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扬帆,张仪从琅邪南下入泗水、江水,进入了云梦泽。

在遥远的洪水时期,长江中游弥漫出了一片辽阔汪洋的水域,东起江汉平原,西至漳水下游,北接涢水下游,南抵湘水、资水、汨罗水,纵横千里,占了当时楚国的三分之一。从长江西上,一入江汉交汇处,烟波浩渺云遮雾障莽苍苍水天一色,水势汪洋充盈,岛屿星罗棋布,气势宏大极了,扬帆其中,直如烟云大梦。当世呼之为云梦泽。

漂得几日,船到云梦泽西岸。张仪付了佣金,船家便另外去兜回路客了。张仪主仆安步当车,向郢都城而来。不消两个时辰,已经进了郢都西门。张仪不去接待官员国使的驿馆,找了一家上等客栈住了下来。他要先摸摸楚国情势,再相机行事。

张仪使命,将越国这场伐齐麻烦引开,便算南下圆满成功了。北返齐国,张仪便是齐国丞相了。可张仪想得深远,深知齐国权臣世族之间倾轧甚烈,要在齐国站稳脚跟,甚至在齐威王身后也安如磐石,就必须将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张仪的秘密盘算是:借机进入楚国,将逃隐的上将军田忌与军师孙膑找出来,说服他们重返齐国,与他形成“张田孙铁三足”,便能稳固长久地鼎立齐国。这一番打算要想实现,就必须借助楚国。

这时的楚国已经改朝换代,执政三十年的楚宣王芈良夫死了。年轻的太子芈商即位三五年了,后人称为楚威王。这个新楚王禀性究竟如何,张仪拿不准,要仔细揣摩一番。入楚听到的消息是:今春楚威王得报,越王姒无疆迁都琅邪,要北上攻齐,很是高兴;后来又接斥候密报,中原策士张仪说动越国放弃攻齐,南下攻楚,楚威王大是恼火,对这个张仪恨得咬牙切齿。如此反应,张仪对新楚王的见识评判已经心中有底了。

这天风和日丽,楚威王正在王宫湖畔练习吴钩劈刺。内侍急急走来禀报,说中原名士张仪求见。“张仪?他在何处?”楚威王牙齿磨得咯咯响,却没有转身。

“宫门外候见。”

“宣他进来。”

内侍一溜碎步跑了出去。片刻之间,布衣大袖的张仪飘飘而来。楚威王远远打量,见这个黑衣士子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不由冷笑几声,纹丝不动地站着。张仪将这位年轻国王的脸色看得分外清楚,浑然不觉深深一躬:“中原张仪,参见楚王。”楚威王劈头冷冷一句斥责:“张仪翻云覆雨,不觉有损阴骘吗!”张仪恍然笑道:“原来楚王为此不悦,幸甚如之。张仪周游天下,彰天道,显人事,使该亡者早亡,当兴者早兴,正当延年益寿,何能有损阴骘?”楚威王冷笑:“将兵祸引来楚国,还敢张扬郢都,不怕绞首?”

“张仪给楚国带来千里鱼米水乡,何由绞首?”

楚威王何其机敏:“你是说,越国是送上门的鱼腩?”

“正是。楚王不以为然吗?”

“越为江南大国,善铸利器,悍勇好斗,十五万大军,并非孱弱小邦。”

张仪一阵大笑:“楚王何其封闭也,今日越国,岂能与五十年前之越国相比?自勾践之后,越国人才凋零,部族内斗不休,非但无力北上,连昔日丰饶无比之震泽,也人烟稀少倍显荒凉。三代以来,越国远遁东海之滨,国力大大萎缩。目下姒无疆不自量力,要攻打楚国,岂非送给楚王大大一个利市?楚国灭越,其利若何,楚王当比张仪清楚。”

“如你所说,莫非姒无疆失心疯了?”

张仪笑道:“姒无疆,除了剑道,猪犹不及。”

“如此,足下为何将越祸从齐国引开?”

张仪侃侃道:“灭国大礼,天有定数。齐国虽强,灭越非其长也。楚国虽弱,灭越轻车熟路也。百年以来,楚国与吴越纠缠不休,对吴越战法大是熟悉,水战陆战,楚国皆是吴越鼻祖。天道有常,越向楚寻衅,岂非楚国雪耻振兴之日?”

楚威王思忖有顷,歉意笑道:“多有得罪,先生请坐。来人,兰陵酒!”

片刻酒来,楚威王频频与张仪举爵。饮得一时,楚威王停爵笑问:“先生给楚国鱼腩,所求何在?”张仪坦然道:“张仪一老友隐居楚国,要请楚王高抬贵手。”楚威王一怔:“先生老友隐居楚国,何人?”张仪道:“齐国田忌。”楚威王不觉站了起来:“田忌隐居楚国,在何处?”张仪没有正面回答,只悠然拱手一笑:“敢请楚王高抬贵手。”楚威王绕着石案急促地转着,突然止步道:“放走田忌可也,也须得有个交换。”

张仪大笑一阵:“楚王但讲。”

“田忌为将,率楚军灭越。”

张仪顿时愣怔,踌躇笑道:“此事尚须与将军商议,不敢贸然作答。”

“本王与先生同见将军,如何?”楚威王显然急迫。

“不必也。”张仪笑道,“能说动将军,我自来禀报楚王。楚王突兀出面,有勉强之嫌,生意便不能做了。”

楚威王思忖一番道:“只是先生万莫迟延。来人,给先生备轻舟一条、快马三匹、驷马王车一辆,随时听候先生调遣。”老内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张仪凭着敏锐直觉与对名士隐居生涯的熟悉,终于访出了田忌。

楚威王立即任命田忌为大将军,统率楚军迎击越祸;张仪暂为楚国客卿,留郢都谋划大计。此时传来紧急军报:越国舟师出震泽进长江,直达云梦泽东岸;越王亲率十五万马步大军,从北向南压来,形成南堵北压攻势,图谋一举占领江淮原野二十余城。消息传来,农户逃匿,商旅远避,大小城堡尽皆关闭,楚国东北顿时陷入了惊恐之中。

与越国煊赫浩大的声势相比,楚国大军悄无声息地秘密移动,尽管不能达成田忌要求的隐秘与快速,却也不会将进军意图张扬得路人皆知。田忌的谋划是:根据楚国实际军力来打这一仗,舟师战船从云梦泽直下长江,在彭蠡泽[1]江面结成水寨,断绝越军舟师退路;与此同时,田忌亲率十万战车兵与五万骑兵秘密东进,日夜兼程赶到了昭关外山谷扎营,准备迎候越国大军决战。

对于驻守北楚房陵的三万步兵,田忌没有动用。房陵汉水是楚国大军粮草基地,是一根软肋,需要有所防范。可是,楚王与张仪都拒绝了他的评判。但是,既然做了楚国统帅,田忌还是要为楚国认真谋划,不想顾此失彼。三万步兵,对于大战场来说,增添不了多少力量,但对扼守汉水房陵而言,就是一支弥足珍贵的兵力。这是田忌瞒着楚威王君臣与张仪,私自决断的,假若对越国战败,田忌就要承担“调兵失当”的罪名了。

一切准备就绪,楚威王与张仪赶到了。看到昭关外一片宁静的原野,楚威王惊讶了:“大将军,楚国大军还没有抵达吗?”田忌悠然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楚王但放宽心。”张仪爽朗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明日但看大将军灭越就是,何须问他细务?”楚威王恍然笑道:“先生说得是。大将军,虚则实之。好!”

三日后,战场喊杀声沉寂了,昭关外响起了楚军欢呼胜利的声音。这次大战几乎只有短短两个时辰,越国二十万大军便告土崩瓦解,姒无疆被乱军所杀,越军残部全部降楚。在楚军的欢呼声中,楚威王在昭关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会。张仪、田忌被楚威王隆重请到了最为尊贵的中央位置,楚威王自己与随行大臣则全部偏座。张仪洒脱不羁,盛情难却,哈哈大笑着入座了。田忌却几番推辞,总算被楚威王扶到了案前,还是如坐针毡般大不自在。

“诸位臣工,”楚威王兴奋地举起了大爵,“一战灭越,全赖先生谋划、大将军统军大战之功!来,为先生,为大将军,干此一爵!”

“先生万岁!大将军万岁!干!”全场欢呼个个痛饮。

“启奏我王,”令尹昭雎起身高声道,“臣请赐封田忌大将军三县之地,封号武成君,统率大楚兵马,北上中原争霸。”

“臣等赞同!”楚国大臣异口同声。

楚威王爽朗大笑:“本王正有此意!大将军就做楚国武成君如何?”

田忌一脸肃然拱手答道:“楚王与先生本有定议,田忌只打一仗。”

张仪笑道:“楚王英明,岂肯食言自肥,失信于天下?”

“好,回头再议。”楚威王岔开了话题道,“先生、大将军,对灭越后事有何见教?”张仪悠然笑道:“越人立国一百六十四年,今被楚灭。楚开地千余里,增民两百万,几成半天下之势也。天下待楚国,将刮目相看。然则,越人各族散居荒山、水泊、海岛,极难归心。欲得真正安定,化越入楚,尚需派出一支大军常驻越地十余年,待其民心底定后,再行常治之法,方为上策。”

“大将军之见?”楚威王似乎更想听田忌主张。

田忌坦然道:“先生所言极是远虑深彻,田忌以为大是。”

楚威王拍案:“明日即派大军开赴越地,化越入楚。”

突然,幕府外马蹄声疾,大是异常。楚威王尚在沉吟间,辕门已经传来锐急报号声:“房陵军使紧急觐见!”话音落点,一人跌跌撞撞进帐,一身污秽血迹,扑在楚威王案前号啕痛哭。一时,幕府将士大臣皆愕然变色。

楚威王大是暴躁,拍案怒喝:“败兴!说话!”

“禀报我王,”军使哭声哽咽道,“秦军偷袭房陵,夺我府库仓廪,杀我两万余人!汉水之地三百里,全都让秦国占了!”

偌大幕府死一般沉寂,方才的隆重喜庆气氛,片刻间**然无存。汉水三百里土地尚在其次,房陵数百座粮仓府库失守,才当真令人心惊肉跳。那里储存了楚国十分之七八的粮食、兵器、财货,夺走房陵,无异于夺去楚国近百年的府库积累。对于任何一个楚国人,这都是难以忍受的噩耗。死一般的寂静中,楚威王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咣当将一只铜爵摔在地上。

令尹昭雎阴沉着脸站起,突然一声大喝:“张仪!给我拿下!”

田忌愤然高声道:“且慢!此事与张子何干?请楚王说话。”

楚威王冷冷地瞅了田忌一眼,大袖一甩,转身而去。如此几番折腾,张仪竟然还愣怔座中,苍白的脸上木呆呆一片灰白。田忌大急,疾步上前掐住了张仪的人中穴,大喊一声:“张子!”

遍体鳞伤的张仪终于醒了过来,恍惚间仿佛一场噩梦。

身下石板冰凉,浑身冰凉,心也是冰凉的。那一线微光,似乎也是飕飕凉风,将一丝朦胧混沌的感觉都变得冰凉。睁开眼睛,很清醒又很朦胧,分明一方凉冰冰天地,如何又感到热烘烘一片焦躁?还是闭上眼睛想想,究竟发生了何等事情,如何自己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张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日间之事在一片冰凉潮湿中渗了出来。再次醒来,张仪浑身软得酥了一般,透体的冰凉如何又换了轻飘飘暖洋洋大醉之后一般?张仪费劲睁开眼睛,见一个人跪坐在身边,似乎在低声哭泣。闭闭眼睛再睁开,张仪相信不再是梦,不再是醉眼昏花,这是真实。

“绯云?是你吗?”张仪含混嘟囔了一句,那张嘴仿佛不是自己了。

“张兄!你,你终于醒了。”哭声停了,泪珠滴在了张仪脸上。

“绯云,”张仪慢慢张开嘴巴,“看……看,舌头还在吗?”

绯云扑哧笑了,边抹眼泪边点头:“在,在吔。”

张仪长长喘了一口粗气:“但有这三寸舌在,张仪就还是张仪。”

“先别说话,我给你喂点热米酒。”绯云轻柔地扶起张仪倚在自己肩头,转身拿过一个棉套包裹的铜壶,将壶嘴儿搭在张仪嘴唇边:“来,喝下去会好些。”香甜温热的米酒一入口,张仪大感干渴,咕噜咕噜牛饮般吞咽起来,一壶热米酒顷刻全部干净。张仪大感精神,四顾打量,这是一间竹墙茅屋,透过半掩的木门,一座苍翠的山头便在眼前,似曾相识。

“绯云,这是何处?”他惊讶得有些结巴起来。

“长阳谷,田忌隐居之地。”

“如何能在这里?田忌何在?”

“张兄莫急,”绯云叹息了一声,“我这就说给你听……”

昭雎缉拿了张仪,田忌大急,一面让绯云到令尹大帐打探,一面连夜紧急求见楚威王。绯云火急赶去,用一百金买通了令尹府一个军吏,才得以守候在令尹府门厅等候。夜半时分,田忌匆匆赶到,出示了楚王金令箭,才强迫昭雎放出了遍体鳞伤的张仪。出得令尹府,田忌什么话也没说,连幕府都没回,亲自驾着一辆战车将张仪主仆送到江边。这时,一艘快船已在江边等候了。朦胧月色下,田忌对绯云说:“先生重伤,好生护持。我稍后便归。余事不用操心,上船便知。”说完匆匆走了。如此漂漂****走了六天,才回到了云梦泽长阳谷。

“将军如何?他没受牵累吧?”张仪急问。

“田登说,楚王与将军又做了一个交换:将军须统兵收复房陵,楚国方能放人。将军坚执要楚王先放张兄,否则不受交换。僵持半个时辰,楚王才出了令箭。我等离开,楚王便催促将军连夜带兵北上了。田登安顿好我等,随后追赶将军去了。”

张仪愣怔良久道:“绯云,你去歇息,让我好生想想。”

“做好饭我便来。”绯云扶张仪躺好,轻手轻脚出去了。

秦军偷袭房陵,田忌是经过认真揣摩,事先作为唯一危险提出来的。张仪却不假思索立即否定了田忌,最终也导致了楚王对田忌主张的否定。事实上,田忌并没有赞同张仪的看法,但却没有像策士那般据理争辩,非要见个你高我低。田忌的话是有道理:“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

回想起来,张仪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当时,为何对如此要紧的兵家格言充耳不闻,就那么一阵笑谈,便否定了一个当世名将的深思熟虑。张仪啊张仪,身为名门策士,如此浅薄轻狂,实在是天下笑柄。当房陵军使急报噩耗时,你张仪震惊得面色灰白、呆若木鸡,连话也说不出来,不觉得羞愧吗?

心念及此,张仪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仔细想来,自己对秦国从来就不甚了了,偏偏又莫名其妙地蔑视秦国。对兵家战事之学,从来是皮毛耳耳,偏偏竟莫名其妙地轻率谈兵。张仪啊张仪,与苏秦的沉稳透彻相比,你是何等浅薄浮躁?苏秦常说:“锋锐无匹,吾不如张仪也。”张仪对苏秦的这种称赞,每每总是大笑一通,口中非也非也,心里却很得意。这次,也是生平第一次,张仪蓦然警悟,自己与苏秦相比,实在是差了一筹也。木门半掩,昏黄的阳光长长铺在了茅屋厅堂,张仪盯着枕在山头的一轮残阳渐渐沉沦,一线冰凉的泪水涌上了苍白的面颊。

夕阳西下,一抹血红的晚霞搭在苍翠的峰顶,一缕袅袅扶摇的炊烟融进苍茫的暮色,三面青山如黛,谷底澄江如练,谷风习习,山鸟啁啾——多么美好的河山,多么美好的尘世也。瞬息之间,张仪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痴痴地伫立在晚风之中。

“吔,别站风里了,回去吧。”风中传来绯云的小声嘟囔。

“绯云,”张仪突然转身道,“离开长阳谷,收拾一下,后半夜走。”

“这是为何?伤还没好,走不得。”绯云一急,声音又尖又亮。

张仪沉痛道:“田忌换我,身不由己。安顿我在这里,也本权宜之计。只要我在这里,田忌便不能甩开楚国。将心换心,我要给田忌自主。他绝不想在楚国陷得更深。必须走!”

“没有人知道我们住这里。”绯云还是想不通。

“小孩子话。”张仪笃笃笃地点着木杖,“房陵是昭雎封地,秦国挖了他老根,他恨死我了。纵然楚王放我一马,昭雎也会寻找我。他是令尹,权势大了,这里绝然逃不出他的密探刺客。”

绯云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快走!到齐国还算好走。”

“还能回齐?”张仪苦涩一笑,“回家,安邑老家。”

“张兄,你!”绯云看见张仪眼中的泪光,一时大觉心痛,又立即咬牙忍住,“好,就回老家。走,你先歇息养神,我去准备。”

四更时分,月明星稀,一叶独木扁舟漂出了滚滚滔滔的长阳山溪,漂进了水天一色的茫茫云梦泽,漂向了遥远的北方彼岸。

“张兄,你想甚,好痴吔。”绯云声音在浆声中飘**着。

“苏秦,他为何选择了秦国?”

“他觉得秦国好吔,还能有甚。”

张仪哈哈大笑:“倒也是,并无甚个奥妙。只是,我得对秦国重新估量了。这老秦忒恶,跌我出门一个嘴啃泥,忘不了也!”

[1]彭蠡泽,古泽薮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