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张仪的轻便轺车上路了。
大梁、安邑,两地之间的官道宽阔平坦,轻便轺车马不停蹄,一天一夜便可到达。张仪原非紧急军情,急吼吼赶到,反有失名士气度,自然不想赶得紧。日暮时分,渡过大河,他在南岸的广武歇息了一夜。次日太阳上山,张仪的轻便轺车驶出广武客栈,直上官道。经过敖仓时,忽见军营马道尘土飞扬,直向官道而来。驾车少仆绯云怕前行赶得太急,跟在后面又要吃落土,停车靠在道边,要等敖仓马队去远了再走。片刻之间,马队从军营冲来,当先一面幡旗在烟尘中迎风招展,旗上大书一个“先”字。张仪惊喜,霍然高喊:“先兄,张仪在此!”
喊声方落,马队骤停,当先一辆轺车拐了过来。车盖下一个高冠红服、长须拂面的中年人遥遥拱手笑道:“张兄好快!我正要去大梁先期周旋。”张仪已经下车,拱手笑道:“不期而遇先兄,不胜欣慰。本说下月去大梁,怎奈家母催逼,便早了日子,先兄见谅。”来人也已下车,行礼笑道:“无妨无妨。我只是引见。成事与否,全在张兄自己。”片刻叙说,敖仓令邀张仪并车同行,张仪辞谢了。敖仓令也不勉强,回身登车扬尘而去。待敖仓令的马队走远,张仪方才登车缓行,向大梁辚辚而来。
这个敖仓令先轹,祖上是晋文公时的名将先轸。先轹虽是司土府辖下官吏,但在大梁依然是魏国闻人。张仪父亲也曾在司土府任事,与当时做司土府都仓廪的先轹父亲同事,有通家之好。是故,张仪与先轹算得是世交了。张仪从王屋山修习归来,在大梁安邑的士大夫中,已经有了名士之誉,先轹慕名拜访,世交又自然恢复了。魏国的司土府,就是司徒府的旧称,由于久掌土地大权,历代官吏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朝野呼为“司土党”。
洛阳之行与苏秦一夜长谈,张仪大受启迪,重新审视了魏国,亦觉自己不应该放弃在魏国的努力。于是,在回家途中取道大梁,有意无意地拜会了一个“司土党”,酒酣耳热间透露了自己想在大梁谋事的想法。张仪的本心,是给自己原先的婉拒打个圆场,不想无端开罪于“司土党”,并没有请“司土党”斡旋引见之意。谁知对方是个官场老手,世故老到,认准了是张仪放不下名士身份,是做出的委婉姿态,其实就是要“司土党”给他修桥铺路。“司土党”中若有了张仪这等名士身居高位,自然是势力大涨,所以对张仪的清高毫不计较。
凡此种种,张仪都蒙在鼓里。张仪是当世名士的路子,直接求见君主,无须任何人从中引见。这种方法简单扎实,既能充分体现名士天马行空、特立独行的风骨,又对君主的识人眼光与用人胆略,有直接考量的效果;成则一举公卿,不会陷于任何官场朋党;败则飘然另去,不会将大好光阴空耗在无休止的折冲斡旋之中。春秋战国以来,实力派名士都不约而同走这条路子。不想张仪多了一番心思,想消除一个无端对手,却引出了一场额外援手。偏偏张仪浑不知晓,见了敖仓令先轹也是左右逢源地虚应故事。先轹不得要领,悻悻而去。
一路消闲,夕阳衔山时到了大梁。北门外,敖仓令先轹带了“司土党”几个实权官员在迎候,要接张仪到先轹府上接风洗尘。此时,张仪才觉得事情蹊跷。好在他心思灵动,略一思忖,吩咐绯云去安置客栈,而后在先轹府外等候自己,他与先轹同乘一车去赴酒宴。见张仪如此做派,“司土党”大感难堪,气氛不由别扭起来。
张仪一拧,接风酒宴便显得客气拘谨。张仪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照样海阔天空,却闭口不谈大梁觐见之事。对方觉得大失体面,人人尴尬,不想再与这个不识抬举的名士着实结交,酬酢顿时冷淡了下来。直到酒宴结束,也没有人提及引见之事。不到初鼓,接风洗尘便告罢了,没有一人送张仪前去客栈。张仪毫不在乎,一一打拱辞行,跳上轺车大笑着扬长去了。
大梁王宫今日特别忙碌。
魏惠王要出城行猎。陪猎大臣及内侍、禁军从五更就开始忙起来。这是迁都大梁以来魏惠王首次出猎,王宫上下特别兴奋。车辆、仪仗、马匹、弓箭、帐篷、酒器、赏赐物品、野炊器具等等,忙得上下人等穿梭般往来。一切妥当,刚好是太阳升起到城楼的辰时,只等魏王出宫,行猎大军便要浩浩****地开出。片刻之间,大殿口老内侍一声长呼,魏惠王全副戎装甲胄,步履轻捷,矜持微笑着向三军与大臣招手,似乎从来都是这般欣然。
“禀报我王:孟子率门生百人进入大梁,求见大王。”
魏惠王大为皱眉,觉得这老夫子来得实在扫兴。但孟子乃儒家大师,天下第一老名士了,若因行猎不见,传扬开去可是大损声望。魏国正当用人之际,如何拒绝得这样一个招牌人物?思忖有顷,魏惠王无可奈何地笑笑:“撤销行猎,仪仗迎接孟夫子。”片刻之间,早已准备好的行猎鼓乐手列队奏乐,王宫中门大开,魏惠王率领陪猎大臣迎出宫来,一切就便,快捷非常。
如此声势,却使孟子大吃了一惊。
列国奔波多年,孟子来魏国不知多少次了。儒家为政主张已经是天下皆知,无论大国小国,虽然无人敢用儒家执政,却也没有哪个国家想开罪于这个极擅口诛笔伐的难缠学派。时间一长,孟子明白了此中奥妙,打消了出仕念头,只将游历天下看作讲学传道的生涯。各国君臣也看出了奥妙,对孟子师生不再心怀芥蒂,乐得为自己博个礼贤下士的名望。如此一来,儒家竟与各国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来,举凡所过国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礼遇,国君不问政事,孟子只谈学问,酬酢罢了双方皆大欢喜而散。
这次,孟子回归鲁国故里,路经大梁,本无意拜见魏惠王。孟子对这些徒有声势而不涉实际的应酬,也有些不耐。但是,在路上却听到一个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猎三日。孟子突发心思:既然王要出猎,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应酬之苦,又还了魏惠王平素对孟子礼敬有加的情谊,岂不妙哉!当年,孔子不想与阳货交往,又脱不得礼仪,故意在阳货不在家时前去回拜,结果是两全其美。今日之拜见魏惠王,正与孔老夫子见阳货有异曲同工之妙。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魏惠王因迁都大梁后首次出猎,改了王猎出发时辰,恰逢孟子前来拜会,便就势行事,大张旗鼓地开中门率群臣迎接孟子。这一番意外,如何不让正在为虚访谋划悠然自得的孟子大为惊讶。孟子学生们也压根没想到会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隆重礼遇,一个个被礼宾官员们侍奉得方寸大乱。最后总算是纷纷聚合到偏殿,开始了接风酒宴。
酬酢反复,礼让再三,孟子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没有往日高谈阔论的兴致。魏惠王历来是应酬高手,善开话题,见孟子落落寡欢,便关切地问起孟子在齐境况。孟子见问,不胜感慨,说已经辞了稷下学宫的馆爵,准备回鲁国兴办学宫了。魏惠王大为兴奋,立即劝孟子来魏国兴办学宫,职任学宫令,爵同上卿。
孟子淡然一笑:“孟轲两鬓如霜,老骥不能千里,王恕罪也。”
魏惠王哈哈大笑,连连劝慰孟子,并慨然许诺资助孟子在鲁国兴办学宫。这是一件实事,孟子倒是着实感谢了一番,气氛渐渐融洽热烈起来。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动,离席起身,恭恭敬敬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领袖天下士林,敢请为魏国举荐栋梁大材,魏䓨不胜心感矣!”
孟子大是意外,魏惠王也想起了求贤?
战国以来,天下名士十之八九出于魏齐鲁三国。举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国修学若干年为荣耀。事实上,魏国才是真正的名士渊薮。魏国若要着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数网罗天下名士于大梁。然则,天下事忒煞奇怪。魏国始终是名士客栈,往来不断,无一驻足。孟子本人也是终身奔波求仕的沧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里?有如此这般的国王,如此这般的丞相,谁要给魏国荐贤,必是自讨没趣。但无论如何,公然的求贤之心,孟子是不好扫兴的。思忖有顷,孟子肃然拱手:“魏王求贤,孟轲钦佩之至。然则,多年来埋首书卷,孟轲与天下名士交游甚少,尚无治国大才举荐,惭愧之至。”
“如此,日后但有贤才,荐于本王便是。”魏惠王极有气度。
正在此时,老内侍匆匆进殿:“禀报我王,名士张仪求见。”
魏惠王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巡视大殿:“张仪何许人?谁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几位重臣齐声回道:“臣等不知。”
末座先轹与左右对视会意,也齐声答道:“臣等不知。”
“举朝不知,谈何名士?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见。”
“魏王且慢。”孟子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这个张仪,虽未扬名于天下,孟轲却略有所闻。他与苏秦同出一隐士门下,自诩纵横策士。魏王不妨一见,或能增长些许见识。”
“孟夫子既有此说,见见无妨。”魏惠王挥挥手,“领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年轻士子悠然进殿,举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一领黑色大袖夹袍,长发松散披肩,高大身材隐隐透出一种伟岸气度;步履洒脱,神态从容,在贵胄满座的大殿中丝毫不显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气。士子从容走到王座前躬身作礼:“安邑士子张仪,参见魏王。”
魏惠王大皱眉头问:“张仪,你乃魏人,为何身着秦人衣色?”
这突兀奇特的一问,殿中无不惊讶。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为大国之王,妇人一般计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时,张仪不卑不亢道:“张仪生地,魏国蒲阳,与秦国河西之地风习相近,民多黑衣。此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丞相公子卬深知魏王心思所在,觉得自己出面更好,指着张仪高声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当大魏朝野振作,图谋复仇之战。魏国子民,当恶敌所好,尚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敌国服色而弃我根本,大义何在!”
张仪满怀**而来,迎头就碰上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问,心中顿时腻烦;及至听得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词的滑稽斥责,不禁哈哈大笑:“足下高论,当真令人喷饭矣!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干肉,公只能喝菜汤;秦人好兵战,公只能斗鸡走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只能做鳏夫绝后了;秦人尚黑衣,公只能白衫孝服了?”话音未落,大殿中哄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厉害,一口酒噗地喷到了下首公子卬的脸上。公子卬面色涨红,本想发作,却见魏王乐不可支,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竟一脸酒水地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于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声更响。
魏惠王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机变之士常伴身边,倒是一件快事。”
孟子揶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当得一个弄臣也。”
张仪本傲岸凌厉之士,长策未进却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骤然上冲,欲待发作,脑海中油然响起老师苍老的声音,纵横捭阖,冷心为上。瞬息间冷静下来,张仪正色拱手道:“魏王为国求贤,大臣却如此怠慢,岂非令天下名士寒心?”魏惠王哈哈一笑道:“张仪,孟夫子说你乃纵横策士,但不知何为纵横之学?”
“魏王,”张仪见涉及正题,精神振作肃然道,“纵横之学,乃争霸天下之术。纵横者,经纬也。经天纬地,匡盛霸业,谓之纵横。张仪修纵横之学,自当首要为祖国效力。”
“经天纬地,匡盛霸业?纵横之学如此了得?”魏惠王惊讶了。
孟子冷笑:“自诩经天纬地,此等厚颜,岂能立于庙堂之上?”
“孟夫子此话怎讲?倒要请教。”魏惠王很高兴有了回旋余地。
孟子一脸正色庄重道:“魏王有所不知。纵横一派,发端于春秋末期狡黠之士。前如张孟谈,游说韩魏而灭智伯,后如犀首,游说燕秦而牟利。如今,又有张仪、苏秦之辈,后来者正不知几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无义理,行无准则;说此国此一主张,说彼国彼一主张,素无定见,唯以攫取高官盛名为能事。譬如妾妇娇妆,以取悦主人,主人喜红则红,主人喜白则白;主人喜肥,则为饕餮之徒;主人喜细腰,则不惜作践自残。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执掌国柄,岂不羞杀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辩之士,一席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殿中一片默然。
事已至此,张仪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对儒家本来素无好感,但敬重孔子、孟子学问,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见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长,要狠狠给这个故步自封的老夫子一点颜色。只见张仪悠然转身对着孟子,坦然微笑:“久闻孟夫子博学雄辩,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也。”
“国士守大道,何须无节者妄加评说?”孟子冷峻傲慢。
张仪一阵哈哈大笑,骤然敛去笑容揶揄道:“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分明是纵横家鹊起,乞国老士心头泛酸。据实论之,纵横策士图谋王霸大业,自然忠实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理忖度天下。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于亡国之奸佞哉!投其所好,言无义理,正是纵横家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纵为妾妇,亦忠人之事,有何可耻?不若孟夫子游历诸侯,说遍天下,无分其国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订购,则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娼妇处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个忍不住击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兴奋,索性酒肆博彩般喝起彩来。
魏惠王好奇心大起问:“有其说必有其论,娼妇处子却是何解?”
张仪一本正经道:“鲁国有娼妇,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今卖此人,此人不要。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尝个中滋味。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则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此谓娼妇处子之怨毒也。”
话音落点,殿中轻轻地一齐惊叹。臣子们既惊诧于这个年轻士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又觉得他过分苛损,大非敬老之道。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头,见孟老夫子簌簌发抖欲语不能,顿时觉得此事不好收拾。孟夫子毕竟天下闻人,在自己的接风宴会上被一个无名士子羞辱若此,传扬开去,大损魏国。想到此处,魏惠王厉声道:“竖子大胆,有辱斯文!轰了出去!”
“且慢。”张仪从容拱手道,“士可杀,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纵横家全体,张仪不得不还以颜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记,张仪为献霸业长策而来,非为与孟夫子较量而来。”
“魏国不要此等狂妄之辈,轰出去!”
“既然如此,张仪告辞。”大袖一挥,张仪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