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堡的南城楼此刻已然被敌人的石砲打烂。

但在房缺和那些能工巧匠的齐心协力之下,四个轻便简易的战棚随着敌人石弹的耗尽便迅速的盖了起来。

城垣上早已挖了轨道,木质战棚下有四个铁轮方便移动。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要想攻伐坚城,砲车是攻城者最为犀利的器械。也是守城方最要提防的利器。

是故,司徒远早在改建城池之时,便已想到了敌人将来会用石砲攻城;而这许家堡硕大的城楼便会成为敌人的首选目标。因此他让房缺等人在保持城楼外部结构不变的前提下,将四座城楼的内部尽数拆空。城垣上铺设轨道联通;又让士卒准备搭建简易战棚的材料。只等敌人击毁了“肚中空空”的城楼,便将战棚搭起,继续战斗。如此一来,虚设的城楼空耗了敌人来之不易的大批石弹;而随后搭建的战棚却能让这些首领继续在城垣上指挥战斗,同时也是守城士卒的一个临时藏身的所在。

当然万一不幸被石弹打中,外边绑有老藤的战棚也都能抵挡一阵,足以让躲在里头的士卒及时的离开险地。而一旦敌人停止砲击,在房缺他们的抢修之下;许家堡所有的士卒都能在三刻之内将战棚再次搭建起来。

此刻,司徒远就待在一间刚搭建好的战棚之内,审视着城楼下的“杰作”,在他身后,龙行和指儿却是欣喜不已。

“看来,洪云定他们终于还是冲了出去。”看着洪云定那副丢盔弃甲,连滚带爬的狼狈模样,司徒远很是满意。虽然此人眼下还是盟友,但是往日的恩怨又如何能让这个睚眦必报的司徒远轻易忘怀。

“公子以为幻衣的话是否有诈?那个李济会不会不顾你们司徒家的昔日恩情,借机诓咱们……”龙行刚说到一半,便见一旁的指儿面色不善,两只绿豆小眼正泛着贼光;这才想到这丫头本是李府的奴婢,眼看她现在的神情,显然对老主人依旧甚是维护,压根不许别人有所质疑。于是便止住了话头。

“幻衣是李老爷最忠心的奴才,他说的话俺是一万个信咧!”指儿见龙行这么说,果然立时反驳。

“只不过现下与咱们制定计策的并不是李济……。”司徒远面色有些凝重起来。

“是啊。听那幻衣所言,此计出自飞云子之口,其中未必……。”龙行瞥了指儿一眼,欲言又止。

“先前我师父攻城可是不遗余力。现如今却又见风使舵,暗中归降了李济;想要与咱们三方同谋,拿了白铮……,唉,这……这可真是有些蹊跷。”司徒远皱眉道:“若说我那好友权势熏天,倒也不假。只可惜现下已然是性命堪忧;以我师父的才智,总不会将自己的前程尽数交予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吧?”

“这么说其中有诈?”龙行问的有些急切。

“难不成那飞云子还藏着什么坏水咧?”指儿不解道。

“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等还是按照先前与幻衣他们的约定行事;只不过到时候还得给自己留下一个后手。”须臾间,司徒远似已打定了主意。

“是何后手?”指儿和龙行一齐问道。

“到时候你们自然明白……”司徒远若有所思的瞅着这两位亲密战友,眼神里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师父在技击之术上,便擅用拖刀之计。深知‘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的道理。他若助咱擒贼,则皆大欢喜;但他若借此声东击西,暗算咱们,则必会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

官军南寨的一个木棚内,血腥扑鼻。

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大棚子,里面躺满了负伤的官兵。

很显然,五十多名医官和三百多名小厮压根儿就不够照顾如此多的伤员。

但那些垂死者的呻吟却让刚走入其中的洪云定和柳如松有些不寒而栗。

等将人头交予记录军功的刀笔吏;幻衣不及包扎伤口已然马不停蹄的回东寨报信去了。

而各遭几处轻伤的洪云定与柳如松却只好跟着一群伤员来到了这里。

所幸他俩是军官身份,刚走入棚子,便立时跑来两名医官准备殷勤服侍。

“唉,还是当官了好啊!”柳如松见一旁的四五个断手断腿的小兵惨叫着没人搭理,一边示意让这两个势利的医官先去搭救重伤员,一边对洪云定苦笑。

“启禀大人,咱们二人是专门伺候将校的医官。普通士卒便是疼死痛死却也与我等无关。”不料,那两个医官却是连连摇头。

“嘿嘿,这是什么规矩?”洪云定眼见一名右臂被齐肩斩断的士卒惨叫连连,不禁泛起了恻隐之心。

“启禀大人,我等是白府的医官。奉白老爷的命令,只替各位大人治病。”两个医官依旧坚持己见。

洪云定听了刚要发作,但见一旁的柳如松频频朝他使着眼色;这才想起自己这里还有正事要办,没道理无端旁生枝节。

“唉,这些士卒也是可怜,还请二位行个方便。”柳如松从怀里掏出两张金叶子,分别递给了这两名医官。

“哎呦,这……这可折煞小人了。”那两个医官眼见黄金到手,发了笔大财!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矜持?嘴里虽是客气连连,金叶子却早就揣进了怀里。随即便欢天喜地去照料那几个伤员……。

“嘿嘿,想不到柳兄出手如此阔绰。”洪云定找了一张板凳做了,随即去脱自己的铠甲。

“不是我出手阔绰,应当说那李济十分大方才是道理。”柳如松苦笑一声,拔下一支钉在左肩上的箭头,随即也开始卸去铠甲:“你还别说,李济那小子真是个挥金如土的家伙。”

“怎么?”

“你知道他这前前后后送了我多少财帛吗?”柳如松压低了嗓音。

“多少?”洪云定有些好奇起来。

“这个数!”柳如松伸开右手五指比划了一下。

“五千?”洪云定道。

“没那么多,就五百!”柳如松笑得有些狡诈。

“这也不算怎的。”洪云定有些不以为然

“不是宝钞!”柳如松又开始卖弄起了玄虚。

“铜钱?”

“也不是铜钱!”

“那就是银子了。”

“更不是银子……”

“那是什么?”

“五——百——两——黄——金!”柳如松故意将这五个字拉得老长。

“黄……黄金?”洪云定吃了一惊:“这么阔气?”

“唉。李济那厮最是狡诈,给这么多钱,无非是想拖我下水而已。”柳如松叹了口气道。

“你,你就拿了?”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老弟怎么如此不知变通?李济这赃官的钱财那是不拿白不拿啊。再说了柳爷我就是拿了他不义之财又能怎样?还不是为了稳住那厮,方便你我办事罢了。等这里的事情一了,大可与之一拍两散;难不成还怕他追讨赏赐不成?”柳如松笑道:“再说了,那厮现下小命难保。此番大事,非你我这样的英雄不能办成。又有谁能说咱一句不是?”

“柳兄拿了这么多钱,准备如何花销啊?”洪云定有些狐疑的看着柳如松。

“怎么花销?还能怎么花销?如此不义之财,当然是越快用完越好。”柳如松倒是坦然:“我想啊,去年我带至京城的那个怨妇,也在旅馆逗留了小半年的光景;若她依旧不肯罢休,等我回去,便替朝廷赔她几百两金子作为补偿。要是还能余下一些,等回到沧州,找几个善堂这么一散,也就彻底干净喽。”

“柳兄想得倒是周到。”洪云定此时已然将铠甲尽数脱下。有一个小厮拿来了一盆温水,正要替他清洗伤口。

“我说洪老弟,你也别和兄弟藏着掖着了?”柳如松见有外人在旁,沉默了半响,趁着那小厮去找金创药的功夫笑问道:“怎么着,李济难道没给你什么宝贝?”

“给了,还是个大宝贝!”洪云定似乎有些沮丧。

“唉,说说,说说,到底是啥宝贝?”这一回该轮到柳如松来了兴致。

“就是我那宝贝兄弟。”洪云定一句话出口,便觉十分不妥,却也不及收回。只能小心翼翼的看着柳如松的反应。

果然,一提及洪云翼,柳如松的脸色倏然阴沉了许多。

这时那两个医官又再次跑了回来,柳如松问他们何故又来。两医官说,那些重伤的士卒已然被几名专治士兵的下等医士接手,他们见洪柳二人还在等待,便来伺候。

洪柳二人此刻已脱下了铠甲,眼见着上面各自都有七八处刀痕箭洞,便知自己伤得也是不轻。于是便再不推辞,任由医官包扎身上的伤口。好在虽然各自身上吃了几刀,挨了几箭,都在盔甲的保护下,入肉不深。等用棉线缝了伤口、上了金创药。倒也没甚大碍。

就在即将包扎完毕的当口,忽然见到飞奔而来的幻衣。幻衣在门口倏然驻足,向他们挤了挤眼睛,洪柳二人会意,连忙谢辞了医官,跟着走出了棚子。

“何事如此着急?”走到幻衣身边的柳如松低声问道。

“主子醒了!正要找你们二位。”幻衣的声音虽轻,言语中却压抑不住满心的欢喜。

“这一回是……”洪云定见幻衣如此神色,也是一惊。

“主子洪福齐天!已然慢慢好转。现下正在喝粥,特意请二位到他那里一叙。”幻衣说道。

“这……这算是活过来了?”柳如松也是大感意外。

“不但活过来了,且已下床走动。”幻衣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只是此刻他的康复还是一个秘密,绝不能让旁人知晓。”

“嘿嘿,李济不愧是李济!刚从鬼门关过来,便又要耍什么诡计?”洪云定没好气道。

“管他耍什么诡计。只要别算计在咱们的头上,便是谢天谢地!”柳如松无奈的耸了耸肩,只觉得前方的路途远比自己预料的还要艰险和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