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洛阳王畿耕牛点点,原野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城外原野东南处,一片柳林刚泛青绿,在枯黄的原野上鲜嫩醒目。柳林深处,掩映着一片青色砖瓦的大庄园。庄外土地沟洫纵横,耕牛点点,歌声隐隐。这是洛阳国人颇为熟悉的一座特异庄园——苏庄。此刻,庄园外的原野井田古道上,三骑骏马正在一路奔驰。马蹄声中,洛阳国人的洪亮口音随风飘来。
说话之间,三骑已经融入绿色摇曳的柳林之中。一阵爽朗大笑迎面飞来:“走马踏青,苏氏兄弟果然洒脱不凡!”随着笑声,林中小道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士子,紫衣竹冠,抱拳拱手间气度不俗。为首的青年红衣玉冠,英挺脱俗,翻身下马间大笑,“闻讯即来,倒成了走马踏青,张兄好辞令。”疾步向前,四手相握,俩人相互打量着又一阵大笑。
“苏秦兄别来无恙?”来者颇见诙谐。
“有恙又能如何?”苏秦揶揄反诘。
“张仪颇通医道也。”
“张仪医国尚可,医人未尝闻也。”
“国中岂无人乎!”
“国中有人,人中无苏秦也。”
“子未入国,安知国中无苏秦?”
“子非苏秦,安知苏秦定入其国?”
俩人边说边走,应对快捷不假思索,家常闲话一般。后边两个少年惊讶新奇,稍大一点儿的跺脚高声道:“慢一点儿了,这就是名士学问吗?”前行俩人大笑回身。苏秦笑道:“粗心了,还有两个小弟。张兄,这是三弟苏代,这是四弟苏厉。三弟四弟,这是我平日提起的张仪兄。”苏代、苏厉拱手躬身,同声道:“久闻张兄大名,见过张兄。”
“两位小兄莫笑。与苏兄打了十几年嘴仗,见面不来几句心慌。”
四人哄然大笑。苏秦道:“三弟四弟,锤炼学问辩才,多多讨教张兄。”
“敢请张兄,多多指教。”苏代、苏厉不待张仪说话,再次大礼一躬。
张仪一本正经道:“苏氏兄弟也,个个聪明绝顶,做好套子让人钻。我,不上当。”苏代、苏厉俩兄弟不禁相顾大笑。苏秦拉起张仪道:“走,进庄。话可是多了。”
张仪边走边感慨:“苏兄啊,我可真没想到,洛阳王畿竟然有如此美庄园!安邑郊野亦多有庄园,可挤挤挨挨,何比得这无边旷野,一座孤庄,占尽天地风光。”
苏秦不禁笑道:“张兄,你可真是将穷瘦当细腰。安邑领先天下时势,数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经多有村庄,自然是炊烟相望,鸡鸣狗吠相闻,一片兴旺了。洛阳王畿破败荒凉,张兄不见其衰朽颓废,独见旷野孤庄之美,别出心裁也。”张仪原是触景生情,没想到这一层,当即慨然:“还是苏兄立论端正,张仪佩服也!”
“只怕未必。四弟,知会家老,为张兄接风洗尘。”
说话间已经进庄。俩人穿过柳林,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立的青砖小院前。苏秦指点道:“张兄请,这是我的居所。”张仪四面打量,这座小院背依层林,前临水面,与其他房舍相距甚远,确实是修学的上佳所在。抬头再看,小院门额上四个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鸣瓦釜。
“苏兄,志不可量也!”
“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说去?”
俩人同声大笑,走进了小院。院内一座方形大屋,很难用寻常说的几开间来度量。大屋中间一方不大不小的厅堂,西首隔间很小,隐在一架丝毫没有雕饰的木屏后面;东首隔间很大,几乎占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屋门虚掩。厅中陈设粗简质朴,没有一件华贵的家具饰物。
“苏兄富贵不失本色,难能可贵也。”
“本是瓦釜,何须充作钟鼎。”
“苏兄妙辞!惜乎瓦釜雷鸣,钟鼎早已锈蚀。”
“张兄独辟蹊径,苏秦自愧弗如。”
“苏兄差矣!老师考语:苏秦之才,暗夜点火;张仪之才,有中出新。”
“老师这考语,我终是没有悟透。”
耳闻脚步杂沓,门外传来苏厉稚嫩的嗓音:“酒菜来了——”
俩人饮得三爵,苏秦悠然一笑:“张兄千里赶来,为此洛阳酒菜?”
张仪一声叹息:“不瞒苏兄,我是遇到了难题。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开,又不知该去何方。就想躲过来,顺便听听苏兄高论。”苏秦心中暗笑,知道这个师弟机变过人,又心高气傲,即便讨教于人也要说成顺便听听,不去计较,顺着话题问道:“不知张兄志在何方?”
“我意先去齐国,若无甚乐趣,再去楚国。”
“张兄以为,齐国、楚国堪成大事?”苏秦眼睛一亮。
“齐国,田因齐称王已经三十余年,民众富庶,甲兵强盛,国力已隐隐然居六国之首。天下第一可图大业之邦,自然当去一游。楚国,数十年无战胜之功。但地广人众,潜力极大,亦堪造就。苏兄以为如何?”
“张兄,对魏国没有心思?”
张仪沉重一叹:“我之祖国,实在令人感慨万端也!强势虽在,屡遭挫败,被秦国夺回河西之地,又迁都大梁,不思进取。方今,魏国朝野一派奢靡颓废,令人心寒齿冷。”
“我倒以为,张兄当从魏国着手。”苏秦目光炯炯道,“奢靡颓废之气,人事也。魏国若有大才在位,整饬吏治,扫除奢靡,何愁国力不振!以魏国之根基,一旦振兴,雄踞中原,天下何国堪为敌手?张兄生乃魏人,何舍近而求远?”
“如此,苏兄何不前往魏国?”张仪狡黠地一笑。
“良马单槽。我去魏国,置张兄于何地?”苏秦还以揶揄微笑。
“如此说来,苏兄给张仪留个金饭碗也。”张仪大笑。
“说根本,我不喜欢魏国朝野浮华之风。张兄若得治魏,也要费大力气移风易俗,譬如商鞅在秦之移风易俗。”苏秦平和释然地笑了。
“如此,我已占了三个强国,苏兄向何处立足?”
“张兄不妨为我一谋,天下之大,我欲何方?”
张仪心知苏秦虽机变稍差,但虑事深彻,总能在常人匪夷所思处振聋发聩。这一问显然在考量自己,略一思忖道:“苏兄志在北方,燕赵两国?”
“何以见得?”
“燕国,奇特之邦也。”张仪侃侃道,“周武王分封的古老大诸侯国,唯燕国沉舟未覆,成为七大战国之一。若说根基,天下无出其右。且燕国北接胡地,东连大海,纵深广袤,国风剽悍。假以整饬,焉知不会对天下成泰山压顶之势?再说赵国,是三晋中最有战力之邦国,数十年连败匈奴,扩地接近敕勒川,势力大增;更兼山川险峻,易守难攻。君主赵语,持重勤奋,朝野气象颇为兴旺。如此之国,前途不可限量也!”
苏秦一笑:“燕赵之长,张兄寥寥数语悉数囊括,可谓精当。燕赵之短,张兄却未言及,此短足以抵消其长也。”
“未曾虑及,愿闻兄论。”忽然,张仪觉得自己对大势尚欠揣摩。
苏秦道:“燕赵之短,旧制立国,未曾变法。七大战国,魏楚齐韩秦已经先后变法,唯独燕赵两国未曾大动。各别而论,赵由三家分晋立国,之后陷于军争,无暇变法,算得半新半旧。燕则旧坛老酒,几乎丝毫未动;若非地处偏远,又有赵国相隔,早被魏齐吞灭。若入此等邦国,无异自缚手脚,岂能大有伸展?”
张仪豁然明白,暗暗叹服,口中却又追问:“莫非你我不能做变法名士,如李悝、吴起、申不害、商鞅成一代强国名臣?”
“张兄真能想入非非,佩服。”
“苏兄莫非看好秦国?”张仪突然一问。
“张兄以为如何?”苏秦却认真点了点头。
显然没有想到这是苏秦的认真选择,张仪困惑地摇摇头:“不瞒苏兄,我对秦国素来憎恶,所知甚少。西陲诸侯,半农半牧,国小民穷,蛮勇好战,忝列战国已是一奇,何有远大前程?纵有商鞅变法,一时振作而已,充其量与韩国不相上下。况秦国新君寡恩薄义,车裂商鞅,故步自封,岂能寄予厚望?”
苏秦没有惊讶,悠然笑道:“张兄,你还是没有脱开魏秦宿仇偏见。实言相告,我对秦国,原本也无好感。然一个疑问始终在我心头:大才如商鞅者,何以要去秦国?秦若愚昧平庸,如何能重用商鞅变法二十余年?商鞅变法果如中原所言,残暴苛虐,何以秦能有如此军力,一举夺回千里河西?有此疑惑,去冬我随家父去了一趟秦国,所见所闻,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也!”
“愿闻其详。”张仪认真地倾听着。
“一进函谷关,田畴精细,村落整齐。北风寒天,原野田头熙熙攘攘,修缮沟洫。渭水货船,来往穿梭。当今天下任何邦国,都没有这番勃勃生机。家父乃走遍天下之老商,他指着渭水穿梭般往来的货船说,商家入国看货流,货流旺,百业兴,秦国了不得!进入咸阳,街巷整洁,民众淳朴,人人视国法如神圣;民无私斗,官无贿赂,商无欺诈,工无作伪,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外国商人入秦,皆大觉安全,十有八九都将家眷迁到了咸阳。旬日之间,我听到见到之犯罪者,竟全部都是东方商贾。张兄,我等也算游历颇多,你说,当今哪个国家有此等气象?”
张仪若有所思地一笑:“表面大治,鲁也曾有,结局如何?”
“张兄之意,我明白。”苏秦将一爵清酒一饮而尽,“鲁国虽曾以礼法大治,国中一度康宁繁盛,但其君臣食古不化,内争剧烈,终致萎缩衰微。然则,秦与鲁迥然有异,不可同日而语。秦国新法根基空前稳固,老世族二十多年没有抬头。新君虽车裂商鞅,但也彻底铲除了图谋复辟的老世族。商君新法,非但不会动摇,且将更进一步向陇西戎狄区域推行。如此秦国,能是暂时大治?更有一个奇人,去冬到了秦国。张兄可知?”
“奇人?可是犀首?”
“然也!魏国一个纵横家,做了秦国上卿。”
“犀首捷足先登,苏兄还要去秦,良马不单槽了?”
“张兄,天下策士可有人在你我之上?”苏秦傲气顿生。
“苏兄是说,有你入秦,犀首无所作为!”张仪恍然大笑。
“正是。犀首劝秦国称王,可谓不识时务。”
“如此说来,苏兄入秦之心已定。”
“十年铸剑,一朝出鞘,天下谁堪敌手!”
张仪、苏秦豪情大发,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