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君嬴柱星夜赶回咸阳,迎接他的是一场极为尴尬的灾难。
家老紧急报信说,华阳华月两夫人被廷尉府拘拿,罪名纷纭不清。嬴柱顿时急蒙了过去。蒙武匆匆赶来,他依然愣怔不知所措。蒙武吩咐乱作一团的家老卫士侍女一体退下,啜着滚烫的酽茶,陪着这位王族父辈人物默默地坐着。嬴柱浑然无觉,间或一声长吁,始终没有一句话。良久,蒙武一拱手道:“小侄之见,君伯当回咸阳。”见老太子叹息不语,蒙武又道:“君伯虽奉王命,领小侄策应公子离赵。然据连番探报,公子不会在三月解冻之前贸然逃赵。君伯尽可南下,小侄留离石要塞策应足矣。”默然片刻,嬴柱长叹一声:“我身负王命,职司密行,何能擅离河西也!”蒙武一番沉吟,依旧谦和地笑道:“小侄之见,陡发如此大事,很可能有王命随后召君伯还都。君伯还是准备起程为好。”嬴柱正在摇手摇头,帐外马蹄声疾,随之是太子卫士分外响亮的报号声:“王命特使到——”
王命简单得只有一句话:“太子着即还都,原事交前将军蒙武。”嬴柱来不及赞赏蒙武,坐着那辆因他不能长途驰马而特制的轻便辒凉车[1]兼程南下了。三日驰驱,到得咸阳正是午后。按照受命被召的法度,嬴柱没有先回太子府歇息,先径直去王宫觐见。不料,老父王没有召见他。只老长史桓砾出来传了一句口书:着嬴柱廷尉府会事,此刻回府歇息。
头绪不明又受冷遇,嬴柱更不敢大意,出宫转车到了廷尉府。
廷尉府坐落在商君大道中段,毗邻当年的商君府。府邸不算高大雄阔,门前更非车水马龙,却有着一种简朴静穆的威严。嬴柱觉得两夫人之事实在难堪,不想在厅堂与老廷尉见面,选择了在书房等候,宁可老廷尉下堂后会事。一个粗手大脚的女仆煮好了酽茶匆匆去了。嬴柱一盏茶尚未啜毕,女仆又匆匆回来,说老廷尉请他到厅堂会事。嬴柱摇摇头一声叹息,站起来去了前院厅堂。
老廷尉正在与一班部属议事,见太子风尘仆仆入厅,散了会议与太子单独会事。既入公堂,嬴柱只有依着法度办事,入坐案前说得一句:“嬴柱奉王命前来会事,敢请廷尉知会事宜。”
老廷尉没有任何寒暄,重重咳嗽一声道:“本廷尉奉命知会安国君:公子异人得密书立嫡,此密情无端泄露赵国,非但置公子于危境,且使秦国对赵邦交大陷不利。本廷尉奉王命,立案彻查,得人举发:华阳夫人、华月夫人指使族弟芈亓,以私家密使入赵,擅自动用黑冰台干员,又私行联络吕不韦;之后,此人久居邯郸,铺排**靡,被赵国拘拿,供出国情隐秘。为此,本廷尉依法拘拿两夫人下狱,目下正在讯问之中,供词恕不奉告。”老廷尉字正腔圆,平板如念诵判词,而后又是一声重重咳嗽,“今请安国君会事,质询一则:安国君可曾对任一夫人提起公子立嫡事宜?若未提起,安国君以为,两夫人如何得知密书立嫡事?”
默然片刻,嬴柱字斟句酌道:“廷尉依法查案,本君自当据实陈述。然嬴柱兼程归来,不胜车马颠簸,心下混沌不堪。请容一夜歇息,神志清明而后回复质询。”
“可也。”老廷尉站起身来,“明日日落为期,本廷尉等候回复。”说罢一拱手,将嬴柱送出厅堂,始终没有一句私话。
据实而论,嬴柱实在难以预料这件突发罪案的牵连深浅。
华月夫人事先知道王命密书,且先于驷车庶长透露给他,这是事实。他拿到密书后,炫耀地摆在了两夫人面前,也是事实。那个胡天胡地的秋夜里,两个狂放的女人将他侍奉得如醉如痴,昂奋不能自已,除了忘情的大呼小叫、语无伦次的粗话脏话,以及后来总在眼前晃动的两具雪白肉体,他已经完全记不清楚自己应过甚事,说过何话了。那天夜里两姐妹高兴得忘乎所以,总在说一件他自己也很乐意听的事情;他连连点头说好。目下想来,除了那件当日刚刚从不同途径得到的秘密消息,还能有甚事喋喋不休?可是,究竟何事自己连连点头?若果真两姐妹说,要派私家特使入赵襄助异人回秦,如何自己连一丝一毫记忆都没留下?若非此事,还有何事要自己点头?若果然此事,为何非得他点头答应?纵是儿子在他毫不知情时突兀归来,身为父亲能不高兴?那么,是……对了对了!嬴柱心头猛然一颤一闪——芈亓以商旅之身入赵,要凭太子府令牌,才能在丞相府官市署取得通关书令!
果然如此,自己岂能逃脱罪责?
果然如此,自己当如何应对?
最佳之策,当然是周旋得两夫人无罪,同时保住自己。若在山东六国,对于一个太子,这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可这是秦国,如此想法可谓荒诞得异想天开。违法论罪,这在秦国是无可变更的法度,除非老父王特赦,如此泄密重罪想一体逃脱无异于痴人说梦。事已至此,必须有人为泄密事件及其带来的严重后果承担罪责。为今之计,能保住自己已经是万幸,何能再希图救出两位夫人?华阳华月啊,非嬴柱不救,实不能救也……
清晨卯时,酣睡中的嬴柱被侍女唤醒,说纲成君蔡泽在正厅等候。嬴柱猛然坐起,穿好衣裳匆匆洗漱完毕,大步赶到了正厅,掩上门便是一个长躬:“纲成君救我。”蔡泽惊讶道:“安国君何事惊慌?”嬴柱连连顿足:“两夫人被拘拿,嬴柱岂能不受牵连?老父王火急召我,却不见我,大势危矣。”蔡泽恍然大悟,目光连闪间长长地“啊”了一声,悠然一笑道:“安国君,有道是人到事中迷,果不其然也。”“你说甚?”嬴柱一脸懵懂惊愕,“你、你、你说我迷?你说我迷!我如何迷,果真迷吗?”蔡泽笑得前仰后合:“安国君,老夫未及早膳,赶来点卯,肚腹空空,不教人咥,笑得饱吗?”
“好说好说。”嬴柱拉开门一声大喊,“酒饭!快!”
片刻间酒饭上来,蔡泽入座埋头吃喝。嬴柱不吃不说话,一边看着蔡泽,一边从自己座案不断往蔡泽身边一蹭一蹭凑来,迫切之象如同狗看着主人乞求骨头一般。蔡泽从容吃得一阵,终是不忍,搁下象牙箸笑道:“安国君如此待客,老夫如何咥得?来,坐了说话。”嬴柱迷瞪着双眼浑然不觉:“不不不,纲成君只管咥,我也咥,咥罢再说不迟。”蔡泽公鸭嗓呱呱笑道:“罢了罢了,来,坐回去听老夫说。”见嬴柱只痴痴盯着自己,蔡泽蓦然大觉局促,霍地起身离座一躬:“君将为万乘之尊,安得如此惶惶乱象?请君入座,老夫自有话说。”嬴柱一个激灵,方才恍然一笑,不及站起双手撑地猛然退了回去:“你只说。”
蔡泽落座一笑:“安国君,此事看似危局,实则十之八九无事。”
“如何如何?何能无事?甚个根由?”
“其一,吕不韦已知芈亓出事,做好了周密谋划。其二,公子老内侍老侍女与吕不韦新妻并商社执事,已经在年前安然回到咸阳。其三,老夫得信,公子与吕不韦已经离开了邯郸,只要路途不遭意外,当可安然返国。”
“这?这与两夫人之事何干?”嬴柱依然一片混沌。
“君不闻釜底抽薪乎!”
“啊,啊,啊——”嬴柱终于明白了一些。
“另则,两夫人之事安国君未尝预闻,本无危局,无须忧虑。”
“我未尝预闻吗?”嬴柱惊愕一句又连忙改口,“对对对,我未预闻。”
“是否预闻,不凭君说,老夫推断也。”蔡泽梆梆叩着大案,“若你预闻,两夫人自会供出;两夫人未供,可证你未尝预闻。不是吗?”
“你你你,你如何晓得两夫人未供?”
“两夫人若已供出,安国君去廷尉府,只怕不是会事了。”
“是也!”嬴柱长吁一声,自己如何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迷了心窍?以老父王执法如山的铁石心肠,但有两夫人供词,自己能不连带下狱?老廷尉会事,问的正是自己是否预闻,若两夫人供了,还会那般依法质询吗?还不早将供词撂出让我招认?对也对也!两夫人甚也没说。骤然之间,一丝愧疚漫上嬴柱心头,不禁恳切拱手,“纲成君,两夫人乃先祖宣太后族孙,孤身无后,唯靠嬴柱照应,敢请援手一救。”
“救谁个?”蔡泽白眉猛然一耸,“此案必得一人承担罪责。周旋得当,或可解脱一人。两人得救,只怕难于上天也!”
默然良久,嬴柱一声叹息:“呜呼!但得一人,夫复何言。”
“安国君存得此心,老夫似有一策。”见嬴柱又急急凑到面前,蔡泽只好低声说了起来。嬴柱边听边点头,脸上**开了一片近日难得的笑容。
春回之季,久卧病榻的秦昭王气色见好。
老秦王清醒了,要听近日的大臣上书。长史桓砾答应一声,启开铜匣展开竹简,咳嗽一声诵读起来,“儿臣嬴柱顿首:得奉王命立异人为嫡,不胜感喟欣慰,恒念父王洞察深远。然,一事不敢妄断,请父王训示定夺:异人生母夏姬,出身微贱,粗疏不足为儿臣正妻;儿臣妻华阳夫人违法获罪,而今下狱,夫人爵被夺,依法已非儿臣之妻。如此儿臣无妻,诸子亦无正母,嫡子异人归来之日,若无正母在位示教,似有不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儿臣委实无策,敢请父王定夺示下。”收拢竹简,桓砾补了一句,“太子书完。”
一直闭目凝神的秦昭王良久默然,突兀道:“长史以为此事如何?”
桓砾一阵沉吟正要说话,秦昭王却一拍榻栏:“宣嬴柱。”
正在偏殿呆看屋檐铁马的嬴柱,被老内侍带进深邃幽暗的王书房内厅,进门扑拜在地高声道:“春来阳生,儿臣祝父王康泰。”秦昭王淡淡道:“礼数倒是学得周全。坐了。”听得王榻苍老的说话声,嬴柱大是惊愕又是扑地一拜:“天佑我秦,父王复聪,儿臣心感之至!”秦昭王白如霜雪的长眉皱成了一团,沟壑纵横的老脸平静如水,轻轻一抬手道:“坐下回话。廷尉府会事如何?”嬴柱膝行到榻侧案前,肃然挺身跪坐,将会事经过简洁说了一遍,末了归总一句:“两夫人之谋,儿臣未尝与闻,唯听廷尉府依法处置。”秦昭王道:“你若廷尉,此案如何裁决?”嬴柱毫不犹豫接道:“坐实凭证,依律判之,首犯腰斩。”片刻默然,秦昭王道:“你若秦王,自觉能否特赦?”
“……”嬴柱顿时吭哧,不敢接口。
“今日上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淡淡追了一句。
“……”嬴柱还是吭哧不敢接口。
“嬴柱,”秦昭王拍着榻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既为国君,当有公心。无公心者,无以掌公器也。汝纵有所谋,亦当以法为本。秦之富强,根基在法。法固国固,法乱国溃。自古至今,君乱法而国能安者,未尝闻也!君非执法之臣,却是护法之本。自来乱法,自君伊始。君不乱法,世有良民;君若乱法,民溃千里。《书》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诚所谓也!汝今储君,终为国君,何能以家室之心,图谋国法网开一面?汝纵无能,只守着秦法岿然不动,以待嬴氏后来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却时生乱法之心,无异于自毁根基。果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将亡于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顿,铿锵沙哑的嗓音在大厅嗡嗡回响,缓慢坚实地****弥漫,骤然收刹之下,大厅中一片寂然。
“君上……太子……太医!”
匆忙录写的桓砾蓦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秦昭王已经坐了起来,脸泛红潮、额头大汗淋漓,雪白须发散乱张开,俨然一头行将猛扑的雄狮。一直低头受训的嬴柱,涕泪纵横、面色苍白地软瘫在案前。
老太医一阵忙乱,绽开心劲的秦昭王已经疲惫地昏睡了过去。苏醒过来的嬴柱,只呆坐着发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对着王榻深深一躬,踽踽去了。
蔡泽正在太子府书房等候,见嬴柱一副茫然模样,不禁笑。
嬴柱极是不耐地摇摇手:“纲成君好谋划,害我无地自容也。”蔡泽惊讶地瞪起了一对圆鼓鼓的燕山环眼:“如何如何?碰了钉子?”“钉子?是刀是剑!剜心剔骨。”嬴柱红着脸啪啪拍案,“面对父王那翻训斥,我只恨不能钻到地缝去。纲成君,嬴柱完了,完了……”说着伏案大哭。蔡泽大是难堪,过来摇着嬴柱肩膀急促道:“安国君说个明白,若果真累你吃罪,老夫立即进宫自承撺掇教唆之罪,与你无涉。”嬴柱止了哭声,叹息几声,将父王的训示一句句背来,末了又是放声痛哭。
“安国君,蔡泽先贺你也。酒来!”蔡泽手舞足蹈一阵嘎嘎大笑。
“你失心疯?”嬴柱一惊,回身要喊太医。
“且慢且慢!”蔡泽嘎嘎笑着坐在了对面,连连拍案,“老夫候在这里,若今夜明朝没有佳音,蔡泽从此不再谋事。酒来也!”
嬴柱看蔡泽如此笃定,全然不似笑闹,心下虽将信将疑,也当真唤来侍女摆置小宴,心不在焉地应酬着蔡泽饮了起来。未得三巡,天色已黑,嬴柱正在思谋如何找个理由送走蔡泽,而后自己好思谋对策;庭院突兀一声高宣:“王命特使到。安国君接书——”嬴柱陡然一个激灵,翻身爬起带倒酒案哗啦大响,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出了书房,在厅廊下与悠悠老内侍撞个满怀两人一齐倒地。
“呜呼哀哉!安国君生龙活虎也。”老内侍勉力笑着捡起了地上木匣。
“老侍公,惭愧惭愧……”嬴柱脸色涨成了红布。
“安国君自个儿看了。”老内侍双手捧过木匣,殷殷低声笑道,“若非你紧急上书,此王书今朝已发了。老夫告辞。”一拱手摇了出去。
“大灯!快!”嬴柱一边急促吩咐,一边已经打开了木匣将竹简展开,两盏明亮的风灯下,两行清晰大字赫然在目:
秦王书:夫人获罪,不及株连。安国君嬴柱可持此书,前往廷尉府狱探视其妻华阳夫人,以安家政。
嬴柱大步回到书房,将竹简往蔡泽手中一塞,站在旁边呼呼直喘:“老侍公说,我若不上书,此书今朝已发。”蔡泽打开竹简扫得一眼,一声长吁:“呜呼哀哉!老夫险些弄巧成拙也。”站起身一拱手告辞。“且慢且慢!”嬴柱连忙拉住了蔡泽衣襟,“纲成君莫如此说,只要得此王书,吃一顿训斥也是值当。你只说,我果然无事?”“安国君真是也!”蔡泽有些哭笑不得,“倘若有事,老王能如此痛切一番?今日之训,大有深意也。”嬴柱大惑不解:“有何深意?我只听得胆战心惊。”蔡泽正色道:“安国君胆战心惊者,老王辞色也。老夫揣度秦王本意,似在为王族立规,非但要见诸国史,且不日定要昭著朝野。左右事完,老夫去也。”摇着鸭步忙不迭匆匆走了。
探视华阳夫人之后,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
半个月闭门不出茶饭不思,有气无力躺卧病榻,老太子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老太医几番望闻问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阴虚阳亢、脾胃不和、心悸虚汗等几样老病,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这种有(症)状无(病)因的病竟为何物,只有先开了几剂养心安神温补药,而后立即报请太医令定夺。储君得无名怪疾,太医令何敢怠慢,当即上书老秦王,主张请齐东方士施治。谁料秦昭王只冷冷一笑,咕哝了一句谁也不敢当作口书传给太子的话:“人无生心,何如早死?秦岂无后乎!”撂过太医令上书不置可否。
转瞬河消冰开,启耕大典在即。
自秦昭王风瘫在榻,近年来的启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典礼。而今太子卧病,启耕大典该何人主持?国人纷纷揣测之时,王宫颁下了一则令朝野振奋而又忐忑不安的王书:秦王将亲自驾临启耕大典,大典之后举行新春朝会,再于太庙勒石。且不说,启耕大典由高寿久病的老秦王亲自主持,已经令朝野国人振奋不已,更有多年中断的新春朝会与闻所未闻而又无从揣测的太庙勒石两件大事,老秦人的激奋之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秦国要有大事了。
消息传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风瘫之躯勃勃大举三礼,他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太子,岂能安卧病榻?果真如此,不说老父王有无心劲再度罢黜太子,只那遍及朝野的侧目而视与非议唾沫,也足以使人无疾而终,其时自己何颜面对国人面对天下。素来遇事左顾右盼的嬴柱,这次不与任何人商议,夜半披衣而起振笔上书,力请代父王主持三礼,否则自请废黜。书简连夜呈送王宫,嬴柱守着燎炉拥着皮裘坐等回音。眼看春寒料峭,天色大亮,红日高挂,一辆辎车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门。老内侍带来的王书只有两句话:“本王振事,与汝无涉。汝病能否参礼,自己斟酌。”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气弥漫了嬴柱全身。
那领无价貂裘滑落到燎炉燃起熊熊明火,老太子依然木呆呆站着。
二月初十,咸阳国人倾城出动了。
人众涌过横跨滚滚清波的白石大桥,在渭水南岸的祭天台四周观看了盛大的启耕大典。嬴柱则四更即起,沐浴冠带,鸡鸣时分已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于朦胧河雾中第一个守候在进入大典祭台的道口。红日初升,当须发霜雪的老父王被内侍们抬下青铜王车时,嬴柱无地自容了,一声哽咽热泪纵横地扑拜在了车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横栏,随行在侧的桓砾前出两步高声道:“秦王口书: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监礼可矣!”
嬴柱陡然振作,对着老父王深深一躬,驾轻就熟地开始了诸般礼仪。祭天、祭地、祈年、宣读祭文、扶犁启耕、犒赏耕牛、巡视百户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农户,等等;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斜夕阳晚照,才结束了这最是劳人的大典。当张着巨大青铜伞盖的王车辚辚归城,秦昭王坐正身躯,向道边国人肃然三拱行拜托万民大礼时,欢腾之声骤然弥漫四野,嬴柱禁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了。
次日清晨,接着新春朝会。
卯时三声钟鸣,正殿大门隆隆打开。官员们依着爵次,赳赳踏上了三十六级蓝田玉砌成的宽大台阶,鱼贯进入了久违的大殿。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一句话不说,进入王座只一摆手,长史桓砾便开始宣读近日尚未发出的几卷王书,唯一稍能引起朝臣关注者,是前将军蒙武被升爵一级,调任离石要塞做了守关副将。朝臣们谁也没有说话,只一心等待那个真正要“会议”的轴心话题。谁知,接着是纲成君蔡泽向朝臣知会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绩,桓砾再度宣读了一卷王书: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长,兼领巴郡,授五千额兵符,得调驻蜀秦军随时讨伐苗蛮之乱。此事朝臣皆知,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人们依然在等待那个“会议”话题。
谁知,等来的却是老秦王淡淡的四个字——移朝太庙。
太庙勒石,是已经预先通告的大礼之一。然则,谁也没有真正将这件事放在新春朝会之上。盖勒石者,无一不是对某人某事念功念德以传久远。太庙勒石,自然是念兹念祖追昔抚今。老秦王高寿久病,忆旧念祖也是老人常情,太庙勒石也是垂暮之年的题中应有之义,作为开春大礼也不会有谁非议铺排过甚。然则,朝会无议,便行此等虚举,眼看是将太庙勒石看作了最重大的国事,朝臣们心下便有些不以为然。战国之风很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蔚然成习,当下一班资深老臣先行站出诘难:“秦王多年未曾朝会,今日既有朝会,便当会议迫在眉睫之国事,何能因勒石太庙而疏于国家大政?”领头说话者,正是那个“冷面唯一堂”老廷尉。
秦昭王只有一句话:“今日朝会便在太庙。勒石之后再行会议。”
如此一说,只是个先后次序事,朝臣们再无人异议,鱼贯出宫各登轺车浩浩****到了太庙。太庙在王城之内王宫北面的一座小山之下,松柏苍郁殿阁层叠恍如一座城堡,第三进的中央大殿供奉着秦人嬴氏王族的历代国君像,香烟缭绕肃穆静谧。秦昭王车驾当先而行,到巍巍石坊前停了车马,被六名内侍用一张形同王座的特制坐榻抬着进了太庙。随后官员们得到的命令是:“本王已代群臣祭拜,彼等不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朝臣们不禁一阵惊愕。
一条石板道将大殿庭院分作了东西两片柏林。朝臣们从石板道络绎进入庭院,东手柏林空地中一柱红绫覆盖的两丈大石巍然耸立,石前三牲列案香烟缭绕,秦昭王的坐榻落定在大殿与柏林之间。兼职司礼大臣的老太庙令,将朝臣们分派成两方站立:王族臣子一方,非王族臣子一方。历来按文武成方与按爵次列队的传统规矩今日被破了,臣子们又是一阵惊讶疑惑。
“太庙勒石大礼!乐起——”
老太庙令一声号令,大殿高台下的两方乐队骤然轰鸣,宏大昂扬的乐声顿时弥漫了柏林,弥漫了太庙。蔡泽听得明白,这乐声不是各国王室在大典通行的《韶乐》,是秦风中的《黄鸟》,心中不禁一动。朝臣们也是眉头大皱,今日勒石必非寻常。《黄鸟》是春秋时期风靡秦国朝野的一首歌谣,是老秦人追思为秦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良臣而传唱的挽歌。至于战国,《黄鸟》依然是秦国朝野最熟悉的悼亡歌。此歌隐隐包含了对秦穆公杀贤的谴责,从来不会在礼仪场合被当作开礼之乐。更有甚者,今日勒石太庙,太庙大殿的正中位置供奉着赫赫穆公,开乐却是《黄鸟》,老秦王要做甚?
“老臣有话!”乐声未到一半,王族队首的老驷车庶长嬴贲大踏步到了秦昭王坐榻前,“今日太庙大礼,如此乐声暗含讥讽,伤及先祖,是为司礼失察。臣请重奏大乐开礼,后治太庙令之罪。”话方落点,王族大臣们一声呼应:“臣等赞同老驷车之见。”蔡泽注意到,只有默然肃立的太子嬴柱没有开口。
“我王有书。”未等迷惑观望的非王族臣子们出声,秦昭王身边的长史桓砾哗啦展开了一卷竹简,一字一顿地高声念诵,“王道礼乐之论,多文过饰非之颂。不开责己求实之风,何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贤令》,历数先祖失政之过,方能脱秦人愚昧,开千古大变先河。祖先之过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议,君何以正?国何以强?卿等毋作迂腐之论,当襄助本王立万世规矩也。”
“我王明察,臣等赞同!”蔡泽目光一扫,非王族大臣们异口同声地一片呼喝。王族大臣们一阵寂然,终是默认了。
“大乐重行——”太庙令悠然一喝,忧伤悲怆的《黄鸟》重新**开。大臣们已经从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王书中嗅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老秦王精心谋划有备而来,责穆公、扬孝公,太庙勒石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只能等到勒石揭开之后再说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太庙柏林中一片前所未有的肃穆。
“太子代王揭石——”
冠带整齐的嬴柱肃然上前,双手搭住红绫两角轻轻一抖,那幅殷红的丝绫滑落到了大石底座上——凛凛巨石历历白字赫然眼前。随着太庙令一声“太子诵读碑文”的司礼令,嬴柱对着大石肃然一躬,高声诵读起来。朝臣们的目光随着嬴柱的诵读声盯着刻石文字移动,一个个深嵌巨石的大字似一颗颗铁钉砸得人心头噗噗作响——
秦王嬴稷 勒石昭著 法为国本 君为国首 本首之道变异相存
国之富强 根基唯法 法固国固 法乱国溃 自来乱法自君伊始
君乱法度 国必亡焉 法乱国安 未尝闻也 诚为此故告我子孙
嬴氏王族 唯大护法 法度岿然 万世可期 坏我秦法非我族类
乱法之君 非我子孙 凡我王族 恒念此石 一年一诵惕厉自省
乱法之君 人人得诛 生不赦罪 死不入庙 安亡必戒毋行可悔
戒之戒之 言不可追 立此铁则 世代不移
嬴柱高声诵读着,满面通红,汗水涔涔。
苍苍柏林一片肃然,朝臣们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无论是因何而发,无论是因谁而起,痛切深彻的文辞都像长鞭抽打着每个人的魂灵。直到嬴柱念罢最后一个字,朝臣们还是肃然默然地伫立着,连大典礼仪惯常呼喊的“秦王万岁”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