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渭水草滩搭起了一个巨大刑场,咸阳国人大为惊奇。

施刑那日,农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关闭,整个咸阳倾城而出涌向刑场。加上闻讯赶来的邻近各县庶民,几里宽的渭水草滩人山人海。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人们所料,斩决的只有一个王族公子的遗孀——华月夫人。尽管这个女人也算王族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却只是个仅仅进入宫廷的楚国女闲人,纵然犯罪,杀了便杀了,如此大铺排实在是白耽搁一天好日头。但是,当老廷尉在行刑之后奉命诵读了老秦王的太庙勒石王书后,万千人众渐渐地鸦雀无声了,只有掠过原野的河风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响。

暮色时分,漫无边际的人海在夕阳之下流向咸阳四门。一首古老的歌谣在人海中轰轰嗡嗡地弥漫开来:“南山汉桑,北山胡杨。我有君子,邦国之光。愿此君子,万寿无疆。”绵长的歌声浪涛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饮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一日的踏青观刑,酿成了日后永远不能磨灭的警示记忆。

春刑次日,华阳夫人被无罪开释了。

甘棠香弥漫的春夜,嬴柱感到了这个熟悉女人的陌生新鲜。春寒料峭的鸡鸣时分,嬴柱没有呼唤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给沉睡的妻子仔细裹好了丝棉大被,轻轻掩上了寝室房门,草草梳洗后到了中院正厅。

太庙勒石,对这个老太子的震撼太大了。

第一次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刻石,嬴柱实在寝食难安。一柱将永世流传的太庙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孙的耻辱,更是自己这个储君的耻辱。除非自己奋发惕厉,登上君位后以皇皇政绩证实自己并非不肖,否则,这种刻于青史立于朝野的耻辱,永远无法洗刷。要洗刷耻辱,第一步是不能在太子位随波逐流再生事端。面对老而弥辣的铁面父王,再也不能让“庸常无断”这四个字钉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庙勒石回来,嬴柱开始了闻鸡即起三更入睡的勤奋生涯,一个月下来清瘦了许多,自觉精神矍铄,另有一种未曾经受过的新鲜。首先看在嬴柱眼中者,府中风气为之大变。素来慵懒松懈卯时还不开中门的太子府,忽然变成了天色蒙蒙的寅时三刻便灯火大亮,中门隆隆大开,仆役侍女洒扫庭除一片忙碌,连大门前归属官府洒扫的长街与车马场,也打扫收拾得整齐利落,一派光鲜精神。每日清晨必得巡街的咸阳内史大是赞赏,立即知会城内所有官署大加褒扬。各官署立即闻风向善,争相振作门庭,一时传为佳话。

“禀报安国君:一应公文齐备。”

看着主书备妥的卷宗笔墨,煮茶侍女捧来的滚热酽茶,嬴柱也不说话,坐进案前开始了忙碌。太子府公文不多,除了王宫长史发来的必须办理的王书,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庙令、驷车庶长府等一班相关官署的知会书简。多少年来,除了老父王下书,嬴柱历来不看那些仅仅是让他知道一番的知会公文。太庙勒石之后,嬴柱非但每有书简必看,且每看必有批文。不管送来的书简是否需要他的批文,也不管这种批文是否有用,嬴柱都一丝不苟地认真批下,只将这批阅公文当作他未来为君的磨炼。不想一段时日之后,每日清晨坐在书案前便油然生出一种肃穆,心下大为感慨,越发地认真起来。

“禀报安国君:纲成君请见。”

“快请。”嬴柱抬头搁笔起身,利落迎到了门厅廊下。

“君别三日,刮目相看矣!”摇到庭院的蔡泽老远笑了。

“朽木不堪雕,纲成君何须谬奖也。”

“老夫没那般乐趣。”蔡泽感慨,“人有生心,夫复何言?老王神明也。”

“纲成君,父王又批说我?”嬴柱心头猛然一紧。

“杯弓蛇影安国君也。”蔡泽一笑,“有大事,进去说。”

入厅坐定,不待嬴柱发问,蔡泽念诵了一句:“奉秦王密书,安国君、纲成君当即赶赴离石,礼迎吕不韦还都。”惊愕之下,嬴柱不禁问:“没提异人吗?”蔡泽故作神秘地摇头:“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一问:“吕不韦能驻离石,为何回不得咸阳?你我亲迎,礼数何其大也。”蔡泽肃然道:“老秦王口书:吕不韦生死之功,两君代本王相机礼迎,不得怠慢。”末了一笑,“太子还觉礼数大吗?”嬴柱略一思忖道:“你只说何时北上。”蔡泽笑道:“安国君若无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拍案:“国事当先,有何不便?一个时辰后便走。”蔡泽大笑,“老夫车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离石要塞开营的日子。

开营者,大军解除冬日坚壁,恢复防区巡察之谓也。这是秦国西北四郡——陇西、北地、上郡、九原驻军的统一法度,其军中意义如同农人开春之时的启耕大典。每年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驻军进入冬营之期。城堡要塞深沟高垒,村社庶民坚壁清野,除非紧急军情与王命军务,大军不会开出营垒。来春三月,昼夜鼓**的浩浩春风使残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杨林脱尽了枯黄的叶子,从树干渗透出晶亮朦胧的绿意。再有半月一月,阴山草原与大漠深处的匈奴胡骑,便要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这种天候之差,毗邻北疆的秦、赵、燕三国有了一个共同的军制:三月中开营,厉兵秣马以抗胡骑南下。

蒙武马队重新赶回离石要塞之日,正逢开营大操演,军营中杀声震天,战马嘶鸣,一片热气腾腾。蒙武立即进入中军幕府,参见主将王陵;交接罢诸般军务,又低声对王陵说得一阵。左臂还挎着夹板的老将军一挥手:“该去!东南步军营,不用我说你也认得出来。”

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匆匆来寻吕不韦的大帐。

离开咸阳时,年轻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宫。坐榻拥枕的秦昭王,听他仔细讲述了接应公子异人的经过,与百人马队一路死战的惨烈情形,不禁悚然动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头颅微微颤抖,喘息声粗重得如同风啸,一双白眉耸动的老眼晶亮地闪烁着泪光。良久默然,老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着榻栏一字一顿道:“其一,异人暂居吕庄,不许回太子府归宗;其二,蒙武随带太医北上救治,一俟吕不韦伤愈,立即护送还都;其三,诸般事体皆以你名,不言王命。余事,本王另作处置。”蒙武一时多有不明,终是鼓着勇气只说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公子异人与末将同年,南归后暂住末将处心神颇安。吕公未归,居于吕庄多有不便。末将之见,公子当回太子府,先举认祖归宗之礼,侍奉父母膝下,以慰其颠沛之心。我王明察。”

“蒙武差矣!”老秦王冷冷一笑,“情法同理,王子士子岂有二致?吕不韦破家舍生,老秦人岂能薄情?臣不负国,王不负臣,此大道也。今吕氏伤病未愈,异人先行归宗,宁伤天下烈士之心乎!”

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宫外心头还怦怦直跳。

虽然没有更严厉的责难,老秦王的告诫,却显然暗含着对自己谋划的处置方式的不满。不管有多少理由,弃重伤重病的吕不韦于苦寒之地,而将嬴异人先行护送回来,实在是有些草率。若非老秦王处置老到,再依着自己的想法,让嬴异人先行回归太子府认祖归宗,当真是陷秦国王室于不义了。吕不韦乃天下大商名士,在山东六国广有结交,若仅仅是为了弃商谋官,只怕在齐赵楚魏几个大国都可轻而易举地做个上大夫之类的显荣高爵。然则,吕不韦终是为了一个秦国公子破家舍财,结交死士,这次又几乎身首异处,说到底,还不是看重秦国的清明强盛?对于秦国,还有何等物事比士子舍命亲秦更为宝贵?秦国要的便是天下归心,尤其是士子归心,你蒙武为何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将嬴异人秘密护送回咸阳,又秘密安置在自家府邸,不使异人与先期离赵归秦的吕氏商社人等通联消息,目下看来,更是伤及吕氏家人的不妥之举。蒙武呀蒙武,你是上将军蒙骜之子,自己也凭着战功做了前军主将,目下被委以离石副将之职,实际上是要你接替老将王陵了。老秦王将独当一面的抗赵大任交付于你,你却在大事上如此懵懂,身为大将只知就事论事,何其惭愧也!

回到府邸,蒙武对正在摆弄秦筝哼唱秦风的嬴异人三言两语说了进宫经过,也不管这位昔日同窗如何嘟囔,亲自驾车,连夜将异人送到了渭水南岸的吕庄。先行离赵归来的一班执事、仆役及异人在赵国的老内侍老侍女,回到咸阳对吕不韦消息一无所知,终日惶惶不安,乍见异人,凄惶得放声哭成了一片。西门老总事更是捶胸顿足,坚执要随蒙武北上照拂主东。嬴异人颇是不耐地呵斥道:“哭甚吵甚!谁个不烦?吕公又没死,聒噪!”便皱着眉头不再说话了。

这次蒙武大有耐心,见劝阻不住,便欣然答应带西门老总事北上。老总事顿时破涕为笑,带着蒙武去见夫人。令蒙武惊讶的是,这位天人般的新夫人听说吕不韦伤病留在河西,只闪动着明亮的眸子,紧咬着红润的嘴唇盯住他甚话不说,良久默然,只低声说了一句“多谢将军消息”,便径直出厅去了。在那瞬息之间,机警的蒙武从那对闪亮的眸子中看到了警觉看到了疑惑,心头不禁猛然一颤。

蒙武给吕庄执事们留下了一千金,不管西门老总事如何推托,都没能拒绝真诚和善而又执拗得寸步不让的年轻将军。回府途中,蒙武又顺道拜访了内史官署,请这位执掌咸阳军政的王族大臣,向吕庄派出百人轻骑队昼夜巡视。蒙武一出示老秦王的特使密书,老内史甚也没说派马队出城了。

蒙武马队兼程北上,堪堪将近在高奴[2],却见马队之前一辆黑篷辎车辚辚疾驶。在马队越过辎车的刹那之间,西门老总事惊讶地“噫”了一声。并骑飞驰的蒙武心中突然一亮,立即低声吩咐一名军吏带三骑士,换上便装跟随辎车。马队抵达阳周要塞时,一便装骑士飞马赶来禀报:黑篷辎车在高奴遭遇守军盘查,得知车中女子自称赵女,无秦人照身帖,经军吏担保已经过关;辎车昼夜驰驱不吃不喝,军吏担心车中女子出事,派特急快马请令定夺。西门老总事恍然大悟:“夫人也。定然无差!”蒙武立即下令马队扎营等候,与老总事亲带十骑返程接应。

次日清晨,终于在洛水东岸的土长城下,看到了烟尘鼓**的辎车与远远尾随的骑士。蒙武飞马迎上凌空跃起,硬生生在黄尘飞扬的原野勒住了没有驭手任性狂奔的两匹烈马。当老总事颤巍巍拉开车窗帘布时,一声嘶哑的哽咽便滑倒在了车旁。情急之下,蒙武一把撕开车帘,惊讶得不知所措——车中一片血红,飞溅车厢的鲜血与散乱纠缠的红裙裹着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分明死人一般。

“谁懂医道?快!”

便装军吏飞步赶来,猛然惊呼:“身孕血崩!快请太医!”

蒙武大惊,回头一声断喝:“人安军榻!原地守候,我接太医!”翻身跃上那匹雄骏的战马风驰电掣而去……蒙武至今还在后怕的是,假若没有那名随行太医,这位颠簸驰驱三昼夜而流身血崩的新夫人,当真是死活难料。假若这位夫人死了,他有何颜面再见这位有功于秦的商旅义士?如今果然要见吕不韦了,蒙武心头难以自抑地翻翻滚滚。

吕不韦的大帐,在要塞城堡的东南角。

走过连绵成片的军帐区,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杆随风鼓**的、与主将旗帜同样高低大小但却没有姓字的黑底白边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实的马粪墙,墙外一圈人各三兵(长矛、长剑、弓弩)的重甲武士。踏着残雪走进马粪墙,一座浑圆大帐孤独矗立,一层显然是连缀起来的巨大棉被披挂在牛皮帐篷外,帐口钉着一张厚实得连盘旋呼啸的寒风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门,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直到帐口,蒙武也听不见帐中任何动静。若不是帐顶那口冒着袅袅轻烟的竹管烟囱,谁也不会相信这毫无声息的“土堆”中会有人。蒙武看得出,在冰天雪地的高原军营之中,这座大帐的保暖功效是绝无仅有的。主将王陵的幕府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如此的严丝合缝,也无论如何使人想不到“温适舒坦”四字。

“王陵,终是父辈老将也!”蒙武不禁大为感慨。

那天日暮,匆忙将吕不韦用军榻抬进了离石城堡,只简略地对王陵留下了急赴邯郸请毛公的叮嘱,蒙武便率部护送嬴异人星夜南下了。在当时的蒙武心中,自己奉命北来的使命只有一个,便是接应护送公子回秦,公子但有意外,自己便是死罪。在吕不韦突然失心变颜,嬴异人又惊得六神无主时,蒙武全然没有想到如何周全处置。说到底,根由在于缺少历练,没有洞察之能。王陵对此事原本一无所知,却偏偏能在他离开之后克尽全力;非但派出精干斥候兼程入赵,请来了毛公;且亲自率领三千步卒刨雪搜山,寻觅千年灵芝,以致滚沟跌成了骨折。若非老将军极尽所能地满足毛公之请,岂能挽回吕不韦垂危的性命?若是奉命之下,蒙武自认也能做得周全利落。然则,王陵恰恰是在既未奉命又不知情之时,以无可挑剔的诸般作为顾全了秦国敬士的大规矩。此中隐含的,仅仅是精明干练吗?两厢比较,你不得不服王陵老将军的过人之处。也许是,这些老将军比蒙武一代更深地咀嚼了山东六国鄙视秦国的创痛,也更直接地经历了敬士带来的益处,人人衷心认同先祖孝公开创的求贤之风。蒙武一代,则淡漠了这种天下之心,以致见士而不知重,见重而不明其道……

“啪!”沉闷清晰的敲棋声打断了蒙武的思绪。

吕不韦与毛公正在对弈。

案前一座硕大的木炭火燎炉,大帐被烘得分外暖和。茶女静静地侍奉着拙朴的陶炉陶壶,俄而起身在厚厚地毡上飘忽来去,全然没有声息。缭绕大帐的酽茶香气中,只有淡漠的敲棋声散漫无序地起落着。两颗白头隔案相对,恍若深山林泉间的世外高人。一颗白头边打下棋子,边摇晃着散乱虬结的雪白头颅高声吟诵着:“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负其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风也飞也,你鲲鹏吗?”对面白头不耐地嘟囔。

蒙武一片懵懂,老人如此认真地念诵这不着边际的宏文,究有何用?对面白头人为何又如此沮丧不耐?听得片刻,两位白头人依旧散漫敲棋,时而念诵。蒙武终于走上前去深深一躬:“在下蒙武,见过吕公。”

背对帐口的白头回身打量一眼,又转过身去:“吕公,将军见礼。”

“啊啊——将军?”盯着棋盘的白头抬了起来,望着一身泥土的铁甲大汉,一脸茫然地笑了,“好,王陵将军来也,请入座。”

“嘿嘿,输糊涂了。”白发散乱的老人竹杖啪啪敲着大案,“蒙武将军。老小都分不出来,罚饮三爵。”

“嚷嚷甚?输了棋撒气,出息也。”

“哎哎哎!究竟谁输了?老夫能输你混沌人!”

“啊——想起来也,我输我输。”白头吕不韦伸着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一阵哈哈大笑,“输了好,输了好,输了好呵。”眼泪鼻涕一涌而出,不管不顾地兀自长笑。毛公霍然站起,竹杖啪啪打着棋盘:“吕不韦!你枉称棋冠,败在老夫之手,不想赢回去吗!”大笑声戛然而止,吕不韦扶案站了起来,茫然盯着烘烘燎炉嘟囔着:“输了便是输了,还能赢回来?”毛公红着脸陡然一声大喝:“吕不韦!想不想再来,不想再来永世狗熊!”吕不韦回身点头,茫然笑着:“好好好,再来再来,输光光怕甚?”毛公却又嘿嘿一笑,过来扶住吕不韦坐到案前:“老兄弟,礼客为先,会完将军再来不迟。”说罢回身对蒙武一瞥,笑吟吟坐在了吕不韦身旁。

“王陵将军见我何事?”吕不韦淡漠地笑着。

“在下蒙武,受命任离石副将,临行受异人公子之托,特来拜会。”

“啊啊啊,蒙武。”吕不韦茫然应着。

“嬴异人小子何在?”毛公突然拍案,“不会走路吗!”

“禀报吕公,”蒙武肃然躬身,“异人公子与公同逃同战,负伤六处,回咸阳后先在末将府下卧榻疗伤,稍见好转,坚执住到了城南吕庄;得知末将北上赴任,公子请得秦中名医扁鹊弟子,与末将一同前来为公医治;另则,公子专门致书吕公。”蒙武从皮袋中取出铜管捧上,被黑着脸的毛公截了过去。

吕不韦目光一闪:“将军是说,公子没有回太子府?”

“吕公明察。”蒙武肃然躬身,“末将护送公子回秦,本当立即禀报太子。然公子却坚执要末将说他留在离石疗伤,不让父母知晓他回到了咸阳。末将问其故,公子答曰:吕公性命之忧,异人安可独享富贵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谊,末将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对秦王与太子复命说,吕公与公子已经接应回秦,皆在离石疗伤。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会父母。”

吕不韦默默点头,淡漠木然的脸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毛公将一方羊皮纸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吕不韦瞥得一眼羊皮纸,喟然一叹,一句话不说又是默默点头。

蒙武去了,大帐中一片沉寂。吕不韦轻轻一声叹息,又是悠然一笑:“毛公啊,异人能有此番心意,不韦虽死足矣。”正在飞快眨眼的毛公突然拍案一阵大笑:“呜呼哀哉!你老兄弟没看出此中蹊跷?”吕不韦堪堪舒展的脸膛倏忽一片阴沉:“老哥哥是说,异人有假?”毛公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交混,妙哉妙哉。”吕不韦心绪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色:“输了,赔了,而已,何须惊怪?”“错也错也!”毛公连连拍案,“谁输了赔了?大赢也!你混沌还有个底吗?”“好好好,你说,我好了好了。”吕不韦突然焦躁起来,直瞪瞪看着毛公。

“嘿嘿,嚷不嚷都没跑,终归大好事也。”

毛公直瞪瞪盯住吕不韦双眼,“你可听好:其一,那位秦国的扁鹊弟子,早做了太医令,嬴异人小子刚回咸阳,请得来吗?其二,这封皮书笔法,近乎嬴异人,却绝然不是嬴异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师也。其三,异人果真深明大义,如何能弃公先去?既弃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吕庄?其四,这个蒙武是秦军有为大将,纵是敬公而拘谨,也不当满面忧思欲言又止……呜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进耳朵没有也!”

吕不韦两眼发直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拍案:“说!四假可证何事?”

“天也!老兄弟终是醒了,醒了!”

毛公挥着竹杖手舞足蹈,在帐中胡乱蹦了两圈,呼呼喘息着盘腿坐下压低了声音,“老夫不会看错,假后有真。”见吕不韦目光烁烁不说话,毛公掰着指头连珠开说,“不奉王命,太医令不能北来,此其一。无得授意,不会有人为那小子代笔,纵然有人代笔,以蒙武将军之持重,也不会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吕庄,便是不想回吕庄,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赞同;两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吕庄,绝非那小子与蒙武忽然转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对吕公敬重有加,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除却歉疚之心,背后必有隐情,此其四。凡此等等,背后总有上手操持。上手者何人?不是太子便是秦王!秦国老太子平庸,隐身而操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说,是也不是?”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漠地笑了:“秦有今日,天意也,人事也。”

“没劲道!不与老夫大饮两爵?”毛公黑着脸嘟囔一句。

“我、我酸困,想睡、睡……”喃喃未了,吕不韦软软倒卧在了地毡。

“小女子出来。”毛公嘿嘿笑着用竹杖敲了一下棋盘,对刚刚掀开后帐帘布的侍女板着脸低声吩咐,“扶吕公进帐,扒去衣物使之安卧。记住守在帐口,不许任何人、任何动静叫醒惊醒吕公!”健壮的侍女答应一声,抱起吕不韦进了后帐。毛公对悄无声息的煮茶女一挥竹杖,做个鬼脸,匆匆出帐去了。

帐中鼾声大起……吕不韦忽然化作北冥之鱼,鲲鹏漂游茫茫苍穹,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俄而又化鸿毛一羽,背负青天随风遨游,苍苍尘寰便在眼底,蓬间雀叽叽喳喳议论着,溪边蜩鸠咕咕囔囔嘲笑着,忽见日月大出爝火不息,大光小光洒遍天地尘寰,鸿毛一羽飘飘忽不知所终,俄而出得云翳,天边山岳突兀化为云端大字——无己,无功,无名。鲲鹏、鸿毛、蓬间雀、溪边蜩、鸠山岳、白云、沧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世界……

三月前,风雪血战之后,吕不韦的铁石心志突然崩溃了。

当毛公冒着漫天大雪赶到离石要塞时,吕不韦正躺在冰冷空旷的中军幕府奄奄待毙。毛公对王陵大发脾气。王陵赔着笑脸解说历来军营规矩:冻伤者需以寒凉缓解,不能骤然暖帐,何敢慢待功臣义士?毛公连连呵斥行伍粗疏不解心医。王陵始终不回一句。毛公没了脾气,立即转请设置暖帐救人。王陵一声令下,军士立在顿饭辰光间筑起了一座马粪墙包双层牛皮再加连缀棉被的密闭暖帐。毛公有备而来,立即将重金聘请的齐国方士邀入暖帐施法,一番运功运气,再加神秘丹丸救心,面色铁青,白发散乱,形同骷髅的吕不韦,神奇地醒了过来。

次日,毛公打发了方士,开始了自己的培本固元疗法。听说要千年灵芝安神救心,王陵二话不说亲率三千步卒入山,一连十日,终于在大雪覆盖的深山密林刨到了一株极为罕见的古灵芝。毛公高兴得嘿嘿直笑,对着王陵一个大拜磕头,惊得白发老将军顾不得臂膊骨折连连对拜。为滚沟负伤的王陵正骨之后,毛公便终日守着吕不韦形影不离了。一月之后吕不韦渐渐清醒,虽然茫然的眼神空洞无处着落,总算是能够听话说话了。

一番揣摩,毛公开始了他的攻心救心法。

王陵依着吩咐,抬来了血战仅存的马队剑士越剑无。

身负十三处刀箭重伤的越剑无,被王陵安置在另帐独居。越剑无不吃不喝,更坚执拒绝治伤,见医者入帐便要咬舌自尽。直至毛公到来,越剑无才冷冷说了四个字:“我等吕公。”便不再开口。毛公也只一句话:“吕公死活,尽在越义士也。君自思量。”腾腾去了。从那一日开始,越剑无才开始疗伤进食,虽经一月依然不能下榻。被抬进来的越剑无,一见枯树白发的吕不韦,一声“吕公!”便放声痛哭了。原本茫然枯坐的吕不韦“噫”的一声惊叫,踉跄扑来,抱住越剑无哭作了一团。毛公冷眼旁观,吕不韦捶胸顿足地哭喊着:“剑无剑无,不该瞒我当初!早知你等义士备死,吕不韦何能有此蠢举!任侠烈士去矣,吕不韦九死不能赎罪也!”

越剑无蓦然打住,拭去泪水一拱手道:“吕公之言差矣!剑无所哭者,公之失魂失形也,非我等剑士也。任侠剑士,生于天地,不求碌碌苟活,唯求死得其所。吕公谋事存志节,待士有大义,我等人怀必死之心,非仅图报吕公,更求名扬天下。若吕公耿耿不能释怀,视我等之死为一己罪责,岂非玷污我等任侠求死之风?此番心境,原非剑无私撰。吕公请看,剑无可曾背错一字?”

话方慷慨,越剑无已经唰地撕开胸前,扯下一方血迹斑斑的羊皮递过。吕不韦颤抖着双手接过,不忍卒睹。毛公接过一看,薄韧的白羊皮上血字历历,分明与越剑无所念一字不差,下方赫然一片已经变黑的斑斑印记,无疑是百名剑士的手印指印。

“吕公,确是荆云义士手笔。”

吕不韦双手接过,抚在胸前,对着越剑无深深一躬。

“今日事毕,剑无去也。”便在这刹那之间,挺身跪坐军榻的越剑无将一口短剑猛然插入了肚腹,一股鲜血喷溅吕不韦白衣之上。越剑无平和地笑着,“吕公,你非侠者,不能轻生求死,珍重……”那一夜,吕不韦抱着越剑无冰冷的尸体,坐到了天亮。虽然一句话没说,旁边毛公却看到了吕不韦苍白的脸膛有了一丝红晕。三日后,将越剑无安葬到马队剑士的谷地,吕不韦扶着毛公的肩膀长叹了一声:“学无止境,吕不韦自认知人,不想如此无知也!”

自那日起,毛公开始了与吕不韦的对弈。

在淡漠茫然的棋盘敲打中,毛公向吕不韦点点滴滴地叙说了各方事变。薛公没能赶来,老哥哥护送赵姬到天卓庄去了;虽说平原君并未大张旗鼓地拘拿事秦党,却在暗地里搜寻嬴异人留下的妻子;薛公以为,只有将赵姬送回卓氏故里,并恢复卓昭本名,在民多胡风、嫁娶寻常的赵国,平原君才无法追究这笔秦妻账;目下料想已经安置妥当,邯郸该当无事了。嬴异人小子伤得不能动弹,又发热,他请蒙武将这小子送回了咸阳,想必开春之后,这小子便要来接你回秦了。西门老总事也捎来了消息,吕庄上下人等都好,陈渲日夜祈盼,只等着你吕公归来入政。总之统之,只要你吕不韦平安无事,结结实实一件大事便做成了。

但是,无论毛公如何喋喋不休地絮叨,吕不韦都茫茫然心不在焉。毛公清楚吕不韦心结,每日敲着棋子曼声吟诵庄子的《逍遥游》,每念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抑扬顿挫反复吟诵,常常引得吕不韦木然盯着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念诵起来。

念归念,说归说,吕不韦终是没有真正地清醒振作过来。毛公颓丧了。也许,他只能将吕不韦送到这一步,吕不韦能否恢复雄风,只有天意了。那晚,毛公将一卷密封的羊皮纸书简,交给了那位终日默默却诚实可信的茶女,叮嘱待吕不韦真正清醒时交给他。在他陪着吕不韦下最后一局棋的时候,蒙武来了。

毛公看到了一线显然的光亮。果然,吕不韦松心了。

像一只苍老狡黠的土拨鼠,毛公连日出没在冰雪军营之间,旬日之后才回到了吕不韦的保暖大帐。吕不韦已经清醒过来,面色红润了,脸膛也**出了久违的微笑。见毛公风尘仆仆满面脏污却又神秘兮兮地溜进帐来,吕不韦不禁一阵哈哈大笑:“老哥哥也!通了通了,原是不韦求人太切,凡事以义责人。人皆义士,何有世事也!”毛公惊讶地瞪着一双老眼,提着竹杖绕着吕不韦直转圈子,突然站定嚷了起来:“羊肉酒饭!咥饱肚子再说。前心后心没得分,饿死老夫也。”吕不韦乐不可支,连呼酒肉饭上齐,坐在对案饶有兴味地看着毛公大举饕餮。

“当真?”毛公撂下割肉刀突兀抬头。

“当真。”吕不韦坦然点头。

“其理何在?”毛公第一次没了嘿嘿笑声。

“权力公器之道,自有法度准则。”吕不韦平和的面容又弥漫出往昔的一团春风,“以义行之,则公器化为私道。不韦执拗于义本,原是以风尘商旅之道,求权力公器之道。不容些许负义之行,于公器之道实为偏执。以此心入政途,终将大毁也。异人离我回秦,于义于情有差,然于法度无碍。不韦耿耿不能释怀,犹鲲鹏未得大风,不能高天远观也。”

“嘿嘿,有进境,好。”毛公啪地摔下擦拭油嘴的布巾,“老兄弟,若是猝然丧子,你会如何?能如这般撑持过去吗?”“老哥哥此说,不知所云也。”吕不韦自嘲地笑了,“生平无女运,先妻十载,尚无一子一女。邯郸欲妻,又被人夺。”

“只怕未必。你目下没有娶妻吗?”

“你说陈渲?”吕不韦目光骤然一亮又释然摇头,“笑谈耳耳。”

“是也是也,笑谈罢了。”毛公嘿嘿一阵站起身摇到帐外,拖进一只口袋用竹杖指点着,“明日开始,一月之内,老夫要你这白头变黑。看好这药!否则,嘿嘿,你我老兄弟负了人心也。”吕不韦哈哈大笑:“老哥哥自己须发如雪,倒是来医我这白头!”“嘿嘿,懵懂!”毛公悠然甩着白头,“老夫年逾花甲,你几多大?白当其年为老,白不当年为病。老不可医,病可医。晓得无?”

“好好好,晓得晓得。无非吃药,随你。”吕不韦一阵笑声未了,又软倒在榻大放鼾声。毛公唤来侍女一阵叮嘱,又点着竹杖摇出了暖帐。

倏忽之间,河冻消开春风变暖,新叶勃发的胡杨林绿蓬蓬覆盖了沟壑纵横的莽莽高原。四月中开始,吕不韦的一头白发眼看着日复一日地变黑;到了五月来临,形同白发骷髅的吕不韦,又变成了一团和煦春风的洒脱士子。从来没见过昔日吕不韦风采的王陵、蒙武,应毛公之邀踏进久违的马粪墙圈时,远远看见帐外迎候的丰神士子,恍若隔世,惊讶得连连感叹。庆贺小宴上,得意的毛公矜持地点着竹杖,宣布了对吕不韦的解禁令,来者不拒地与每个颂扬者劝饮者接踵痛饮,宴席未散便酩酊大醉了。

安置好毛公,王陵恭敬地邀吕不韦到幕府商议南下回秦事宜,将吕不韦请上了一辆军营罕见的青铜轺车。蒙武亲自驾车,驶向了小城堡外的河谷军营。夕阳晚照之下,冬日血战逃亡的冰雪天地,已经是万绿覆盖的辽阔山塬。吕不韦极目四望,不禁万千感慨。入得军营深处,但见营帐连绵旗幡猎猎炊烟袅袅战马萧萧,勃勃生机令人怦然心动。蓦然之间,轺车驶过营区,进入了一片幽静的谷地,吕不韦心头顿时迷惑——主将幕府如何能在这里?

“东公——”一声苍老哭喊,一个白发老人踉踉跄跄扑了过来。

“西门老爹!”吕不韦飞身下车,跪地抱住了跌倒的老人。

“东公……”老人哭声摇着吕不韦胳膊,“夫人等你,她苦也!”

“夫人?”惊愕的吕不韦恍然醒悟,“你说是她,她也来了?”

“老朽粗疏,害东公大事也!”老人捶胸顿足断断续续叙说了经过,只抹着眼泪反复絮叨,“我只说夫人在庄,谁想她能自家北上?老朽何其蠢也!”“西门老爹莫得自责。这是上天罚我,不韦认了。”吕不韦扶起老人,目光痴痴盯着前方洼地的马粪高墙与黑色帐篷,突然拔脚飞步大跑了过去。

一模一样的马粪墙,一模一样的棉被帐,这里却清幽孤寂得令人心颤。吕不韦突然止步,心跳得怦怦大响,眼前一黑扒着马粪墙软了下去……倏忽醒来,眼前一片红光。吕不韦屏住气息睁开眼睛,一个红裙女子拥在身旁,裙裾正搭在自己脸上,一双温热细腻的手灵巧地婆娑在胸膛,雪白般的胸脯与脖颈在蒙蒙红光之中分外润泽丰腴。

“陈渲!”吕不韦霍然坐起将女子揽在了怀中。

“夫君……”陈渲滚烫的泪水洒满了吕不韦的胸膛。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意,裹着大被拥着燎炉挑着铜灯直坐到东方发白,娓娓侃侃缠缠绵绵,一番磨难,两人都生出一种咀嚼不尽言说不清的再生心境。

次日过午,洼地一片车马辚辚之声。毛公与西门老总事陪着蒙武亲带三车百骑,来迎接护送吕不韦夫妇回归离石城。吕不韦与陈渲携手迎出马粪墙,对着三人逐一躬身大拜。蒙武与老总事手足无措,逗得毛公手舞足蹈不亦乐乎。陈渲执意敬了每人一大碗自酿的马奶酒,才许蒙武下令拆帐装车。夕阳暮色时分,车马辚辚出了洼地出了军营。到得离石城下,却见两人立马以待,遥遥拱手道:“吕公别来无恙乎!”

“纲成君?安国君?”吕不韦惊讶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是老夫不差!我等恭候大驾月余矣!”

蔡泽尚在嘎嘎大笑,嬴柱已经当先下马,远远迎着吕不韦轺车深深一躬。吕不韦连忙整衣下车,肃然一拜:“不韦尺寸辛劳,何敢当安国君如此大礼也。”嬴柱抢步过来扶住吕不韦道:“公存我子,功在社稷,安得不拜?公但上车便是。”说罢顺势将吕不韦扶上轺车,回身牵住马缰一招手,“吕公稳坐。”一圈马缰,徒步牵马进城。离开洼地帐篷时,吕不韦已经坚执谢绝了蒙武驾车,如今自己夫妇双双坐于伞盖之下,却让太子牵马前行,不禁大为不安,本当跃身下车,却见旁行蔡泽连连摇手,只好叹息一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