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商鞅赶到了商於郡。
秦孝公留给荧玉的兵符密令,使商鞅猛然想到了一件事:孝公会不会对商於郡守也有特殊遗命?以孝公之周密,这是完全可能的。反复思忖,商鞅决意到商於封地弄个明白,处置好这最后一个可能生乱的隐患之地。咸阳局势正在微妙混浊当口,他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危境,必须在有限时间里尽快处置好这件事。
商於郡治所设在丹水上游谷地。自商於之地成为自己封地,商鞅只来过一次。在他的心目中,商君只是个爵位封号,封地仅仅象征而已。新法规定的三成赋税、一座封邑城堡、名义上的领地巡视权,他都一概放弃。不收赋税,不建封邑,不要丝毫治权。所有这些,他上次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封地没有自己的封邑城堡,他就如同在任何郡县处置公务一样,直截了当进了郡守府。
天色刚刚过午,商於郡守擦拭着汗水迎了出来。商鞅笑道:“樗里疾,一头汗水,刚巡视回来?”郡守樗里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团,兴冲冲道:“正要禀报商君,我刚刚从封邑回来,造得很好,想必商君已经去过了。”商鞅顿觉不对味,眉头一拧道:“停停停,你说的是何封邑?”
“商君封邑啊!商於乃商君封地,岂有别个封邑?”
“本君封邑?何人所建?”商鞅面色陡变。
“在下樗里疾亲自监造。商君不满意?”
“我问你,谁令你建造封邑?你自己的主意?”
樗里疾顿时明白过来,长吁一气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里疾即刻取一样物事。”说罢,鸭子一般摇摆着跑向后庭院,片刻之间,双手捧着一个铁匣子出来,恭恭敬敬放在商鞅案头,又恭恭敬敬用一支长长的钥匙打开铁匣,取出一支铜管,拧开管帽,抽出一卷帛书,双手捧到商鞅面前。
商鞅接过帛书,展开一瞄,不禁愣怔了。
着商於郡守樗里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无论商君为官为民,此封邑与商於封地,均属商君恒产,无论何人不得剥夺。此书唯由商於郡守执存,证于后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君书何时颁发于你?”
“禀报商君:先君巡视函谷关时,派特使飞马急送,亲交樗里疾也。”
“县令们知晓吗?”
“事涉封地各县,樗里疾当作密件宣谕,严令不得泄露。”
“立即飞马下令,各县令务必于今夜子时前,赶到郡守府!”
樗里疾不禁大皱眉头:“山路崎岖,不能放马……”但看着商君冷峻神色,答应一声遵命,急急摇摆着鸭步去了。
匆匆用过午饭,已经是太阳偏西。中夜之前,县令们肯定到不齐了。左右半日空闲,商鞅便与樗里疾到了丹水河谷,看看这方险要的山地如何向楚国布防。看得片时,突闻马蹄如雨,郡将疾驰而来,滚鞍下马,紧张地在樗里疾耳边匆匆低语。樗里疾脸色陡变,将郡将拉到一边低声询问。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紧急公务?”
樗里疾脸色涨红,骤然间大汗淋漓,拜倒在地。
商鞅觉得樗里疾神色有异,微微一笑:“国君召我?”
樗里疾一声哽咽:“商君,国君密令,缉拿于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也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干员,何死板若此?拿。见了国君,我自会辩白清楚,莫要担心。”樗里疾霍然起身:“不能!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说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要是知晓,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我有办法。”
商鞅厉声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此时,几名县令飞马赶到,一齐拜倒,神色分外紧张。樗里疾高声问:“你们是否也接了密令?”县令们纷纷说是。正说话间,郡城方向火把连天,老百姓们蜂拥而来。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商於民众愤怒了。山民特有的执着悍勇使他们忘记了一切顾忌,赶来看望保护他们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属于商君,商君属于商於,商君在自己地盘出事,还有天理良心吗?山梁川道涌动着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谁敢动商君,剥了谁皮!”连绵不断的怒吼声山鸣谷应。
樗里疾嘿嘿嘿笑了:“商君,这样子,我等能拿你吗?”
片刻之间,火把涌到了封邑前的山梁上,顷刻围住了郡守县令们。十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声喊道:“谁要拿商君?说!”樗里疾连忙打拱笑道:“父老兄弟们,我等也是保护商君。商君在此!”万千民众听说商君在此安然无恙,不禁一阵呐喊欢呼。老人们率先跪倒,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壮汉们高喊:“国君坏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应怒吼:“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头紧皱,热泪盈眶。他一个一个扶起了各乡的老人,深深一躬,对最前边一位老人高声道:“老人家,我说几句话。”
老人举手高呼:“噤声!听商君训示——”
呼啸纷乱的火把海洋渐渐平息下来。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众拱手环礼一周,嘶哑的声音在山风中回**:“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永生铭感商於民众!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鉴,商鞅此生足矣!然则,敢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务必听我一言:商鞅当年入秦变法,是为了民众富庶,秦国强盛。目下,秦国变法短短二十余年,温饱足矣,富庶尚远。当此之时,国脉脆弱,经不起动**生乱。商鞅若留商於,苟安一世,或与父老们反叛,秦国都必然大乱!商鞅一人,死不足惜,商於十余县之生计出路,必将毁于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园要毁灭,整个秦国,也会在动**中被山东六国吞灭!父老兄弟姐妹们,秦国人的血,要流在杀敌战场上,不能流在自相残杀的内乱中。再说,我回到咸阳,一定会辩说明白,成为无罪之身。那时侯,商鞅定然回到商於隐居,永远住在这片大山里,死在这方土地上……恳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回家去,商鞅不会有事。我,要即刻回咸阳面君,父老兄弟姐妹们毋忧!”
商於老百姓们哭了,就像无边无际的大山林海在秋风中呜咽。老人们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鞅生平第一次肃然跪地,泪水夺眶而出:“父老兄弟们,商鞅纵死,灵魂也会回到商於来的……”
火把海洋,艰难地,缓慢地,终于散去了。
樗里疾和县令们要送商鞅出山。商鞅坚执回绝了。
三更时分,商鞅和荆南飞马出山,一个时辰到了峣关外的大道。这里有两条官道,东南沿丹水河谷直达武关,西北沿灞水下行直达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马,挥鞭遥指东南官道:“荆南,你不要跟我回咸阳,到崤山去。”荆南哇哇大叫,拼命摇头,锵然拔剑搁在了脖颈上——誓死不从。商鞅叹息一声:“荆南,你乃忠义之士,我岂不知?要你去崤山,是办最要紧一件大事:告诉白雪他们,万勿来咸阳,离开崤山,到齐国去。咸阳事了,我会来找她们……”
嗷嗬一声,荆南大哭,下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粗重的哭声在风中隐隐传来,商鞅的心不禁猛烈一抖。
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找个客栈,歇息到天亮再上路。
思谋定了,一阵倦意袭了上来,打个粗重哈欠,走马向关城外风灯高挑的客栈而来。到得门前,商鞅下马嘭嘭拍门。大门拉开,一个黑色长衫者走出来问道:“客官投宿?”商鞅默默点头。
“客官,请出具照身帖。”黑长衫边说边打着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是何物事?”
黑长衫骤然来神,瞪大眼睛侃侃起来:“嘿嘿,看模样你像个官人,如何连照身帖都知不道?听好,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纸,画着你头像,写你职事,盖着官府方方大印。知道不?秦国新法,没有照身帖,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他从来没有过私事独行,哪里准备得照身帖,不禁笑道:“这也忒严苛了,但住一晚,天亮启程,又有何妨?”黑长衫冷笑训斥道:“看你就是个山东士子,知道个啥!我大秦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凭啥?奸人坏人他没处躲藏。还严苛,不严苛国能治好?亏你还是个士子,赶紧先到官府办好照身帖,再出来游学,知道不!”
商鞅赞赏店东的认真,着实道:“我是商君。随身没带照身帖。”
黑长衫骤然一惊,瞪大眼睛绕着白长衫转了一圈,上下反复打量,陡然指着他鼻子又气又笑高声斥责:“看你蛮气派,一个失心疯!商君也敢假冒?真想给你一记老拳!有朝一日,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叫你住还是不叫你住?不!立马给你说,还是不行!走走走,到咸阳端走!你是有病,我大秦路上却没强盗,放心端走!”说罢,走进门去咣当将大门关了。
商鞅愣怔半日,突然仰天大笑,不能遏止。
是也,为何不笑?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人该说作茧自缚了。好!这茧缚得人心里踏实——法令超越权力,意味着法令有无上的权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废除新法,等于要将秦国的民心根基与民生框架彻底粉碎,谁有此等倒行逆施之胆量?
漫漫长路在纷飞的思绪中出奇的短暂,倏忽之间,天已经亮了。
秋天的太阳红彤彤爬上了东方山塬,葱茏的秦川原野挂着薄薄的晨霜,清新极了。主政以来,商鞅从来没有时间一个人在旷野里体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旷、寂静与辽远。今日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来了第一缕朝霞,依稀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晨练时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轻松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