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是秦国旧都,是秦国历代储君加冠的神圣之地。
雍城依山傍水,正在肥沃而又显要的河谷地带。山者,雍山也。水者,雍水也。雍水发源于雍山,中段又有一条叫作中牢水的河流融入,东南流百余里入渭水。雍城便建在雍水、中牢水与渭水的三水交汇地带,北靠雍山岐山,南临渭水,东西挽雍水、中牢水,除了不甚广阔难以伸展,可谓得天独厚也。作为公室国府,雍城有秦德公修建的大郑宫,秦惠公修建的蕲年宫。秦国强大后,又相继在雍城周围建起了几座宫室,供国君回故都祭祀时居住。然论其地位,仍当以大郑宫、蕲年宫为正宗。
进入战国之世,秦献公即位,为了抵御已经占领整个河西高原与关中东部的魏国的蚕食,决然将都城东迁三百余里,在关中中部靠近骊山的栎水北岸修建了一座要塞式都城,命名为栎阳。数十年后秦孝公即位,重用商鞅变法,秦国强大,方才在渭水北岸大规模修建了一座新都城——咸阳。
在秦国的都城历史上,雍城与咸阳是两座最重要的真正意义上的都城。与咸阳相比,雍城虽然古老狭小,然却有着咸阳所不能替代的神圣地位。一则,雍城郊野埋葬着秦昭王之前秦国所有二十七代君主。二则,雍城有着嬴族祭祀了数百年的古老宗庙与社稷。三则,雍城处处都是秦人祖先的遗迹。正是因了此等缘由,秦国都城东迁后依然以雍为根基之地,只要不是大战不能脱身,重大的祭祀与君王加冠典礼,都无可争议地在这里举行。这也是嫪毐提出在雍城加冠而嬴政、吕不韦无以更改之所在。
嬴政车驾徐徐西来,行到郿县,依预定行止扎营歇息。
行营扎在郿县城外,嬴政接受完郿县官吏与孟西白三大族族长的拜王礼仪后;随行内侍总管下了熄灯禁客令,宣布秦王歇息,任何人毋得搅扰。嬴政进得后帐,立即换上了一身轻软柔韧的精工软甲,摘下了那口少时在赵国打造的轻锐弯刀,默默伫立在幽暗的帐口等候。二更刁斗打响,月黑风高之时,一个瘦小的黑影过来将嬴政一扯,两人匆匆出了只供秦王一人出入的行营后辕门,直向行营背后的一个山包去了。
“参见秦王!”山坡萧疏林木中闪出了一个黑影。
“蒙恬!”嬴政低呼一声,两双年轻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禀报君上:事已办妥,两千骑士已在雍山。”
“王翦将军如何?”
“事有蹊跷!”蒙恬急促道,“王翦大哥正欲借整修器械之机,率自己老部属一千铁骑进入岐山呼应。不想一道秘密兵符到达蓝田大营,指定王翦前军之五千轻兵随时待命,违令者立杀不赦!连暂代上将军的桓龁,也不知兵符来路。王翦大哥一时不能脱身了。”
“不管兵符来路如何,只要王翦领兵便好。”
“对!王翦大哥也是这般说法。”
“蒙恬,小高子探事机灵,教他跟着你。”
“不!赵高对君上用处更大,跟我至多一个斥候而已。”
“也好,不争了。”嬴政两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了蒙恬双肩,“你我若得再见,便是天意!若得不见,你到兰陵投奔荀子,嬴政来生找你。”
“君上……”蒙恬骤然哽咽了。
嬴政一挥手,大步下了山坡。瘦小黑影飞步赶了上来低声道:“君上,小高子说,蒙恬没事,王翦也没事,那个大物事更没事,操甚心来?”嬴政不禁噗地笑了:“鸟话!王翦、蒙恬大物事纠缠到一起,还都没事。”赵高呵呵笑着:“只要君上高兴,没事没事,都没事。”嬴政一声喘息,陡然靠住了一株黝黑的枯树兀自喃喃:“不明兵符若是太后所出,蒙恬那两千散骑抵得住吗?上天也……”
“君上,蒙恬人马不是散骑!”
“噢?不是散骑?”
“锐士!重甲锐士!还有二三十个铁鹰剑士!”
“信口开河!”
“小高子还没顾上禀报,说完君上再骂不迟。”
去冬,蒙恬离开咸阳后,没有了消息。接嫪毐“国书”后,嬴政着急,派出赵高星夜秘密北上寻觅。前日,突然接到蒙恬秘密传书,说他与赵高已经南下,尽知咸阳情势,约定在郿县会面。嬴政原先料定,蒙恬北上必是筹划兵事。然蒙恬是受蒙骜临终密嘱所为,蒙骜未对嬴政说起具体事宜,蒙恬也未说,嬴政自然也不多问。对于一个没有权力的国王而言,嬴政深切明白,一切都是微妙而可变的;君择臣,臣亦择君,如蒙恬这般同心同道者,不能有丝毫勉强。直至方才会面,嬴政也没有问起兵力诸般细节。而其中情形缘由,少年赵高在草原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
蒙骜临终之际,对长孙蒙恬说的是:“嫪毐,粗鄙蠢物也!何须大军应之?大父交你两千牧马骑士,既不违法度,又缓急得济。至于调度是否得宜,只看你等少年才具了。”而后叮嘱的是,“奉我信物,阴山草原,找秦军马营。毋告秦王,小子当独担其责也。”蒙恬体察大父苦心:万一事有败绩,不要牵涉秦王。故此,蒙恬没有对秦王细说。及至阴山,找到秦军牧马营地,蒙恬这才明白了大父要给他牧马骑士的原委。
自赵国大败匈奴,占领云中郡东部,秦军的战马来源减少了许多。当年的武安君白起,为了保障秦军战马源源不断,派出了九原郡五千骑兵长驻阴山草原;一则营造自己的牧马营地,二则与匈奴族群做良马交易。这五千骑士不在军制,然一应后勤粮饷、衣甲辎重仍然由秦军供应,实际上是秦军的一支军商马队。由于通商,更由于时常与突然出现的匈奴飞骑较量,这座营地非但财货殷实,且兵强马壮,能分能合,战力甚至在秦军主力铁骑之上。
蒙恬一出大父的一只剑形玉佩,已经须发灰白的牧马将军哈哈大笑:“老夫孟广,上将军老部属,识得这玉剑佩也。久闻公子大名,有事但说!”蒙恬知是郿县孟西白三族老人,心下顿时踏实,却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连日与孟广及几位千夫长盘桓痛饮,一件件朝野大事娓娓道来,听得久处偏远的孟广与千夫长们时而感慨时而唏嘘。说到粗鄙嫪毐以巨阳入宫一节,孟广当下拍案大笑:“呀!无奇不有也!不是大车轴那小子是谁?嫪毐个鸟!问问这几位老兄弟,林胡族谁不知道这只恶物!”蒙恬大奇,不禁问起了缘由。
原来,当年阴山草原的林胡族有个方士留下的儿子,人人戏呼为小方士。少年时,小方士那物事骤然神奇地变得粗大坚硬,终日顶得翻毛羊皮裤一个鼓鼓大包。一班顽劣少年欺侮戏弄小方士,专一找他摔跤;小方士输了,便要拿出物事教大家看稀奇。小方士毫不以为羞,非但赳赳拿出物事,任少年们观瞻把玩,且教人找来一只废弃车轮,以物事做车轴呼呼转动车轮兜圈子。奇闻传开,小方士得了个名号——大车轴,成了阴山草原人人皆知的怪物。后来,这小方士经常在夜里摸进牧民帐篷,恶奸女人,无分老幼。牧民们大为愤怒,一口声要赶杀这个邪恶少年。正在此时,少年神秘地永远地从草原上失踪了。
“公子说,不是他是何人?”孟广笑得不亦乐乎。
“错不了,大车轴。”千夫长们异口同声。
“天作孽!辱我秦人也!”
蒙恬一声叹息,将嫪毐入宫后的种种恶行说了一遍。孟广将士们听得怒火中烧,嗷嗷叫着要赶到秦川割了这小子两只头。蒙恬见已经无须再磨工夫,径直说了来意。牧马将军孟广与五个千夫长,人人争先要随蒙恬南下。好容易一番劝说,这才商定了办法:全营地校武,遴选最精锐的两千骑士,人各两马,带足干肉、马奶子兼程南下。诸般事体妥当,已经是过年了。
正在此时,赵高风风火火寻来了。
匆匆回到行营后帐,已经四更时分了。
嬴政摸黑卧榻,心下起伏难平。蒙恬这边是没事了,可王翦那边还远不能说没事。能在此时直接向蓝田大营勘合兵符者,会是何人?嫪毐后封,虽掌国事,决然不会有只有父王才能亲授的兵符。文信侯如何?倒是有可能得父王亲授兵符。然则,秦国法度有定,即或摄政权臣,也不能执掌兵符呵。再说,父王临终几次交代,也从未提及特异兵符。文信侯更是从来没有说过,实际看文信侯,也没有手握秘密兵符的迹象。如此说来,只有太后这个实则已经不是母亲的母亲了?否则还能有谁?果然如此,王翦能违抗兵符调遣吗?不能!无论有多少种理由,都不能。那么,王翦能做何举动?唯一能做者,只有……只有……
“君上,五更已过,该梳洗了。”
“梳洗梳洗!洗得光堂顶个鸟用!”嬴政烦躁地爬起来扒拉开低声呼叫的赵高,拉起袍服往身上乱裹。“不行不行。”赵高夺下嬴政手中袍服,“不梳洗也来得。王只坐好,我来。”一边轻摁嬴政坐定,一边利落地梳发、束发、上衣、安履,片刻间一切就绪,“君上,外帐案头早膳备齐。”嬴政再不说话,大步来到外帐埋头咥了起来。
卯时一到,大号悠扬而起,秦王车驾又辚辚西行了。
雍城大郑宫一片喧嚣,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嬉闹。
粗鄙归粗鄙,对人对事,嫪毐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对赵姬,嫪毐心无旁骛,只死死守定这个盛年美人尽兴折腾,从不吃得碗里瞅得锅里去鼓捣那些日夜随侍个个娇艳的侍女。即或赵姬月事期间,实在不堪支应,嫪毐宁可睡在赵姬榻下鼾声如雷,也绝不独宿猎艳。常常是赵姬夜半醒来骂一声:“生憨!”心下良久感慨——此子虽粗虽俗,然对我专一若此,天下何有第二也。赵姬年已半老,能得消受如此青壮奇男子,夫复何求矣!年余之后,嫪毐月月如此死守,赵姬横下心打破了月红禁忌,任嫪毐随时胡天胡地了。
对于政事,嫪毐也有自己的独特法程。用门客们的话说,是八个字:重金结人,挥权成事。先说结人。无论内侍侍女,还是官署吏员,只要投奔嫪毐门下,俸金立比国府猛涨十倍,尚不计随时可能乘兴掷来的种种赏赐;山东士子投奔,则一律比吕不韦门客高三倍年金,且人各一座庭院一辆轺车一名童仆;若有稍微像样的名士,更以郡守礼遇待之。长信侯门客仆从衣食之丰礼遇之隆,非但使秦人惊讶,纵是对官场奢靡司空见惯的山东士子们也为之咂舌。
如此铺排招揽,也确实引来不少秦国官吏或明或暗地投奔到嫪毐门下,或成嫪毐侯府属吏,或暗中为嫪毐效力。其中有二十余名颇具实权的人物,最显赫者是几个文武大员:首位是内史嬴肆。秦国关中腹地不设郡,内史便是统辖咸阳与整个秦川的民治大臣,历来非王族不任。这个嬴肆素以王族枢要大臣自居,不满吕不韦倚重驷车庶长嬴贲,在嫪毐亲信门客游说许以未来丞相之下,横下心投奔了嫪毐。其次是卫尉林胡竭、左弋东胡竭。这两人都是胡族将领,卫尉执掌王城护卫军,左弋则是王城护卫军的弓弩营将官。还有一个,是执掌议论的中大夫令冷齐。此人极善钻营,嫪毐封侯称假父,立即主动来投,以清议无事为由,留在嫪毐门客院做了谋士头领。
说到办事,门客吏员们倍感自在。
嫪毐粗通书文,于法度礼仪生疏如同路人,见公文书简更是不胜其烦。嫪毐的奇特办法是设立三坊,办理一应公事。文事坊、武事坊、谋事坊,三坊也。文事坊,以门客舍人魏统为坊令,处置全部公文,除了以太后、长信侯名义颁发的特书国书要嫪毐口授外,对所有官署公文的批示,一律由门客吏员“揣摩酌定”。武事坊,以东胡竭为坊将军,专司招揽教习各色武士;武士分为三营:胡人武士弯刀营,中原武士矛戈营,宫人武士短兵营。前两营不消说得,只这宫人营天下罕见。不管是咸阳带来的,还是雍城原有的,凡不是侍奉赵姬与嫪毐的内侍侍女,都得修习刀剑,被门客们呼为“宫闱之内,甲胄三千!”谋事坊,以冷齐为坊令,专事探察朝局、出谋划策、代为运筹。嫪毐但皱眉头,冷齐的谋事坊便得立刻有谋略奉上,否则得当众挨一顿粗无可粗的痛骂。只要即时拿出方略,不管有用无用,嫪毐便会当即掷出谋士们喜出望外的豪阔之赏。如此一来,谋事坊的士子们日常思谋得三两个应对方略搁在心头,日子无比舒心惬意,锦衣玉食,跑马游猎,聚酒博彩,野合佳丽,俨然一群王孙公子。久而久之,非但将雍城、太原、山阳三城搅得鸡犬不宁;留守咸阳长信侯府邸的仆从门客,也是鲜衣怒马豪阔招摇,引得老秦人人人侧目。
挥金挥权皆如土,嫪毐成势,也不是匪夷所思了。
那年,赵姬生得第一新子,重九斤五两,嫪毐大喜若狂。谋事坊立即呈上了一个惊人论断——九五者,天子之数也,此子当为秦王。嫪毐一阵呼喝,立即赏赐了整个谋事坊人各一名十三岁少女。在嫪毐手舞足蹈地将此预兆嚷嚷给赵姬时,才有了两人以私生子取代嬴政的那番密谋。从此,嫪毐真正地大权在握,真正地为“大业”忙碌起来。到吕不韦上书,请为秦王加冠亲政,接着又是河鱼大上朝野沸沸扬扬。嫪毐第一次有了一丝心虚,立即下令谋事坊立拿办法。
冷齐们立呈一策:将计就计,借行冠礼攻杀秦王,扶“九五公子”即行称王。嫪毐咬牙切齿地操着混杂口音拍案大嚷:“鸟!中!杀秦王!俺老子儿子做秦王!下步咋整?再拿办法!”谋事坊一夜熬灯,冷齐呈上了一套连环之法——雍城行冠礼,蕲年宫做预谋,六万精兵攻杀嬴政,“九五公子”雍州称王;再一鼓作气进咸阳,长信侯与太后行成婚大典,晋爵太上万世侯。
嫪毐心花怒放,连呼天神爷不止,又嚷嚷下令:“谋事坊总筹决断,文武坊一力做事!大功成就,龟孙子人人封侯!”大郑宫一时鼎沸,连呼长信侯万岁,立即铺排开了种种头绪。便在此时,嫪毐断然下令:“任谁不得将大计说给太后!否则老子生煮了他!”冷齐谋们大为疑惑,说诸多关节必须太后出面,否则引咸阳生疑。嫪毐毛乎乎大手一挥:“疑教他疑!老子怕甚!太后要给我养大崽!出甚面?谷米也不出!任事都是老子!太后只管肥肥嫩嫩,给老子生大崽!”冷齐们皱着眉头不敢再说话了。于是,立即发出了嫪毐口授冷齐润饰的那卷两行书令,也开始了隐秘的兵马集结。
冷齐们谋划了六万精兵,有五种来路:其一,为县卒——各县守护县城的步卒营。其二,为卫卒——卫尉部属的王城护卫军。其三,是官骑——国府各官署的护卫骑士。其四,是西北戎狄部族的轻骑飞兵。其五,是嫪毐的武事坊三营。调兵之法四途:其一,以秦王印与太后印合发王书,由内史嬴肆暗中协助,调集关中各县卒与各官署之官骑;其二,以太后小兵符,密调卫尉王城护卫军;其三,飞骑特使星夜奔赴陇西,召戎狄飞骑一月入关中;其四,武事坊三营立即从太原郡赶赴雍城。
开春时节,消息说各路兵马陆续上路。冷齐谋事坊拟定了起事方略与兵力部署:武事坊三营驻扎岐山三道溪谷,届时攻蕲年宫擒杀嬴政;卫卒、县卒、官骑,统由林胡竭率领,驻扎渭水官道,截杀秦王护军与咸阳有可能派出的援军;戎狄飞骑驻扎陈仓要塞,防备嬴政突围逃往老秦根基之地秦城;咸阳长信侯府邸的卫卒与门客同时举兵,攻占丞相府擒杀吕不韦;山阳、太原的两处封地家兵,同时攻占山阳城与太原城。
“哈哈!四面开花,老瓮捉鳖!”
粗疏的嫪毐,这次一口叫白了冷齐的部署。雍城两山三水,大郑宫所在的雍城背靠雍山,后建的蕲年宫在雍城外东北二十余里处,背靠岐山面对雍城,中间恰有雍水、中牢水南流入渭。武事坊三营事先行秘密驻扎进岐山三道溪谷,在东西两侧与背后三面包围蕲年宫,唯独留下了南面的雍水;嬴政纵逃出蕲年宫,过得雍水,又恰遇卫尉兵马堵在官道截杀。
如此部署,嫪毐便看作瓮中捉鳖了。
方得筹划妥当,咸阳丞相府派员传来国书,向太后、长信侯禀报了秦王冠礼的行止日期及相关事宜。冷齐见没有提到秦王护卫军兵,心下顿时生疑。嫪毐呱呱大笑:“疑个鸟!吕不韦一个商驴!知道个鸟!觉俺是盘好菜,盼着嬴政早死,与俺争天下!商驴之谋,以为老子不知道,哼哼!”冷齐们也不清楚是嫪毐将商旅念作商驴,还是嫪毐心下以为商旅真是商驴,左右被嫪毐一顿粗口逗得捧腹大笑,一点疑云也就随风飘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