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没有料到,吕不韦之死激起了轩然大波。

三川郡守紧急密报:文信侯突兀饮鸩而死,散去门客纷纷赶赴洛阳,早年与吕氏商社过从甚密的大商巨贾也闻讯奔丧,六国君主权臣则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来吊唁;那个奄奄一息的卫国最是不可思议,派出首席大臣宗卿[4]为特使,率濮阳吏员百余人身着麻衣丧服,打着“故国迎葬文信侯”的大幡旗进入洛阳,公然叫嚷卫国要将吕不韦尸身迎回濮阳安葬!

旬日之间,吕不韦洛阳封地云集了数千人之众。

原来,秦王特使赴洛阳之事,三川郡守一无所知,特使蒙武又星夜回了咸阳。三川郡守接报,对吕不韦之死大觉意外,立即亲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虚实。一见吕不韦尸身,郡守深为惊愕,当即派定郡都尉与郡御史[5]率两百步卒甲士,昼夜守护文信侯府邸与尸身所在的书房,同时飞报咸阳定夺。此为秦国法度:大臣猝死,须待廷尉府勘验尸身,确定死因,再经秦王书定葬礼规格,方可下葬;高爵君侯死于封地,地方官须守护其府邸与尸身,并立即报咸阳如上决事。

郡守依法处置之际,情势却发生了意外的突变。

依照久远成俗的丧葬礼仪,无论死者葬礼规格如何确定,死后都有必须立即进行的一套程式。这套程式谓之预礼,主要是四件事:正尸、招魂、置尸、奠帷。四件事之后,死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报丧,而后再继续进行确定了规格的丧葬礼仪。然则,奔丧者们看到的,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山东各方人士赶赴洛阳,原本只为奔丧而来。就是说,只是要参加由秦国操持的葬礼,对吕不韦做最后的送行。奔丧者们一腔伤痛一路唏嘘地赶到洛阳,非但没有大型丧事对于宾客下榻、服丧、祭奠、守灵等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连预设的灵室也没有一个,淤积压抑的哀伤,一时竟没有喷涌的去处。纷纭聚来的奔丧者们,在文信侯府邸内外相互探听,方知吕不韦死在了书房,夫人陈渲与老总事西门也绝望饮鸩,先后死在了吕不韦尸身之旁,此时连尸身还冷冰冰原样搁置原地,“预礼四事”竟一事未行。对此,秦国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个:护持尸身,依法勘验,一应葬礼事宜报王待决。

“如此秦法,禽兽行也!”奔丧者们愤怒了。

奔丧者们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时群情汹汹,全然不顾三川郡守禁令,径自在文信侯府邸外的长街搭起了一座座芦席大棚,聚相哭祭,愤愤声讨,号啕哭骂之声,几乎淹没了整个洛阳。六国密使推波助澜,卫国迎葬使团奔走呼号,大洛阳顿时一片乱象。纷乱之际,与吕不韦渊源甚深的齐国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丧者们商议对策。奔丧各方众口一词:秦王嬴政诛杀假父、扑杀两弟、囚居生母、逼杀仲父,其薄情残苛亘古罕见,若得候命处置,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终。一夜聚议,多方折冲,卫国使团放弃了迎葬主张,赞同了奔丧者们的义愤决断:同心合力,窃葬文信侯!

窃葬者,不经国府发丧而对官身死者径自下葬也。一旦窃葬,意味着死者及其家族从此将永远失去国家认可的尊荣。寻常时日,寻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愿出此下策。然则,吕不韦终生无子,夫人陈渲与西门老总事又先后在吕不韦尸身旁饮鸩同去。吕府一片萧瑟悲凉,只留下一个女家老莫胡与一班仆役执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撑,对秦王恨得无以复加,谁信得秦王嬴政能厚葬吕不韦?自然对众客密议一拍即合。于是,阖府上下与奔丧各方通力同心,在尸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时,用密药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两百甲士,连夜将吕不韦尸身运出了洛阳。及至三川郡守觉察追来,吕不韦已经被下葬了。

虑及掘墓必将引起众怒公愤招致事端,郡守只得飞书禀报咸阳。

“山东士商可恨!六国诸侯可恶!”

嬴政接报震怒不已。以法度论,纵然自裁,吕不韦也还是秦国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东士子商贾与列国合谋,公然在秦国郡县以非法伎俩窃葬秦国大臣,岂非公然给秦国抹黑,置他这个秦王于耻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飞车东来,路过蓝田大营,亲点了六千铁骑连夜赶赴洛阳,决意依法查究窃葬事件,洗刷秦国耻辱,以正天下视听。

“我王留步——”

将出函谷关之时,蒙武、王绾飞马赶来了。

亲见吕不韦惨烈死去的蒙武说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举失之鲁莽。文信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戚戚不胜悲切,况乎吕氏旧人?门客故人愤激生疑,以致窃葬,情可鉴也。人去则了矣,我王亲政已无障碍。若执意查究违法窃葬之罪,诚愈抹愈黑,王当三思也。”年轻的王绾更是坦然相向:“臣原为文信侯属吏,本不当就此事建言。然谋国为大,臣不得不言:目下秦国朝局半瘫,吏治未整,百事待举,徒然纠缠文信侯丧葬之事,分明因小失大,臣以为不妥。”说罢垂手而立,一副听候处置的模样。

嬴政脸色铁青,终于一挥手回车了。

事关国家,唯法决之。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虚王之期锤炼出的信念,更是在与《吕氏春秋》周旋中选择的治国大道。吕不韦既然长期执掌秦国大政,吕不韦便不是吕不韦个人,而是关联天下的秦国权力名号,是秦国无法抹去的一段极为重要的历史。秦国对吕不韦丧葬的处置,也不是对寻常大臣的个人功过葬礼规格的简单认定,而是关联秦国未来大局的国事政事。若非如此,山东奔丧者们岂能如此上心?

百年以来,秦国大臣贵胄客死山东者不可胜数。秦国每次都是依照法度处置,何以山东人士没有过任何异议?当年秦昭王立的第一个太子,也就是嬴政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国,吐血客死于大梁;随行副使不敢对尸身做任何处置,立即飞报咸阳。那时侯,山东六国朝野非但没有咒骂秦国,反倒一口声赞颂:“秦国之法,明死因,消隐患,防冤杀,开葬礼先河,当为天下仿效矣!”这次,吕不韦尸身搁置得几日,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东士商与六国官府对葬礼乎,对秦国乎?若是旁个大臣客死洛阳依法处置,山东诸侯会有如此大动静吗?其中奥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听任山东奔丧者们窃葬,秦国何以立足天下?

尽管思绪愤激,嬴政终究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回到函谷关幕府,蒙武、王绾又是各自陈说备细,嬴政终于从愤激中真正摆脱出来。君臣三人计议了整整一宿,决意大度地处置这次震动天下的窃葬事件。处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对朝野颁行紧急王书,以“文信侯猝死,实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多生错解,情可鉴也”为根基说辞,承认对吕不韦的窃葬事实,申明对预谋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蒙武再度为秦王特使,赶赴洛阳北邙山,以公侯大礼隆重祭奠吕不韦,并以秦国王室名义,为被草草窃葬的吕不韦修建壮阔的文信侯陵园。

“此事如此告结,我心亦安矣!”嬴政长吁了一声。

“王有大度,宣泄人心,事端自平。”蒙武宽慰地笑了。

“余波一平,整肃国政立可着手。”王绾也是精神大振。

次日,君臣三人赶回咸阳,立即分头行事。三日之后,秦王书颁行秦国各郡县,并同时知会山东六国。特使蒙武率领着隆重的国葬仪仗车马,辚辚出了大咸阳奔赴洛阳。诸事妥当,嬴政立即召来王翦、蒙恬、王绾三位新朝干员,开始商议如何着手整肃吏治理清国政的大计。

谁也没有想到,小朝会尚未结束,大咸阳已经乱了。

特急王书颁行之后,朝野议论非但没有体察秦王,反倒传闻纷纷流言丛生。一说秦王着意赐死文信侯,一说秦王威逼文信侯自裁。与此等流言相连,秦王嬴政的种种“劣迹暴行”也在巷闾乡野流传开来。最为神秘惊人的传闻是:目下秦王原本为文信侯亲子,子逼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纷纭之时,咸阳尚商坊的六国商旅与游学名士同声相应,搭起了一座高大肃穆的灵棚,昼夜祭奠文信侯。老秦人感念吕不韦宽政缓刑,流水般麻衣哭临,在灵前虔诚匍匐。一时间,祭吕之风大起,咸阳城麻衣塞道,哭声竟日不断,比国丧犹有过之。

奉命大祭并督造吕不韦陵园的蒙武,从洛阳匆匆赶回,忧心忡忡地禀报了洛阳事态。山东六国及一班诸侯,非但不体察秦国处置举措,反倒处处借机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身代秦王祭奠吕不韦时,山东人士大举赶来公祭,还要与蒙武争夺主祭权。非但如此,山东人士又散布种种恶毒流言,蛊惑洛阳民众,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动,已经有民众开始悄悄逃往三晋。更有甚者,洛阳老王城的周室遗族与魏韩两国通谋,声言三晋乃周室宗亲诸侯,三川郡该当回归三晋!目下,三川郡守业已对各方谋划探察清楚,深感洛阳有脱秦之危,大为不安,特意敦请蒙武速回咸阳,禀报秦王定夺。

蒙武心绪沮丧之至,说到末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老臣原主从宽处置。然则,树欲静风不止。老臣惭愧,无话可说矣!”当初同样主张大度安抚,以尽早使国事进入正轨的长史王绾,在旁边面色通红,一时默然无对。

“两位将军以为如何?”嬴政没有发作,反倒笑了。

王翦眉头锁成了一团:“国人心乱,六国觊觎。此等局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万不可造次处置。只宜等待大局清楚,再定处置之策。”“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来,“此等乱象得寸进尺,岂能容忍?说到底,全然是吕氏门客与在秦山东士商内外勾联,再加六国多方策应所致!我若静观等待,分明示弱,后果难以预料。”

“足下之见,该当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追了一句。

“我……尚未想好。”年轻的蒙恬一时语塞。

蒙武瞪了儿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赞同王翦之见。”

“长史以为该当如何?”嬴政轻轻叩着书案。

王绾沉吟着:“两说各有其理,臣一时无断。”

“也好。本王断之。”嬴政拍案而起,“事有此变,天赐良机。国府善意在先,却得恶意回报。本王无愧庶民,无愧天下。善举不能,只有法治。荀子曾说: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叹,嬴政些许缓和道,“等是不能等。与此等卑劣猥琐之事,若做旷日持久纠缠,何事可为?须得当下决断。”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惊愕。

“长史录书。”嬴政双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对王绾一挥手,清晰口授道,“其一,王翦将军率三万铁骑,兼程进入三川郡,驻扎洛阳通往三晋之要道,杜绝山东诸侯进出洛阳,着力护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务必结案。其二,咸阳令官署,将国中祭吕始末、往祭之人以及诸般流言,旬日内备细查实,禀报廷尉府;其三,行人署于旬日之内,将在秦山东士商之诸般谋划、举措及参与之人,一一查勘确凿,禀报廷尉府;其四,廷尉府会同执法六署,依据各方查勘报来之事实凭据,依法议处。”略一喘息,嬴政轻轻问了一句,“如此四条,诸位可有异议?”

“合乎法度,臣无异议!”王翦、蒙恬、王绾异口同声。

“老国尉以为不妥?”

“老秦人往祭吕不韦,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皱起了眉头。

“国法不二出。老秦人违法,不当治罪?”

“老臣尝闻:法不治众。老秦人受山东士商蛊惑,往祭文信侯并传播流言,固然违法。然人数过千过万,且大多是茫然追随。若尽皆治罪,伤国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为,此等无心违法之众,宣示训诫可也,不宜生硬论法。”

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诸位谁可背得《商君书》?”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多才好学的蒙恬先应一句。

“也好,我给老国尉念几句。”嬴政一摆手,大步转悠着铿锵吟诵起来,“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知。贤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贤。故圣人行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略一停顿,嬴政解说道,“商君是说,国府立法行法,须得教庶民百姓听得懂,看得明。今日秦国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国府放纵违法言行,罚外不罚里,罚重不罚轻,百姓岂不糊涂,天下岂不糊涂?”说罢,嬴政又铿锵念诵起来,“法枉治乱。任善言多,言多国弱。任力言息,言息国强。政做民之所恶,民则守法。政做民之所乐,民则乱法。任民之所善,奸宄必多。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仁义不足治天下也!故,杀人不为暴,宽刑不为仁。”秦人特有的平直口音,每个字咬得又重又响,一如钉锤在殿堂敲打。

末了,嬴政一声粗重的叹息:“商君之道,说到底,大仁不仁。”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无可非议。”蒙武沉吟踌躇一句,终是鼓勇开口,“老臣只是觉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细行也,民心也。当年,国人大举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责,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日譬如当年,老臣唯愿我王念及民心,莫将国人往祭与山东士商同等论罪。老臣前议有差,本不当再言。然事关国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辩驳国事,自当言无不尽,我等君臣谁也无须顾忌。”

年轻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脸色:“老国尉前议,无差。长史前议,同样无差。若无国尉长史赶赴函谷关劝阻,本王之举,必然失之激切偏狭。事态如此一个反复,不是坏事。它使我等体味了商君对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说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国至道。”嬴政喘息一声放缓了语调,又倏忽凝重端严起来:“然则,老国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无罪,遭先祖昭襄王无由冤杀,其情可悯。国人虽是私祭,却是秉承大义之举。文信侯不然,伪做阉宦,密进嫪毐,致生国乱,使大秦蒙受立国五百余年前所未有之国耻,其罪昭然。况其业经执法六署勘审论罪,而后依法罢黜,既无错罚,更无冤杀,何能与武安君白起相提并论?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文信侯纵然有功于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于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宽法缓刑之流风。本王若亦步亦趋,吕规秦随,必将国无宁日,一事无成。老国尉也,治国便是治众,法若避众,何以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谨受教。”

半月之后,老廷尉领衔的联具上书,呈进了东偏殿。

清晨时分,嬴政进了书房,依着习惯,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细打量了迭次显露在层层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带,一眼瞥见廷尉卷,只一注目,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的赵高立即将廷尉卷抽出来,摊开在了旁边书案的案头。待嬴政在宽大的书案前落座,那支大笔已经润好了朱砂架在了笔山,一盅弥漫着独特香气的煮茶,也妥帖地摆在了左手咫尺处。一切都是细致周到的,目力可及处却没有一个人影。

“长史可在?”嬴政头也不抬地叩了叩书案。

“臣在。”

外厅应得一声,王绾踩着厚厚的地毡快步无声地走了进来,依着嬴政的手势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虽是掌管国君事务的长史,但对于大臣上书,王绾的权力只是两头:前头,接收呈送——督导属吏日每将上书分类登录,夹入布标摆置整齐,以三十卷为一案送王室书房;后头,录书督行——国君阅批之后,立即由两名书吏将批文另行抄出两份,一份送各相关官署实施,一份做副本随时备查,带批文的上书做正本存入典籍库。也就是说,在国君批示之前,他这个长史是无权先行开启卷宗的。

这卷廷尉上书,昨夜子时收到,王绾以例归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日披阅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东偏殿外厅等待录书分送。如今见秦王未做批示召唤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这个铁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难的题目。然捧卷浏览,王绾却颇觉意外。

老廷尉将窃葬之后的事件,定为“外干秦政,私祭乱法,流言惑国”三罪,分为五种情形论定处罚:其一,在秦山东客商与吕氏门下的山东门客、舍人[6],无论发动、参与私祭或传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论罪,一律逐出秦国;其二,秦国六百石(禄米)以上官员哭临者,以“私祭乱法”论罪,夺爵位,举族迁房陵[7];其三,秦国六百石以下官员哭临私祭者,同前罪,削爵两级,举家迁房陵;其四,凡吕氏门客中的秦国吏员士子,只散布流言而未哭临六国客商所设之灵棚者,以“流言惑国”论罪,保留爵位,举家迁房陵;其五,举凡秦国庶民,哭临私祭并传播流言者,两罪并处,罚十金,并为城旦、鬼薪[8]一旬。

“并无不妥。臣以为可也。”王绾明朗回话。

“可在何处?”

“刑罚适当:官吏重罚,庶民轻治。”

“只要依法,轻重无须论之。”

“君上以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摇了摇手,又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是说,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仅在轻重适当,那是法吏当有之能罢了。难在既全大局,又护法制,治众而不伤众,堪称安国之断也。只可惜也,铁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国后继行法,大匠安在哉!”

“君上远忧,臣深以为是。”王绾一点头,稍许沉吟又道,“臣还得说,此次受罚者涉及官民众多,实乃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似当特颁一道王书,对国人申明缘由并晓以利害。否则,太得突兀,国人终有疑窦。”

“好谋划。”嬴政欣然拍案,“这次不劳长史,我试草一书。”

“王之文采必独具风韵,臣拭目以待。”

“只怕长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阵,又肃肃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有一说与长史参酌:王书论政,重质不重文。质者,底蕴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说辞之华彩也。遍观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辩者,非孟子莫属。然我读《孟子》,通篇大而无当,人欲行其道,却无可着力。本色无文,商君为甚。《商君书》文句粗粝,且时有断裂晦涩,然却如开山利器,刀劈斧剁,料理开纷繁荆棘,生生开辟出一条脚下大路。人奔其道,举步可行,一无彷徨。长史说,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绾深深一躬:“臣为文职,谨受教。”

次日黎明,王绾匆匆赶到了王城东偏殿。当值的赵高说,秦王刚刚入睡,叮嘱将拟就的王书交长史校订,如无异议,立即交刻颁发。王绾捧起摊在案头的长卷浏览一遍,心头凛然掠过一股肃杀之风——

告国人书

秦王政特书:自文信侯罢相自裁,天下纷扰,朝野不宁。

秦立国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汹汹不法者,未尝闻也!

文信侯吕不韦自与先王结识,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国之功,有乱国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领国,封侯封地,破秦国虚封之法而实拥洛阳十万户。权力富贵过于诸侯,而终能为朝野认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赏,何负功臣?然则,文信侯未以领国之权不世之封精诚谋国,反假做阉宦,私进宫闱,致太后陷身,大奸乱政。其时也,朝野动**,丑秽叠生,秦国蒙羞于天下,诚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耻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吕不韦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吕不韦事,业经廷尉府并执法六署查勘论罪,依法罢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纵如此,秦未夺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负功臣?其时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简出闭门思过,反迎聚六国宾客于洛阳,流播私书,惑我民心,使六国大相庆贺,徒生觊觎大秦之图谋。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书谴责,迁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错之有也?今有秦国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吕不韦之功,不见吕不韦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顾,信山东流言于一时,呼应六国阴谋,私祭罢黜罪臣,乱我咸阳,乱我国法,何其大谬也!若不依法惩戒,秦法尊严何存?秦国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操国事不道如嫪毐吕不韦者,籍其门[9],其后世子孙永不得在秦国任宦。秦王亦正告山东六国并一班诸侯:但有再行滋扰秦国政事者,决与其不共戴天,勿谓言之不预也!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绾一句话没说,将竹简装入卷箱,匆匆到刻简坊去了。

当日午后,秦王的《告国人书》与廷尉府的处罚文告,同时张挂到了咸阳四门。谒者署的传车快马也连连飞出咸阳,将处罚文告与王书送往各郡县,送往山东六国。随着文书飞驰,咸阳沉寂了,关中沉寂了,秦国各郡县沉寂了,山东六国也沉寂了。秦王将道理说得如此透彻痛切,杀伐决断又是如此严厉果决,激扬纷纭的公议一时萧疏,无话可说了。

老秦人是另一番景象。王书文告流传开来,庶民们始则默然,继而纷纭,思前想后,邻里们相互一番说叨,纷纷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论,吕不韦宽政缓刑固然好,可并没有带来多少实在好处,老百姓还不照样得靠耕耘打仗立身?反倒是吕不韦宽刑的年月里,乡里又渐渐滋生出了不务耕稼专说是非的“疲民”,什伍连坐制也渐渐松懈了,豪强大户也开始收容逃刑者做黑户隶农了。长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变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对寻常庶民有甚好处?商君之法虽然严厉,却赏罚分明贵贱同法,对贵胄比对老百姓处罚更严。百余年下来,老秦人已经整肃成习,极少有人触犯法度了。只说监狱,当今六国哪国没有十数八座大狱?而偌大秦国,只有一座云阳国狱,你能说秦法不好吗?哭临灵棚,祭奠吕不韦,究竟为个甚来?还不是受人惑乱,心无定见,希图争回个宽政缓刑?仔细想去,果真宽政缓刑,大多也只能宽了贵胄,缓了王公,能宽缓几个老百姓?那《吕氏春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是礼不下庶人,对我等百姓有何好处?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贵胄大族们不高兴,是因为他们非但没了封地,还要与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无失,何乐不为,起哄个甚?当真起哄,便是不识相了。

议论滋生流传,老秦人板结的心田发酵了,蓬松了。

倏忽已到四月,田野一片金黄,眼看大忙在即。咸阳老秦人不待官府张挂处罚名册,纷纷自带饭食、被褥、铁锹,络绎到了官署,自报曾经哭临私祭,立交罚金,自请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阳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飞车进入王城禀报,请秦王定夺:民既悔悟,能否宽缓到忙后再行处罚?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轻的秦王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随即,嬴政断然拍案:“民既守正,国府不能再开疲民侥幸之心。如期如数处罚。精壮减少,农事大忙,举国官署全力督夏,本王巡查关中。”

蒙恬一句话没说,转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诸多精壮离家的时候,秦王亲政后的第一个夏忙到了。

五月末,纳粮的队队牛车络绎上道,紧绷绷的夏粮抢收终于告结了。

秦国朝野堪堪喘息一阵,不想却是连月大旱,田间掘坑三尺不见湿土,夏种根本无从着手。关中仅有的两条老渠,只能浇灌西部几个县而已,何能解得这前所未有的大旱。紧邻河湖的农人们,昼夜担挑车拉一窝窝浇水抢种,分明杯水车薪,只能眼看着出土绿苗奄奄死去,直是欲哭无泪。秦王嬴政紧急下书,郡县官吏一体督水督种,抢开毛渠引水,依然无济于事。

直到七月,秦国腹地滴雨皆无,山东六国也开始了连月大旱。

炎阳流火,三晋饥民潮水般涌入了秦国。一则令人心惊胆战的占星预言,随着饥民潮弥漫开来:今年彗星,春见西方,夏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日,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惩罚,带累天下大旱。占星家预言:秦有大饥,死人无算,国将乱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