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时,秦王车驾到了雍城东门外的十里郊亭。
依照礼仪法度,已经先在雍城的长信侯嫪毐,须得亲率所有官吏出城迎接王驾。若在春秋时期,是迎出越远,越显尊王。战国之世,此等礼仪大大简化,然基本环节的最低礼仪,还是明有法度的。遇到如秦王加冠这般大典,司礼大臣还要拟定诸多寻常忽略而此时却必须遵行的特殊礼仪,以示肃穆庄严。此次秦王西来,预先知会各方的礼仪中便有入雍三礼:长信侯得率官吏出雍,迎王于一舍之亭;行郊宴,王赐酒;长信侯为王驾车,入雍。具体说,嫪毐得在雍城外三十里处专候王驾,完成一系列隆重的入雍仪式。
然则,三十里驿亭没有迎候臣民,二十里长亭也没有迎候臣民。目下,十里郊亭遥遥在望,依然是大风飞扬官道寂寥,茫茫旷野的一片皇皇车马如漂**的孤舟,既倍显萧疏,又颇见滑稽。随行大臣吏员内侍侍女连同各色仪仗队伍,整整一千六百余人,竟连一声咳嗽也没有。旅人最是醉心的嗒嗒马蹄、猎猎旌旗、辚辚车声,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令人难堪。
“止道——”面色铁青的蔡泽长喝一声。
车马收住。蔡泽走马来到王车前愤然高声道:“老臣敢请就地扎营。我王歇息。老臣入雍,敦请长信侯郊亭如仪!”“纲成君莫动肝火。”嬴政扶着伞盖淡淡一笑,“雍城乃我大秦宗庙之地,我回我家,何在乎有迎无迎?”说罢一挥手下令,“一切如常,走。”
正在此时,一小队人马迎面飞驰而来,堪堪在仪仗马队丈许处骤然勒马,烟尘直扑王车。一个黑肥老吏刚刚下马,蔡泽迎面嘎嘎大喝:“王前不得飞马!给我拿下!”仪仗骑士哄然一声正要下马拿人,王车上的嬴政一摆手道:“信使飞骑,情有可原。退下。”转身看着黑肥老吏,“长信侯有何事体,足下但说便是。”黑肥老吏一拱手,又立即捧出一卷竹简展开,挺胸凸肚尖声念诵道:“吾儿政知道:假父已将蕲年宫收拾妥当,吾儿可即行前往歇息。三日之后,假父国事有暇,便来与吾儿饮酒叙谈。冠礼在即,假父万忙,吾儿不得任性。长信侯书罢——”
“岂有此理!”蔡泽怒声嘎嘎,“冠礼有定:秦王入雍,得拜谒太后!先入蕲年宫,无视礼法!嫪毐无知!坏我法度,该当何罪!”
“你老儿何人?”黑肥老吏冷冷一笑,“秦王尚听假父,你老儿倒是直呼假父名讳,还公然指斥假父,该当何罪也。”“竖子大胆!”蔡泽顿时怒不可遏,长剑出鞘直顶老吏当胸,“老夫纲成君蔡泽!先王特命带剑封君!说!君大侯大?”
“君君君,君大……”黑肥老吏顿时没了气焰。
嬴政向蔡泽一拱手道:“纲成君,看在假父面上,饶他一次了。”蔡泽悻悻然收剑。嬴政对黑肥老吏一笑:“敢请告知假父:嬴政遵命前往蕲年宫;不劳假父奔波,三日之后,嬴政自当前往大郑宫,拜谒假父母后。”说罢也不等老吏答话转身一挥手,“起驾,蕲年宫。”车马仪仗隆隆下了雍城官道向东北去了。
午后时分,秦王嬴政进入了古老的蕲年宫。
突然没有了预定的诸多盛大礼仪,蕲年宫显得空落落的。依照约定,蕲年宫的内侍侍女与仆役,皆由咸阳王城事先派来,不劳动雍城人力。嫪毐谋士们虑及派出内侍侍女有走漏诸般消息的可能,自然乐得不派人手。用嫪毐话说:“派人侍奉他作甚,老子人手只管杀他!”如此,宫中没有了嫪毐方面的人,里里外外虽然清幽,嬴政心下却踏实了许多。借着蔡泽与内侍总管分派人马食宿,嬴政带着王绾、赵高,将蕲年宫里外巡视了一遍。
蕲年宫是一座城堡式宫殿,形制厚重与章台相近,却比章台房屋多了许多。蕲年宫因战事而建,当年一旦有战,或国君或储君,总有一班能继续立国存祀的君臣人马进驻蕲年宫,既与雍城遥相策应,又能独立行动。由于与都城近在咫尺,又是冬暖夏凉清幽舒适,寻常无战,当年的秦国国君多居蕲年宫处置国务。
论地利。蕲年宫占地近千亩,庭院二十余座,房屋楼阁石亭高台六百余间,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间,林木葱茏,花草茂盛。与宫内景观不同,蕲年宫的城墙、城门与所有通道,全以战事规制建造。城墙高三丈六尺,外层全部用长六尺、宽三尺、高一尺的大石条垒砌,里层夯土墙两丈六尺宽,城内一面再用大砖砌起;城墙只开东、西、南三座城门,每门只一个城洞;城门箭楼全部石砌,看来灰蒙蒙无甚气势,却经得起任何重量的石弩箭的猛攻,坚固程度远超寻常要塞。若遇激战,宫内可驻扎数万人马,只要粮草不断,要攻破这座宫城难之又难。
“王绾,请纲成君到书房议事。”
看得一遍,嬴政心头已经亮堂,匆匆回到了那座历代国君专用的大庭院。片刻间蔡泽来到,先禀报了人马安置情形:所有仪仗骑士,全部驻扎寝宫之外;所有随行大臣,分住秦王寝宫周围三座庭院;内侍侍女仆役,原居所不动。嬴政问蔡泽对蕲年宫是否熟悉?蔡泽说第一次来雍,还未及走得一趟。
嬴政拉过一张羊皮纸,边画边说,将蕲年宫内外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叩着书案道:“蕲年宫,大有文章做。纲成君以为如何?”蔡泽笑道:“君上有主意只说,左右得防着那……老杀才!”蔡泽的“老鸟”两字已冲到嘴边却硬生生打住,结巴得狠狠咳嗽了两声才换了个正骂。嬴政一笑:“该骂甚骂甚。各人是各人。”蔡泽嘎嘎大笑:“我王明鉴也!各人是各人。说得好,大义在前!”嬴政叩着书案道:“我意,连夜做三件事:一则,仪仗骑士全部驻扎宫城内,与精壮内侍旅混编成三队,各守一门;二则,清查宫城内府库及城墙箭楼,看有得几多存留兵器,可用者一律搬到该当位置;三则,北面城墙外山头,由内侍旅派一支秘密斥候驻扎,随时监视几道山谷情势,约定紧急报警之法。目下,我只想到这三件事,纲成君以为可否?”
“噫!老臣倒是未曾想到也!”
蔡泽毫不掩饰地惊讶赞叹:“老臣原本谋划,这蕲年宫至多住得三五日,便要入雍,预备冠礼。今日一见那老鸟如此做大,直觉冠礼要徜徉时日,只想如何据理斡旋,全然没想到万一……”蔡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王明断!老臣即刻部署,也学学将军运筹!”说罢霍然起身摇着鸭步赳赳去了。嬴政思忖片刻,又唤来赵高一阵低声叮嘱,赵高连连点头匆匆去了。
次日清晨,蔡泽揉着疲惫发红的老眼来了,未及说话,已经软倒在地毡上大起鼾声。嬴政立即抱起蔡泽,放到了书房里间自己的卧榻上,教一名小侍女专一守候在侧。嬴政出来,对王绾、仪仗将军及内侍旅头领兼领内侍总管三人道:“纲成君年事已高。日后,此等实务由王绾总领,你两人襄助。”
三人领命,当即禀报了夜来清查府库结果:蕲年宫库藏兵器三万余件,大都是旧时铜剑且多有锈蚀;弓箭只有膂力弓,没有机发弩弓,箭镞不少,箭杆大都霉烂;大型防守器械,只有三辆塞门刀车,急切间很难修复;粮草库存倒是不少,目下千余人马,足可支撑两个月左右。嬴政听罢道:“塞门刀车不去管它了。最要紧是弓箭。若能赶制得几万支箭杆,再装上箭镞,当可应急。”内侍旅头领面有难色道:“不若从咸阳王城运得几十车来,说是冠礼赏赐用物。”嬴政一脸揶揄道:“能从咸阳运送,何有今日?目下之要,不着痕迹,不动声色,一切都在蕲年宫内完事。”王绾思忖道:“蕲年宫库藏尚有不少原木,可以起炊烧柴之名,拉出锯开,内侍仆役人人动手削制,大约赶得一两万支箭出来。”嬴政赞许点头:“好!只要不出大动静便是。一切外事,我与纲成君周旋,你等只紧办此事。”
一番商议,王绾三人立即分头忙碌去了。
嬴政命随行书吏,从典籍房找来蕲年宫形制图,埋头认真揣摩起来。暮色降临时,蔡泽醒来。两人一起用了晚汤,嬴政坚执将蔡泽送回了大臣庭院,叮嘱内侍不许蔡泽夜来理事劳碌;这才又回到书房,翻起了书吏送来的蕲年宫旧典。四更之时,赵高匆匆回来,禀报说已经探察清楚,嫪毐方面确实没有给蕲年宫安置人手,大郑宫内侍侍女大都不在宫内,随嫪毐狩猎去了。嬴政觉得稍许宽慰,这才进了寝室。
三日过去,嫪毐未来蕲年宫。次日,派黑肥老吏送来一书,说祭祀之物尚未备好,祭天台尚未竣工,冠礼还须稍待时日,吾儿在蕲年宫歇息等候便是。嬴政一脸惶恐问:“假父说来饮酒,何日得行呵?”黑肥老吏气昂昂道:“假父日理万机,该来自会来也。”嬴政依旧惶恐地笑着:“假父既忙国事,嬴政理当前往拜谒抚慰。我去大郑宫。”黑肥老吏连连摆手摇头:“不不不,假父长信侯说了,万事齐备,自会来蕲年宫见王。”“啊——好也。”嬴政长长打了个哈欠,抹着鼻涕慵懒地笑着,“咸阳忒闷,我正要出来逍遥一番。给假父说,莫劳神费力,慢来,左右只是个加冠,飞不了,急甚来?”黑肥老吏嘿嘿直笑:“是是是也,急甚来?左右不是杀人,怕甚来?”一边笑,一边摇着肥大的身躯径自去了。
“一班杀才!”嬴政狠狠骂了一句。
倏忽到了三月初,冠礼大典泥牛入海。
嫪毐对蕲年宫置之不理,咸阳群臣也没有动静,一个月前的声势如同荒诞的梦幻。唯一让嬴政沉得住气的是,留守咸阳的吕不韦每日派来一飞骑特使,向嬴政禀报政事处置并带来重要公文。每次禀报完毕,特使总有一句话:“文信侯有言:咸阳如常,王但专行冠礼是也。”却从不提及冠礼延迟及相关事宜。
嬴政明白,这是吕不韦在告诉他:咸阳无后患,他只需全力应对嫪毐。嬴政想得清楚:冠礼大典是朝臣公请,且太后嫪毐特书所定的大事,即或作态,嫪毐也不可能不了了之;目下,所以出现如此为法度所不容的“臣慢君”僵局,意味着嫪毐已经不怕与他这个秦王翻脸对峙;嫪毐没有动手,最大的可能是嫪毐的诸般图谋还没有就绪,便有意冷落他,公然贬损他这个秦王的尊严。以寻常目光看去,谋划未就便公然做此僵局,显然愚蠢至极,无异于公然向朝野昭示自己的野心。然则,对嫪毐这般粗蠢阴狠之人,不可以常理忖度,别人不敢为,他偏敢为——老子便是这般!秦国能奈我何,秦王能奈我何!嬴政明白,只要耗到时候,嫪毐终究要露出真面目,与其僵持时日给嫪毐以从容谋划,何如打破僵局教他手忙脚乱?可是,如何打破这个僵局?蔡泽只天天大骂老鸟,分明无可奈何。王绾日夜督察秘密制箭,顾不得静心思虑。
嬴政独自思谋,一时竟无妥善之法。
眨眼间清明已过,遍地新绿。这日吕不韦飞骑特使又到,带来的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吕不韦领在都大臣上书太后,力请太后敦促长信侯:务必在四月行秦王加冠大礼;若诸物筹划艰难,丞相府当即征发并派员襄助。
“仲父此举,正当其时也!”
嬴政捧着上书副本长吁一声,再看一遍,蓦然发现大臣具名中多了一个很生疏的封君,不禁惊讶问,“昌文君,何人?”特使回道:“昌文君,是驷车庶长嬴贲。”“老庶长几时封君了?”嬴政更是惊讶。特使感喟一叹,对年轻的秦王说起了老庶长封君之事。
原来,庄襄王弥留之时,对吕不韦留下了一道密书,叮嘱:“我子政少年即位,及加冠亲政尚远。冠礼之年,若有艰难,当开此书。”二月中旬,吕不韦得知嫪毐延误冠礼,更接秦川十余名县令密报,说太后密书调县卒赴雍,无由拒绝。吕不韦顿觉此事大为棘手,蓦然想起这道遗书,当即开启。秘密王书只有一句话:“拜驷车庶长贲为君爵,起王族密兵可也。”吕不韦不禁惊喜感叹:“先王之明也!天意使然也!”立即会同老长史桓砾,赶赴老庶长府邸宣示了王书。
老桓砾征询老庶长爵号。老庶长道:“老夫老行伍,只做事,给个甚号算甚号。”老桓砾诡秘笑道:“目下需示形于外,便定‘昌文’如何?”老庶长哈哈大笑:“随文信侯一个‘文’字,好!文信长信,只不随那个臭‘信’字便结。”吕不韦与老桓砾一阵感慨,当日便将昌文君一应印信、随吏定好,敦促老庶长立马拿出应对之策。老庶长思忖道:“一月之内,老夫密调五千轻兵入关中。三千归老夫,届时剿那假阉货在咸阳、太原、山阳三处老巢。两千给文信侯,解雍城之危。如何?”
老桓砾大是疑惑:“嫪毐数万人马,你五千轻兵有忒大威力?”吕不韦也是大有忧色。老庶长不禁哈哈大笑:“两位放心也!王族密兵何物?轻兵也!轻兵何物?嬴族敢死之士也!莫说数万乌合之众,便是十数万精兵在前,老夫五千轻兵也当所向披靡!”一声喘息,突然伤感一叹,“天意也!当初孝公变法,留在陇西的嬴族全数迁入关中,只留下了几千人驻守老秦城根基。当年约定:非王室急难,最后一支陇西嬴族不得离开秦城。百余年来,这支老嬴族已经是三万余人了。这是秦国王族留在陇西的家底,百余年未尝一动。今日,要老夫动用家底密兵,嬴秦之羞也!”老桓砾恍然感喟,又疑惑道:“没有秦王兵符,你这封君调得动吗?”老庶长释然笑道:“你只揣摩‘王室急难’这四个字,便当知道,王族密兵之调动与常法大异。否则,庄襄王何必留下遗书,封老夫一个君爵也!”涉及王族密事,吕不韦与桓砾不再多问,只叮嘱老庶长几句便告辞了。
“如此说来,昌文君事雍城尚不知晓?”
“禀报君上,此乃文信侯着意谋划。”特使指点着上书,“封君不告雍城,上书却有具名。文信侯是想教嫪毐明白,朝局并非他与太后所能完全掌控。嫪毐若生戒惧之心,乱象或可不生。此乃文信侯遏止之法,王当体察。”
“遏止?为何要遏止!”嬴政连连拍案,“心腹之患,宁不早除?文信侯此时上书敦促冠礼,能使此獠手忙脚乱匆忙举动,原本正当其时。何须多此蛇足,以昌文君之名,使其顾忌也!目下不是要遏止,恰是要引蛇出洞,一鼓灭之!”目光一闪急问,“上书送走否?”
“臣正要入雍呈送。”
“好!刮了昌文君名号,换一人上去。”
“君上……文信侯……”
嬴政目光凌厉一闪,冷冷道:“此乃方略之事,不涉根本。”说着一把揪下自己胸前玉佩,轻轻拍到特使面前,“秦王至令:刮。仲父面前,有本王说话。”面对年轻秦王无可抗拒的目光与最高王命,特使略一犹疑,终是吩咐廊下随员捧来铜匣取出上书正本,拿起书案刻刀,刮了起来。
特使一走,嬴政立即召来蔡泽、王绾计议。嬴政将情形说了一遍。王绾大是赞同。蔡泽却以为,文信侯之法还是稳妥,若激发嫪毐早日生乱,只怕各方调遣未必得当,若不能一鼓灭之,后患便是无穷。嬴政正色道:“此獠得有今日,宁非人谋之失也!原本疥癣之疾,竟成肘腋之患;肘腋之患,又终致心腹大患。秦无法度乎?秦无勇士乎?宁教此獠祸国乱宫也!”年轻秦王一副孤绝肃杀气象,蔡泽心头猛然一颤,一时默然。
“君上之意,如何应对?”王绾适时一问。
“文信侯上书,此獠必大发蠢举。日夜收拾防卫,预备血战!”
“王之举动,实铤而走险也!”蔡泽终于忍不住嘎嘎大嚷,“蕲年宫只有千余人,可支一时,挡不得嫪毐上万人马半日攻杀!老臣之见,秦王当回驾咸阳,冠礼之日再来雍城。否则,老臣请回咸阳,与文信侯共商调兵之法,至少得三万精锐护卫蕲年宫,剿除雍城乱兵!王纵轻生,何当轻国也!”
默然片刻,嬴政勉力笑了笑,又正色道:“纲成君,平乱当有法度。今嫪毐将乱而未乱,又假公器之名。若举大军,剿其于未乱之时。省力固省力,然何以对朝野?何以对国法?嬴政既为秦王,当为朝野臣民垂范——依法平乱,平乱依法!何谓依法平乱?乱行违法,决当平之,不容商议!何谓平乱依法?乱行不做,国法不举;乱行既做,国法必治!行法之道,贵在后发制人,此谓依法也。今乱迹虽显,然终未举事。当此之时,嬴政若回咸阳,嫪毐必匿其形迹,另行图谋,了却祸乱便是遥遥无期。唯其如此,嬴政宁孤绝涉险,以等候冠礼之名守候蕲年宫,引此獠举事。届时,各方发兵剿乱,名正言顺,乱象宁不定乎!”
“老臣是说,万一国失秦王,秦将更乱!孰轻孰重?”
“纲成君差矣!”嬴政罕见地第一次直面驳斥高位大臣,“百年以来,秦国大政如此龌龊生乱,未尝闻也!平得此乱,嬴政虽死何憾?果然嬴政死于龌龊之乱,那便意味着秦国法度脆弱之至,不堪一击也。若秦人不灭,便当重谋立国之道!若此乱可平,足证秦法尚有雄强根基。有此等醒世之功,嬴政怕死何来?”末了年轻的秦王不无悲怆地淡淡地笑了。
“……”蔡泽愕然。
王绾热泪盈眶:“君上,蕲年宫将士与王同在!”
“两位放心也!”嬴政肃然伫立,“嫪毐若是成事之人,何待今日?既到今日,得遇嬴政,又何能成事哉!纲成君,你与文信侯一般,高看此獠,多有犹疑,以致屡屡失机。谓予不信,拭目以待也!”
说罢,年轻秦王一阵声震屋宇的哈哈大笑。
蔡泽默然了。不是无可措辞,是被这个年轻的秦王深深震撼了。
一个从未处置过邦国大政,且年仅二十一岁的后生,在如此乱象丛生的艰险关头,如此坚不可夺,宁舍身醒世而不苟且偷生,使任何全身再谋的劝谏都显得猥琐苍白,夫复何言矣!更令人惊诧者,是这个年轻秦王竟能在这般头等大事上如此透彻地把握法治精要,如此透彻地洞察乱局,如此果断清晰地纠正吕不韦与蔡泽这班能事权臣,直是旷世未闻也!
蔡泽生于宫乱频仍的燕国,深知平息此等乱局,最需要的是敢于而且能够力挽狂澜的柱石人物。当年燕国子之摄政,逼得三代燕王束手无策,以致不得不将燕王之位禅让给子之。其时,燕国三王,但有一君如目下嬴政,焉得有燕国三世之乱?赫赫大名的燕昭王,其时虽是太子,深得燕国臣民拥戴,比目下嬴政处境要好得多,却也是处处避着子之锋芒,处处采取先求保全再图谋国的方略。后来,才以大肆割地,换来齐军平乱。依着人世法则,纵是千古之史家,纵是大义豪侠,任谁也不能指责燕昭王这般存身谋国之道。
然则,与嬴政这般宁可舍身也要护法醒世的秦王相比,蔡泽无法置评了。谚云:蝼蚁尚且贪生,况于人乎!嬴政只有二十一岁,尚未加冠亲政,真正秦王的显赫威权未曾一日得享。当此之时,嬴政退让以求再谋,何错之有?老臣以此道劝谏,何错之有?然则,今日一切都变了。一切常人眼中的大道,在嬴政这里都变得幽暗;一切常人眼中的求生方略,在嬴政这里都变成了雕虫小技。一时之间,狂傲一生的蔡泽,莫名其妙地觉出一种小来,蓦然一个念头闪过:吕不韦大书,化得这个嬴政吗……
“老臣力竭矣!王好自为之。”蔡泽一躬,疲惫去了。
当夜,蕲年宫悄无声息地忙碌了起来。
王绾虽非军旅之士,调遣事务却很是利落,与仪仗将军及内侍旅总管前后奔波,处置井然有序。仪仗骑士全部改为步卒,轮流登城防守,并将搬运到三座箭楼的滚木礌石、火油、火箭等一应归置到位,以免初次接战的内侍旅到时忙中出错。内侍旅原是极少启用的秘密武装,千余名内侍侍女虽全部在内侍旅名籍之内,然精壮者只有半数而已。那些老内侍老侍女,日常都是侍奉秦王、太后的主要人物,此时要浴血奋战,却显得有些力弱了。虽则如此,内侍侍女个个争先,感奋劳作不下任何军营将士。目下,正是这些内侍侍女,人人动手,将这段时日削制的箭杆一律装进箭镞,再装入一只只箭壶,再流水般送上箭楼。担任仆役的内侍侍女们,则全力赶制军食。因不能炊烟大起,只有用无烟木炭在冬日取暖的燎炉上烤饼烤肉,再大量和面,揉制面团,届时以备急炊。
这日夜间起,嬴政换上了一身牛皮软甲,头戴一顶精铁胄,挎上了那口为加冠礼预先特制的秦王剑。为行动利落,嬴政没有用那领金丝斗篷。虽然武士简装,也十足一个身材伟岸的秦军锐士。当嬴政赳赳巡视宫城时,内侍旅与所有随行将士都感奋不能自已了,一阵低声欢呼顿时弥漫在宫城庭院。前后巡视,嬴政特意叮嘱一班小内侍兵,将几日搜寻来的狼粪搬上了蕲年宫土山最高的一座孤峰,连夜修筑了一座小小烽火台。
三日之后,泥牛入海的雍城又来了黑肥老吏。
黑肥老吏气昂昂宣读了一卷书令:假父长信侯,决意于四月初三日为嬴政吾儿大行冠礼;自谷雨之日起,子政得在蕲年宫太庙沐浴斋戒旬日,以迎冠礼。读完书令,黑肥老吏矜持地笑了:“假父长信侯有言,沐浴斋戒之日,蕲年宫得日夜大开宫门,以示诚对天地。秦王明白否?”嬴政捧着书令木然地摇了摇头:“我无兵卒,大开宫门,狼虫虎豹入来,不咥人吗?”黑肥老吏一挥手:“斋戒之日,自有兵马护卫蕲年宫,王只清心沐浴斋戒便是,无虑其余!”嬴政憨呵呵笑道:“好也好也,我只清心沐浴斋戒。甚难事?记住了。”黑肥老吏不屑地笑了笑,大摇大摆去了。
“今年谷雨,三月二十。”旁边王绾提醒一句。
“还有六日!”嬴政突然将书令狠狠摔向厅中铜鼎,竹简顿时哗啦四飞,转身铁青着脸低声吩咐,“毋再忙碌,兵器军食照三日预备即可。自今日起,除斥候之外,一律足食足睡,养精蓄锐!”王绾“嗨”的一声,大步出厅去了。
这夜三更,夜猫子一般的赵高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蕲年宫,轻声说了两个字,“妥了”。嬴政目光从书案移开,面色十分难看:“小高子,事发在即,你只一件事:设法找到蒙恬,讨三五百骑士,奇袭雍城,斩草除根。”赵高机警眨着大大的蔚蓝色胡眼低声道:“无须忒多骑士,蒙恬打仗要紧。一个百人队足够。”
嬴政细长的秦眼凌厉一闪:“无论如何,不许失手。”
赵高肃然一躬:“根基大事,小高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