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终于可以开始想自己的事了。
从孝公墓地回来,商鞅心里空****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痛苦与沮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默流泪。孝公盛年病逝,对他实在是重重一击。最令人痛心的,是携手相扶的大业半途而废。青山已崩,松柏何存焉!几个日夜,他在空旷的庭院漫无边际地走来走去,只办了一件事情——写了一卷辞官书。收复河西后不久,他就思谋退隐,第一次写了辞官书。不是急流勇退,明哲自保,而是他实实在在疲惫不堪了。秦公知他解他,没有一丝虚情,平静地批下了他的辞官书。孝公请景监回他:“无商君则无秦国。走遍天下,老秦人都是商君根基。”可是,当他在崤山与昔年恋人白雪议定,接荧玉一起周游天下时,秦孝公一病不起了。当景监星夜将消息送来,他义无反顾地重新回到了咸阳,重新回到了商君府;理政当国,立定太子,并陪孝公走完了最后的脚步。
这次,是他第二次写辞官书了。
新君明日即位,他将郑重呈送这卷辞官书。即位大典事,他已经交给了景监车英,不用亲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尽快善后,整理需要交接的官文,集中属于自己的典籍书卷。所有事都集中在书房,书房之外完全用不着他操心。荧玉说他未免太急,侄子刚刚即位,姑父商君就要辞官,似有不妥。商鞅笑笑,也不多说,只顾在书房里忙自己的事。
商鞅不好对荧玉明说的,是一种局外人很难察觉的特异感觉。
从嬴驷回到咸阳,商鞅就感知了这位沧桑太子和自己的疏离陌生。太子非常敬重自己,进了商君府恭敬得超过了寻常官员。正是这种敬,让商鞅感到了内心的远。对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沟壑,他看得很清楚。留在国中,与新君貌合神离,上下不同心,岂能再度开创大业?况且,新君嬴驷已经完全成熟,自己这个震主权臣留在国中,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商鞅看到了孝公死后短短时间内迅速聚拢的政治阴霾。商鞅辞官,一个重要的预期目标,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看看赢驷这个新君能否做中流砥柱。
仇恨极深的公孙贾出来了,蹊跷“猝死”的嬴虔、甘龙出来了,蛰伏多年的孟西白三将、太庙令杜挚,也都出来了。他们如同幽灵,飘忽在庙堂,寻觅着复辟的缝隙。显然,他们将希望寄托在了嬴驷身上。难道这些人发现了什么?笃定嬴驷会支持他们?
新君赢驷的书案上,突然出现了没有具名的《请举遗民书》。
赢驷坐在灯下,打开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书——
臣等昔日获罪者上奏国公:一国之本,在于世族。臣等本老秦旧士,历代追随秦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烈士累累,忠臣锷锷,实乃老秦国脉所系。先君变法,臣等未尝懈怠。然商鞅主政,视臣等为腹心之患,罗织小罪,贬黜杀戮,责之细行,酷刑凌辱。秦国世族蒙冤含恨,子孙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此之时,商鞅权倾朝野,野心弥彰,必欲杀王自立而后快!臣等孤存忠心,请公兴灭继绝,大举逸民,倚喋血世族克难靖国,护秦国新法重振大业。耿耿此心,唯天可表。
嬴驷字斟句酌,细细品味,看出了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绝然是煞费苦心敲打出来的。文卷只提商鞅刑杀,却回避商鞅变法,将天下皆知的商鞅变法说成先君变法,非但为不触动新法找了一个很妙的台阶,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复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图。目的单一,容易获得他的共鸣首肯。这个谋略的背后,显然是认为嬴驷也对商鞅有着仇恨与戒惧。匿名文卷还隐隐透露出对他的胁迫——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真用心良苦。更奇怪的是,匿名不具,竟然采取了刺客游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试探;万一失算,他这个新君也无法主动出击。
旬日之间,咸阳宫没有任何动静。
这天夜半,更深人静,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急速驶出宫城。篷车来到咸阳商市空阔地带的那座孤独院落前,没有在正门前的车马场停留,轻快地驶到了隐蔽的后院门前。车马刚刚停稳,厚重的包铁木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白发老人领着车上走下的黑衣人,穿过几道门厅,进了一座荒芜的花园。园中荒草及腰,假山水池草树参差,一片荒凉清冷。月光下,隐隐可见山顶石亭下一个黑影,仿佛一根石柱立在那里凝固不动。
“侄儿嬴驷,参见公伯。”黑衣人走近土山遥遥一拜。
亭中黑影蓦然回身,良久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黑衣人走上石亭,在亭廊下又是一躬:“公伯,别来无恙?”亭中黑影沉重叹息一声:“嬴虔戴罪,与世隔绝,心志枯竭,安得谋国?”赢驷道:“公伯坚韧不拔,断不会一刑丧志。封门绝世,躲避风暴而已。如今风浪平息,何拒侄儿于千里之外?”嬴虔长吁一声道:“新君不愧嬴氏子孙也!且说,难在何处?”
“其一,一个神秘人物的真实身份。”
“当年的太子右傅公孙贾,逃刑离国,深仇奇遇。”
“其二,元老旧臣,世族遗民,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两个目标,一则复仇,二则复辟。”
“私密上书只字不提复辟,信誓旦旦维护新法。孰真孰假?”
“阴谋。第一步唯言复仇,第二步唯言复辟。步步为营也。”
“公孙贾有此谋略?”
“公孙贾岂有此等谋划?此乃老甘龙无疑。只这老枭有此见识。”
“甘龙?”嬴驷大为惊讶,“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已查清,当年使你闯下大祸的背后黑手,正是这只老枭。”
梦魇一般,嬴驷不禁一阵颤抖。
嬴虔慢慢讲述了甘龙当年的阴谋:甘龙的长子甘成,秘密挑选了十几个本族农夫,去白村亲戚家帮忙,白日打场,晚上看场。就在农人鼾睡的夏夜,他们偷换了已经封好的赋粮。天一亮,牛车上路,他们各自告辞,离开了白村。后来,这十几个农夫都在三五年里莫名其妙地死了。
嬴驷已经冷静下来了。他非常钦佩这个昔日的太子傅上将军,沧海巨变之后,他的坚韧,他的洞察,他的缜密,他的冷静,他的智慧,都足以与甘龙抗衡。他还有甘龙不具备的优势,他是王族血统,是曾经统率六军的秦国名将。最重要的是,他曾经是商鞅变法的强大后盾,而不是复辟的旧派世族。这一切,都决定了他将成为自己稳定大局的支柱。
“公伯以为,当如何应对?”
“两刃一面,将计就计。”嬴虔不假思索。
“何意?”
“商君在,你无所作为。世族在,你亦无所作为。何去何从,自决断也。”
片刻之后,黑衣人出了后门,闪身钻进篷车。
一阵轻微的车轮声,篷车已经湮没在四更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