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洪柳二人的心境终于从死里逃生的亢奋中镇静下来。这才发现各自的双手仍在微微颤栗;甚至还有些**起来。
“想我柳如松当差多年,亲手诛灭的歹徒共有三十七人。但我都能个个记清他们的名字、相貌、籍贯以及所犯罪行。那些家伙也无一不是罪当万死的恶棍!想不到今儿个前来联络,却杀伤了那么多素不相识之人;甚至有一些人的脸孔我都没有看清,当头就便是一刀!只砍得对方鲜血横流,却也不知作何道理?当真荒唐至极!可笑之至!”柳如松忽然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声音十分低沉,也只有洪云定一人能够听清:“嘿嘿,我只是觉得,在这沙场之上,每个人都成了发狂的疯子;即便冷静如你我,都会被这股暴戾的洪流裹挟在内,飘向那万恶的炼狱……。”
“相比于大明社稷的安危,你我今日的杀戮终究只算是小过而已。”洪云定苍白的脸孔不经意的抽搐了一下:“再说了,我等与城内联系;无非是想里应外合,击破白家兄弟的营寨。到了那时,这些受困的游民才有逃生的希望。若是像这般死守城中,即便那司徒远再有计谋,却又能熬到几时?迟早还不是要被官军收拾干净?是故,咱们方才所杀者皆是不明事理的背运之人。死了反而是件好事,怪不得你我心黑手狠!”
柳如松见洪云定开始自欺欺人,心中老大不快;却也没心思反驳,只能默默摇头。两人又沉默了片刻,但见幻衣从宅子里走了出来,脸上倒也满是喜色。
“见到司徒远了?”洪云定问道。
幻衣点头。
“他怎么说?”柳如松的语气里也有些忐忑。
“公子以为咱们与飞云子的谋划十分妥当,答应会依计行事。”幻衣说罢,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一听幻衣已把事情办妥,洪柳二人也是心下一宽。柳如松随即言道:“既然已交代清楚,我等也该伺机出城才是。”
“不急。司徒公子说咱们攻入城中的第三梯队还被守军围困在南城门口。而城外的官军攻打甚急,似是想要救出困在里头的同袍。因此他让我等不妨在等上一等。待到南城门内涌入更多的官军,这才趁乱混入其中,伺机逃将出去。”幻衣如是道。
“开什么玩笑?若是南城门涌入了大量官军,整个城池不就危在旦夕了吗?守军尚且自身难保,如何还能顾全将来的谋划?”洪云定一听就有些着急。
“洪兄以为咱们守军只有外城这一道防线吗?嘿嘿,真是忒把英雄都小瞧了。”就在洪云定脸红脖子粗的时候,黑暗的门洞子里蓦然闪出一个瘦高的身影。洪云定定睛一看,正是当年的对头司徒远。
“哎呦,这不是司徒公子吗。”洪云定皮笑肉不笑的向前施礼。
“哈哈,京城一别,想来也有些年头。今日能在此地遇到兄台,当真是意外之喜。”司徒远惺惺作态起来倒也颇为自如。
“听方才公子的言语,似有十足的把握能坚守城池?”柳如松跟着洪云定上前见礼之后,连忙问道。
“其中奥妙请恕在下暂且不便相告。三位只管在此休息片刻;等时机一到,我这里自有人来带各位出去。”司徒远上下打量了柳如松一眼,只觉此人虽没有洪云定那么雄姿英发,眉宇间却是豪气十足,显是个慷慨豪迈之人。因此,在与其说话的时候倒也不如对洪云定般冰冷生硬。
随即,司徒远让下人准备饭菜款待三人,吩咐仔细之后便向三人告辞而出;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的簇拥之下,神气活现的走了出去……。只留下十几名手持藤牌的重甲步卒和一名自称善因的老尼在旁“伺候”左右;却叫洪云定他们好不尴尬,却又无可奈何。
柳如松甚是机警,他故意讪笑着与这些人说话;除了那善因嗯嗯啊啊的与他装疯卖傻之外,其余军士尽皆对其怒目而视,不发一言。
柳如松惹了个好大没趣,垂头丧气的走回两名同伴身边。故意高声与两人说着闲话,言语间忽又压低了嗓门,对二人说道:“此番我等杀入城中,伤了不少城中守卫。听说这些人大都是拉帮结派的江湖游民和青皮打手;说不得便有许多苦主正要寻咱的晦气,因此你我也不得不防……”
“无妨无妨。我听幻指说,她现下正冒充什么弥勒使者,算是此地最大的首领;早已配合着司徒远将这里的一干人等都蛊惑成了白莲党徒。”幻衣将洪柳二人拉到身旁,随即耳语道:“只要她‘老人家’发话将咱们放出,其余人等能奈我何?”
听幻衣这么一说,洪柳二人方自宽心。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老妇各提着一个食盒来到廊下。善因叫人搬来了一张小桌,三个凳子,让洪云定他们坐下吃饭。没等三人吃上几口,忽听南面一阵火炮响动,显然此刻的南门又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拼杀。
“没事,没事,各位大爷只管吃好喝好。”一个离得最近的老妈子眼见三人都停箸不食,连忙好言劝慰道:“我家城池自有上天眷顾。即便妖魔能够冲入南门,也叫他有来无回。各位大爷只管好生吃饭,吃完饭才有力气杀将回去,替我儿报仇!”
“替你儿子报仇?”三人尽皆一愣。
“我儿刘大,刘二因为不知三位的身份;妄自在英雄的手里丢了性命。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围城的那些妖魔给逼得。现下听说三位大爷还要重回虎穴,替大伙儿谋一条出路,我等都感激万分,请……请受老婆子一拜……。”那妇人面色僵硬,目光灼灼,似是受了什么诅咒,竟还真的一边说着一边朝洪云定他们跪了下去。
“大娘……您……您这是作甚!”洪云定记得先前在壕沟旁弄死的两个黑巾大汉便是姓刘,不料竟是这妇人的儿子。眼下,自己已然吃下了这妇人送来的菜肴,却不知是否被人做了手脚,怎叫他不心慌意乱?不由得霍然站起,慌忙避开了那老妇的跪拜。
“哎呦我的妈呦!”柳如松此番血战入城,为保性命,也糊里糊涂的不知打翻了多少敌人。他虽尽量不朝对方的要害招呼,但慌乱之间也自忖难保没有杀生害命。他自诩一身正气,但经过此番恶战之后,也对自己的品行有所怀疑。现在又见这白发苍苍的老妇跪在面前,向他们这些凶手表示感谢;心下大骇之余,不由得疑心生暗鬼,也生怕对方给自己下药;顿时汗毛倒竖,战栗起来。无奈何,只有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在了一旁的善因头上:“我……我说老……老尼姑,你……你们也太……太不讲究了!如……如何让这位苦主给咱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