放不羁,为等朋友辞行,教秦公并诸位大人空等半日,多有唐突。太傅年高,太子年少,均未进食,张仪委实不安。”

嬴虔大笑:“算甚!打起仗三天不咥都是有的。”

嬴驷笑道:“我等先说,厨下便做,好了就上。”一摆手一个老内侍匆匆去了。嬴驷回头道:“先生认识一番。”遂逐一介绍了几位大臣。到司马错时,张仪站了起来深深一躬:“张仪生平第一次谈兵,便被将军断了条腿,张仪敬佩将军。”司马错连忙站起还礼:“先生疏忽而已,司马错何敢当也。”张仪慨然笑道:“张仪狂傲,自司马错出而知天外有天,岂能不敬佩将军?”

“先生见事透彻,昨夜可是大显威风也。”樗里疾适时插上。

嬴驷肃然作礼道:“敢请先生为秦谋划,不吝赐教。”

张仪成算在胸道:“目下之秦,首要压力自是合纵。然则,长远看去,合纵仅是真正抗衡之发端,远非根本也。以秦国论,既要破除合纵封堵,更要立足根本抗衡,不能跟在六国之后疲于奔命。此为抗衡总纲,总纲之下,秦之每一对策都要立足主动,变后发制人为先发制人。”寥寥数语,嬴驷君臣无不点头。

嬴虔先拍案赞叹:“先生料理得清楚!愿闻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四:一曰连横,二曰扩军,三曰吏治,四曰称王。”

“愿闻其详。”嬴驷膝下向张仪座案移动,生怕听不清楚。

“先说连横。六国为南北,南北封堵,是为合纵。秦与六国为东西,东西连接,是为连横。连横方略,是秦国东出之破交战。唯其如此,连横之要义,在于将六国看成一个可变同盟,而非永恒铁盟。实施方略是:与六国展开邦交斡旋,不断选择其薄弱环节渗透,与一国也可两三国也可,结成暂时盟友,孤立攻击最仇视秦国之死敌;逐一瓦解其盟约链条,直至整体瘫痪合纵同盟。根本而言,秦乃深彻变法之新兴大国,山东六国乃法治落后之群;新旧两制,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任何一国都是秦国敌人。山东六国所以能闻所未闻地迅速结成盟约,其根本在两制之别,而不在六国卑秦。正因如此,秦国不能对山东六国抱任何虚幻之想。实施连横,必须无所不用其极。力行连横,合纵必破!此其一也。”

“妙哉连横!先生与苏秦真乃棋逢对手,旷古奇闻也!”

“且听先生下文。”嬴驷摆手制止了樗里疾赞叹。

“再说扩军。合纵既立,秦国必有大战恶战。从根本说,非战场胜利不足以大破合纵,不足以连横立威。秦国只有不足十万新军,远不足与六国联军长期抗衡。连横之力,大约可保秦国一年之内无大战。一年之内,秦国若能成新军二十万,连横威力便当大显。”

嬴虔的军事直感极为敏锐,拍案高声道:“先生大是!老夫招募兵员,国尉只管练兵便是。”一向沉稳的司马错也慨然拱手:“君上,先生之策深谙兵道。有太傅鼎力扶持,臣若一年不能成军二十万,甘当军法!”

嬴驷已经冷静了下来:“听先生下文,完后一体部署。”

“其三吏治。秦国变法至今,已经三十年。当初之秦公商君,开创大政,收复失地,未及整肃内政,朝野渐有积弊之患。奋发惕厉、法治严明之气象已经有所侵蚀。在六国官场,张仪多次遭遇不测之祸,深知吏治积弊乃国家祸根。一国为治,绝无一劳永逸之先例。代有清明,方可累积强大国力,完成一统大业。六国合纵成立,秦国暂取守势。若能借此良机扫除积弊,修明法度,刷新吏治,振奋民心,如秦孝公借守势而变法,使秦国实力更上层楼,则秦国大有可为也!”

座中尽皆肃然。准确地说,是由惊讶而沉默。

张仪鲜明地将吏治作为治内大策提了出来,座中君臣确实一时愕然。秦国吏治有那么令人忧虑?若像山东六国那样轰轰烈烈当作变法来推行,秦国还能全力对付合纵?另一层更深的疑虑是:整顿吏治会不会改变秦国法度?秦法威力昭彰,已经成为秦人立足天下的基石,秦国朝野对任何涉及商君法治的言行,都是极为敏感的。事关政事,主持国政的上大夫樗里疾特别上心,嘿嘿笑道:“果如先生所言,整顿吏治当如何着手?”

张仪何等机敏,哈哈大笑道:“张仪志在维护商君法治,岂有他哉!方略十六个字:惩治法蛊,震慑荒疏,查究违法,清正流俗。”樗里疾不禁拍案赞叹:“先生十六字,可谓治内大纲也。改日当登门求教。”座中顿时轻松起来。

“愿闻先生第四策。”嬴虔着急了。

“此时称王,是否操之过急?”嬴驷沉吟。

“不。正当其时。”张仪轻轻叩书案,“秦国,早当是名副其实之王国也。孝公未称王,是韬光养晦。公未称王,不想因一名号招致东方敌意。时也势也,皆非本意也。今日时势大变,称王有三重必要:其一,六国合纵与秦为敌,秦国已无示弱必要;其二,秦国之抗衡雄心,当以称王为利器,彰显心志勇气,震慑山东六国;其三,大敌当前,称王大大激励秦国朝野士气,使秦人耕战精神得以弘扬。国君名号,原本不是国君一己之事。诸位以为然否?”

“大是!”除了嬴驷,其余人拍案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