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亢突然醒了,大黄正扯着他的裤脚呜呜低吼。

人老了瞌睡见少,却生出一个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个盹儿醒来又是彻夜难眠。这不,方才正在望着落日发痴,一阵困意漫来,竟靠在石桌上睡着了。分明迷糊了片刻,如何天便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大黄也是,分明方才还卧在自己脚下打呼噜,如何就急惶惶乱拱起来?

“大黄,有盗?”老苏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黄站了起来。

“呜”的一声,大黄原地转了一圈,张开大嘴将靠在石桌上的铁皮手杖叼住,塞进老人手里,又扯扯老人裤脚,箭一般向庄外飞去,没有一声汪汪大叫。是盗!老苏亢二话没说,笃笃笃点着铁皮杖跟了出来。大黄的神奇本事,老苏亢领教多了,它的警告绝对不会出错。如今,天子脚下的井田制最适合流盗抢劫了。国人居于城,庄稼生于野,夜来想割多少就割多少。偷了抢了没人管,报了官府又石沉大海,饥寒流盗如何不快乐光顾。可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净光,割庄稼已是不能,莫非流盗要来抢劫我这孤庄?

突然,大黄在庄门外土坎上停下来,昂首蹲身,向着那片树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树林中没有动静。老苏亢放下了心,笃笃顿着手杖道:“树后客官,不要躲藏了。我东边田屋还有一担谷子,拿了走人。”树林中没人答话,传来一阵脚踩枯叶的沙沙声。大黄猛然回头,对老主人汪汪叫了一声,身子一展,扑进了树林,接着便是一阵汪汪汪的狂吠,叫声颇是怪异。大黄有事了?老苏亢正要走进树林,突然听见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大黄,别叫了。”接着便是大黄哈哈哈的喘息声。

老苏亢一时愣怔,木呆呆站在土坎上迈不动步子了。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林中沙沙声又起,一个身影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朦胧月色下,短衣身影依然显得特别瘦长,一根木棒挑着一只包袱,木然地站着,熟悉又陌生。猛然,老苏亢一阵震颤,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缓过神来问:“季子,是……是你?”

“父亲,是我。”

又是长长沉默,唯闻人与狗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季子,回家。”老苏亢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

大黄呼地长身人立,叼下木棒包袱,回身向庄内跑去。

正厅刚刚掌灯,四盏铜灯照得偌大厅堂亮堂极了。寻常时日,苏家正厅只许点两灯。今日不同,苏家妯娌要办一件大事,破例地灯火通明了。“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来得好快。”管家大嫂胳膊上挎个红包袱兴冲冲进来,对已经坐在灯下的苏秦妻子笑语打趣。“大嫂取笑,原是你叫我来。”妻子正在厅中一张木台上端详一匹丝帛,一答话满脸通红,仿佛犯了错。“看妹妹说的,他是我夫君吗?”大嫂将红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打开道,“看看这块如何?你大哥昨日从大梁捎回来的货,说是吴锦。”摊开了包袱中物事,一方鲜亮的紫红锦缎铺了开来,细细的金丝线分外灿烂夺目。

“太美也!大嫂可真舍得。”妻子轻轻惊呼了一声。

大嫂笑着点了点妻子额头:“二叔高官荣归,光宗耀祖,苏家一门风光也。为二叔做件锦袍,还不是该当?我这做大嫂的管着家,敢不上心吗?妹妹日后封爵了,可别不认我这乡婆子。这人活着,就得像二叔。谁像你大哥死汉,光能赚两个小钱,不能比哟!”

“大嫂,”妻子幽幽一叹,“你从哪里听说他成事了?还要荣归?”

“你看你看,还是不信。”大嫂一脸神秘笑意,“你大哥在洛阳听说了,王室大臣都知道。二叔见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吗,和丞相一样!你大哥托人打问,都说二叔不在咸阳,这不是回来省亲是甚?真个糨糊你也。”

妻子红着脸笑了:“真的就好。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会回来。”

“说的,莫非不成事才回来?”大嫂大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二叔我看着长大,不是薄情寡义小人。妹妹是正妻,日后可不得乱说。”

“算甚正妻,碰都没碰过……”妻子哀怨地嘟囔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哟哟哟!”大嫂连忙笑着搂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锦帕为她沾抹去了泪水,悄声笑道,“没碰过怕甚?原封正好。这次二叔荣归,来个洞房开封,大嫂包了。”妻子噗地笑了:“说的,你包个甚来?”大嫂恍然大悟,连连摇手,笑得弯下了腰。妻子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机了,锦袍布衬不好织。”大嫂好容易直起腰来笑道:“上上上,妹妹织机手艺天下无双。”正在笑语连连,突然“啊”的尖叫一声:“妹妹快!狗——”

明亮的灯光下,大黄呼地冲了进来,撂下木棒包袱,冲着两个女人汪汪大叫起来。大嫂历来怕狗,从来不敢走近这只与狼无几的猛犬,见它突然冲进厅堂大叫,吓得连忙往妯娌妹妹身后躲藏。

妻子显然与狗亲近许多,笑道:“大黄,抓住盗贼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一会儿给你大骨头。”

“汪汪!呜——”大黄发出一阵呼噜声,呼地冲过来咬住妻子裙角。

“啊!这狗!”大嫂吓得飞快地绕到锦缎台子后边躲了起来。

“大黄。”院中传来老苏亢平淡粗哑的声音,“别叫。她们听不懂你。”大黄放开了妻子裙角,喉头呜呜着耷拉着尾巴走出了大厅,扫兴极了。老苏亢笃笃着铁皮杖走了进来,瞄了一眼两个儿媳,回头淡然道:“季子,进来。免不了。”院中传来缓缓脚步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兀立在明亮的厅堂门口。短打布衣,褴褛不堪,长发长须,精瘦黝黑,一股浓烈的汗酸臭味顿时弥漫了华贵厅堂。

厅中死一般沉寂。大嫂慢慢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张着嘴半天出不了声气。妻子向门口一瞥,原本通红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了下去,木头般地呆了片刻,脚下猛一用力,织机呱嗒呱嗒响了起来。突然,大嫂尖声笑了起来,手扇着萦绕鼻息的汗臭:“哟——这是二叔吗?怎得比那叫花子还酸臭?好妹妹,快来看,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来了!”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响着,妻子仿佛与织机铸成了一体。

苏秦的黑脸已经涨成了猪肝颜色,额头渗出了津津汗珠。他紧紧地咬着牙关,沉默着,任大嫂绕着他打量嘲笑。渐渐地,额头汗珠消失了,脸上的涨红也褪去了,他平静木然的眼光里,充满了生疏与冷漠。

“大媳,季子饿惨了,去做顿好饭。”老苏亢终于说话了。

“哟!看老爹说的。活该我命贱,一个叫花子也得侍候?”大嫂平日对公爹毕恭毕敬、唯命是从,此时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笑着嘴里数落着,“王车宝马哩?貂裘长剑哩?古董金币哩?锦衣玉冠哩?哟,都丢了个精光也!还游说诸侯,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赌不花,带的金钱够你打十个来回,至于这样?还有脸回来,指望我再供奉你这公子大少吗?除非太阳西边出来,苏季子高官金印,要不没门儿!想吃饭自己讨去,不是已经学会讨饭了吗?真丢人……”

“够了!”老苏亢铁杖笃地一顿,怒吼一声。大黄呼地蹿了进来,骤然人立,两爪搭在了正在起劲儿数落的女人肩上,血红的长舌呼呼大喘着。大嫂“啊”的一声尖叫,脸色苍白地倒在了地上。

“大黄,出去。”老苏亢顿顿手杖,大黄耷拉着尾巴意犹未尽地去了。

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妻子依旧没有下机,依旧没有回头。苏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关一咬,唇间鲜血骤然滴到了白玉砖地上。他弯腰拿起自己的包袱木棒,默默地出了厅堂。

老苏亢摇摇头,笃笃出去了。厅中的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