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风细。

许家堡内点起了一盏盏泛黄的明灯。

洪云定背着自己的行李缓缓的敲开了一间草屋的房门。

开门者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姑娘,而此时洪云定的目光却已投到了屋中木**的一名汉子身上。在其身旁,一名六七岁大的小男孩正在替他喂着稀粥。面色郁郁,眼神里却又带着一丝调皮的笑意。

“嗯,洪老弟你来了!坐,这边有把椅子,先坐下说话。”那个满身是伤的大汉正是柳如松。自从昨夜他被几个医士包扎了伤口,第二天便被李济安排在城中医馆的一个小屋内静养。

“听说柳兄转来此处居住,我这个同袍又怎能不和你同甘共苦呢?”洪云定放下了背上的铺盖。就势朝上头一坐,倒也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

“这是什么话?放着那司徒远给你的大房子不住,来我这犄角旮旯又是何苦?”柳如松话虽这么说,心下倒也颇为安慰。

“兄弟我与那帮鸟……那帮人不熟。有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和老兄一起才算稳当……”洪云定知道屋子里的这两个孩子是善因派来伺候的小厮,是故说话不得不有所收敛。

“也好也好,你我终究和那帮官宦子弟不是一路,住在那个地下院落当真让人别扭。”就在柳如松说话的当口,那两个孩子已然很识相的退出了屋子,只留下洪柳二人秉烛夜谈。

“那两个小童伺候的可还周到?”洪云定不放心的看了一眼方才关闭的屋门,低声问道。

“周到周到。”柳如松笑得有些诡谲:“放心,方才我已经和他们使过眼色。他们现下就去旁边的厢房睡觉,决计不会偷听。”

“嘿,这么快便能让他们看你的眼色行事,当真是好本领呀。”洪云定讥笑道。

“过奖过奖,你道这两个小童是谁的孩子?”柳如松眼睛眨得飞快。

“是谁的?”洪云定一怔。

“记得前些日子咱见识过的刘家三兄弟吗?”

“怎么不记得!唉,说来说去,这刘家兄弟还都是因咱而死的……”洪云定面有愧色,但倏然便又站了起来:“难道那两个小鬼……”

“别别别,老弟激动什么?”柳如松苦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这才说道:“没错。这两个小鬼,男孩是那刘老大的儿子,别看他小小年纪,腿脚倒是利索,所以这里大伙儿都叫他‘一阵风’。而那个女娃娃名换做小香,是一阵风的姐姐。显然是被那司徒远一伙用邪教的妖法迷了心神,满嘴的仙佛菩萨,满口的圣教经文,不过好在本性善良,倒也没什么不轨举动。”

“听柳兄的意思,那个一阵风……”洪云定眼皮倏然一跳

“嘿嘿,那小家伙可是个机灵鬼。那些所谓的教义清规对这小孩子当真是一点儿没用,他来伺候我的第一天起,便将涂抹箭头的毒药投入了我的饮食之中。”

“岂有此理!”洪云定险些又跳将了起来。

“哈哈,老弟何必如此?兄弟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柳如松倒是一脸的泰然。

“是了,那种抹在箭头的毒药,味道甚是奇怪,柳兄怎会吃不出来。”洪云定终于稳了稳心神,思路也豁然开朗起来。

“不错,只不过我在吃出异味之后,仍将那口饭装作咽了。并且立时作出死过去的样子。”柳如松戏谑的笑着:“那一阵风一见我中毒身亡,立马也慌了手脚。正当这两个小孩手足无措之时,我又扮作灵魂附体,惊吓他们……;哈哈哈,如此一来,两个小鬼还真以为我是大仙转世。从此便服服帖帖,绝无二心喽。”

“嘿嘿,还是柳兄有手段,竟能如此收服顽童。”洪云定跟着干笑了一声,立马又脸色一变:“不过兄弟我总觉得那个司徒远不怀好意。你想啊,为何他要三番五次的将刘家兄弟的亲人派给咱们?这里头是不是藏着歹心?”

“难道时隔境迁,那司徒远依旧如此恨你?”柳如松先是一愣,随即便大摇其头:“唉,不会,不会。若是那司徒远真的恨你,眼下想要除掉你我当真是容易的紧,为何迟迟不下手呢……。”

“嗨,有道是人心惟危,我洪云定这一百多斤现下也就扔在这儿了。那司徒远若是个爷们,就和咱明刀明枪的再打一场!若他真是个无胆匪类,要想暗刀子下手,老子也要与之周旋到底。”回想起昔日那司徒远落败时的满腔恨意,洪云定嘴里虽说的豪情满怀,心下却不禁打起鼓来……。

“老弟只管放心,只要这城池还在围困之中,那个精通兵法的司徒远还真舍不得杀你。”柳如松宽慰道。

“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猜那司徒远也未必会打我的主意。”洪云定懊恼的摇了摇脖子,似乎是过于疲乏,骨节之中竟发出咯咯的响声:“听李济的意思,既然鞑靼人攻取中原不成,许家堡的哈烈王子和万两金银便是他们的首要目标。由于他们今日击溃了明军的精锐,至少十日之内,我等绝无援兵可至。”

“哦,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既然援兵全无,城中的这千把号人便是鞑靼人接下来要啃的硬骨头喽。”柳如松苦笑。

“硬骨头?嘿嘿,这也难说。”

“怎么?”

“我看那道一、玄清和茅普之流便颇有献城投降的意思。”自打进了这座由司徒远掌握的城池,洪云定总是有些疑神疑鬼。

“这也难怪,半年来,那些江湖草莽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被朝廷杀死了多少亲友。现下若要他们为国家效力,替朝廷守边,当真强人所难。”柳如松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李济说,这帮人现下在城中可是颇得人心。万一他们……”洪云定忧心忡忡。

“万一他们反水,你我可就处境堪忧了,是不是?”柳如松的眼神也变得警觉起来,声音却压得更低。

“没错,兄弟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洪云定神经兮兮的也跟着压低了嗓门。

“李济那厮不会没有什么后手吧?”此时此刻,柳如松忽觉只有李济这个大魔头才能化解眼前的危机。虽然他打心底里不愿承认这个现实,但真到了这要紧关头,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救星却只有这一人而已。

“李济对我说,他已然和司徒兄弟商量妥当。他们会一边用迷信的教义蛊惑城中百姓拼死抵抗敌军,一边会对道一和茅普这样的骨干许以重利。”洪云定皱眉道:“后来,李济还带着我、冯公公以及满参将一起来到哈烈王子贝孙忽的小屋,与其畅谈了一番……”

“和那哈烈王子有甚说的?”柳如松也皱起了眉头。

“李济当真好不要脸,那厮又施展起他的迷心之术,让哈烈王子深信之所以被困孤城,是因为其昔日对鞑靼贵胄那莽撞的一箭,使得一直安分守己的翁牛特部发生了反叛;而他现下身处的危城正由大明的一群子民誓死捍卫!”洪云定笑得颇为苦涩:“为了大明与哈烈国的长久和平和友谊,他们甚至愿意献出宝贵的性命,替王子消灾解难……”

“那贝孙忽也吃了神仙肉了?”一听说李济又用妖法害人,即便镇定如柳如松,也不由眉角跳个不停。

“吃了。为了加快药力,大魔头一口气便让那哈烈王子吃下了满满三大碗的迷药。”洪云定说着说着,一想到那肥腻腻,白乎乎,犹如脑花的“神仙肉”,胃里便泛着恶心,只觉自己的舌头也开始发起苦来。

“哈哈,如此一来,倒是能让冯公公和满参将放下心来。”柳如松干笑了两声,脸上却比哭还难看:“带领哈烈王子参观大明剿匪,本是朝廷专门给西域使团欣赏的保留节目。此番不幸露陷,定然会让冯满两人遭到株连。这个李济倒也真是厉害。给那贝孙忽几碗神仙肉下肚,非但将破绽彻底的瞒了过去,还将罪责都推在了这个哈烈王子的身上;让冯满二人勇立新功,给咱大明又挣了一回脸面。”

“是啊,咱大明的脸面还真不好挣。每一次朝廷的威加海内,都要用无辜百姓和英勇将士的鲜血拿去渲染。”洪云定不无感慨道:“只是我总是觉得,如此的坑人法子不知朝廷还能用到几时?我看那茅普之流便第一个不愿意再受朝廷的节制。”

“或许那李济也能用相同的法子与他们‘谈谈’……”柳如松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听幻衣说,此番逃入许家堡实在过于仓促,李济所带的神仙肉大多也给那贝孙忽吃了。现下虽又种了一些,一时半会儿却也长不出多少。”一想李济那血色全无的脸孔,洪云定不知是喜是悲,只是淡然的与柳如松说道:“更何况,施展如此妖法需要太多的精力。以李济这样的病体,解决一个贝孙忽已让他差点当场昏倒;若要在茅普这帮江湖客的面前故技重施,恐也力有不逮。”

“依我之见,这里是否能够抵挡住鞑靼人的进攻,关键还得看司徒远的决心。”柳如松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李济和司徒腾都是他的亲朋,这两人是官面上的人物,自然会让其坚决守城。”洪云定道。

“我观那司徒远的面相,形若病虎,势若蛟龙,决不可等闲视之;按照咱捕经里的说法,这种人要么就受困于时局,本领不得伸张;要么就一飞冲天,如大鹏展翅一般,纵横千里,谁也难以驾驭。”柳如松对洪云定的话不以为然:“幸好此人神色严正,没有半分浮浪之色,要不然真的耍起阴谋诡计,恐怕那个李济也要甘拜下风。”

“哎呦,听柳兄的意思,司徒远那厮还是个人杰……”洪云定怔了一怔,笑得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甘。

“以此人面相来看,这是个自作主张且打定主意便顽固不化的家伙。最要命的是他心存善念,绝非歹人。此时此地,却更让人有些担心……”

“呵呵,司徒远并非歹人怎还让您老哥担心了呢?”洪云定这是越听越觉的奇怪。

“你想啊,一边是拿城中无数无辜作为自己升官的赌注,与鞑靼人殊死一搏;一边是要救全城百姓于水火之中,去背弃那个要将他们斩尽杀绝的大明朝廷;你说但凡是个良善之人,会选择前者还是后者?”

“你是说,说不定那个司徒远会投降鞑靼……”洪云定听柳如松这么一说,心火上升,竟惹得额上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