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洪云定和柳如松刚吃了午饭,幻衣便出现在厢房门口,给了一张去后山的地图,就催促着二人赶紧动身。

洪云定和柳如松无法,也只有擦了擦满是油腻的嘴巴,各自拿了把铁尺,去了后山。

两人冒雪蹑冰,照着地图指引的方向走了一个时辰,这才来到了后山脚下。

只见此地满山冰花玉树,迷漫一色,虽没有前山的琼楼玉宇,但好在浑然天成,自有一番天然的景致。

通往后山只有一条小路,第一道关卡,便设在小路即将拐弯之处,地势险峻。三十名满身铁甲的武士正在关卡闸门内警惕的看着他们。

“我等是徐主事请来的缇骑。还望速速开门。”洪柳二人同时拿出腰牌,亮明了身份。

“通关密语!”一名队长走上一步,眼中依旧满是警觉。

“胡戈昂了过翁人,流图下的三分成……”洪云定刚说了一半,话音便开始有些含糊起来。见那队长眼神越加不善,一旁的柳如松连忙接过话茬,将后面半段拗口的密语背了出来:“图泥颜色也急很,管管暮晚到五更……”

“放人。”随着队长的一声令下,闸门被人拉起,洪云定不好意思的瞅了柳如松一眼,这才并肩子走上山去。

接下来每走五里,又先后遇到两个关隘。柳如松这回便当仁不让,将另两段密语先后说了,这才走到了山腰。

直到看见一个足有五丈宽的平地,两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却见一名文官打扮的老叟已然恭候在石阶之上。洪柳二人眼尖,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凌晨在西跨院月门处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个老头。只不过此人现下已然沐浴更衣,早已没有了先前的那副狼狈模样。

“老朽徐文见过二位大人。”徐主事虽然品级不高,但自持这几年主管赌坊财物,管理有方,颇得皇帝宠幸,架子倒也端的不低。待洪柳二人各自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便带着他俩向平地尽头的一个山洞走去。

只见这山洞外开内伏,深约三四里,里面点着灯火,两侧还有几十名铁甲武士守卫。待走出山洞,方知来到一座山崖之下,山崖三面为围,上覆下嵌,绝似行廊。在行廊的一侧又见一个山洞,三人尚未走近,一股焦臭之气便飘入了他们的口鼻。

“这……这就是金库?”走近山洞,焦臭味越加浓烈,柳如松话刚说了一半,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确切的说,这只是安放宝钞的仓库。咱们这里的人都称此处为藏钞洞。赌坊收上来的真金白银皆不在其中。嘿嘿,也幸好不在这里,要不然咱大明明年的开支可就得截去一半喽……”徐主事一边老气横秋的纠正着柳如松,一边向几名看守洞口的士卒挥了挥手,令他们让开一条道路。随即跑来一名校尉,将三条浸过泉水的毛巾分别递到了他们手里。三人用湿巾捂住口鼻,在这名校尉的引领下,这才勉强的向洞内走去。

走过第一道铁门却见洞里头颇为宽敞,足能容纳二十来人。此地虽然火把通明,但火光照耀之处,尽皆一片焦黑,板凳桌椅散落一地,足见当时的处境何等危急。

“藏钞洞分成好几进,都有铁门隔离。这里是第一进,由专人负责清点宝钞数量。”徐主事向洪柳二人介绍道:“再走进去,还有第二进,第三进,分别负责宅出破旧的宝钞和将新旧两种宝钞登记入库。”

“听说烧死了几个管事?”洪云定看着满地的狼藉,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对,按章程,于国忠等几个账房管事应当将赌坊上月收到的宝钞上交藏钞洞保管,再由老夫择日派人押运至京城,由朝廷统一利用或是销毁。”徐主事叹了口气,这才痛心道:“据老夫那些幸存下来的手下讲,昨夜,于国忠带着几个账房先生来到钱库,说是要上交九十万贯宝钞,由于这些宝钞大都是些十文二十文的小钱,堆放起来实在太多,从第一进一直堆放到了第三进门口。正当于国忠他们走入第三进时,第一进便意外的走水。一名管事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引起大火,虽然众人拼命想要灭火,怎奈这火势太猛,终将于国忠他们尽数烧死在了里头,整个钱库的宝钞也被付之一炬。”

“若是如此,徐主事可就难辞其咎了。”柳如松向洪云定眨了眨眼。

“是啊,若真是如此,我等来不来也无所谓喽。”洪云定笑了起来。

“若真是如此,老夫早已引咎自裁,何必烦劳两位来看老夫出丑?”徐主事冷哼一声,回看洪柳二人,倒也有心情跟着发笑。

“这么说来,徐主事并不认可您手下的那些证词喽?”柳如松追问道。

“你们看!”徐主事朝头上的石壁指了指。洪柳二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在火把余光的映衬下,隐隐约约有几十个小洞排列其间。

“打开一个给二位大人瞧瞧。”徐主事一声令下,身旁那校尉连忙抽出腰刀,一跃而起,朝一个洞口便是一刀,只听咔擦一声,刀锋似乎划破了什么东西,一条水线便飞流直下,落在了四人的身前。

“这是……”洪云定和柳如松面面相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老夫早已预料到此处的隐患,山洞只有门口一条出路,若是发生火灾如何得了?”徐主事沉痛道:“是故,老夫命人开凿了一条水道,将山上的泉水引到石壁之后的水槽之内。按原先的设计,只要拉动墙壁上的绳索,封堵水槽的竹片便会开启,山泉水从洞顶直灌而下,纵是大火也该及时扑灭了,又怎会发生昨日的惨剧?”

“看这情形,似乎藏在墙壁旁边的机关突然失灵……”柳如松若有所思道。

“那些幸存者告诉老夫,事发之时,便有人去拉绳索。”徐主事打断了柳如松的话头,急不可耐的解释道:“只不过,那绳索不知何故,一拉即断。显然是被人动了手脚!”

“看来这事儿果然有些古怪。”正当柳如松与徐主事说话之际,洪云定已然拿了张凳子踩了上去,他仔细的看了看几个出水孔,随即又跳了下来,在徐主事的指点下,找到了藏在石壁隐蔽处的拉环所在。只是此时绳索已然被大火烧得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残缺不全的铜环似在倾诉当时人们的惊恐与绝望。

看过了第一进的石室,三人又在那校尉的引领下走到了第二进门前。

只见铁门大开,倒着十几具浑身焦黑的尸体,虽然躺得横七竖八,但脸孔都面朝大门,头皆朝外,有几个双手还紧紧抓着栏杆,至死不放。

“看这架势,都是从里边跑到二门,门口的烈火阻住了去路,先是被浓烟熏倒在地,失去了知觉,再被烈火烘烤而死。”柳如松立马得出了一个初步结论。

“敢问徐主事,哪位是于国忠于管事?”洪云定对徐主事问道。

“这些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如何还能分辨?”徐主事没好气道:“不过好在现场保留完整,并未动得分毫,是故,还请二位行家替老夫好好斟酌斟酌。”

“有什么好斟酌的?”忽然,一个阴狠的声音从四人的背后响起,众人回头观瞧,却见一个武官打扮的汉子已神不知鬼不晓的站在了离他们不足三步的地方。

“你是何人?”柳如松浓眉一挑。

“在下是白奇白大人座下的家将,名叫申石,负责后山士卒的补给。现下见过柳百户,洪大人。”申石郑重的向洪柳二人深施一礼,却并没有和徐主事寒暄的意思。

“你方才为何有此一说……”柳如松问。

“昨夜在下押运一批补给上山,恰巧遇上此处走水。于是便带着几个手下前来施救。只听那个负责分点宝钞的成先生说自己不小心打翻了烛台,酿成了大祸,便一同陪着他冲入洞中想要将二进三进的人救出。”申石回答的甚是仔细:“无奈这时火势太猛,那些只懂得算账点钱的文弱书生在着火之时,只顾抱头逃窜,待到想起有机关可以灭火,早已失去了最佳时机,当时在下正好就在成管事身旁,亲眼看见他去拉石壁上的铜环想要灭火;只是那时牵引铜环的绳索已被烧断,这才功亏一篑,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惨叫哀嚎,烧成了焦炭……”

“那个闯祸的成先生呢?”柳如松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小子知道闯了大祸,一时间想不开,竟然不顾死活的跳入火海,待咱们把他强拉回来,已是药石无医……。”申石难过道。

“死了?”洪云定一旁不禁冷笑。

“死了。”申石似乎还在惋惜,等了好一会儿,这才沉痛的点了点头。

“尸首呢?那个成先生的尸身现在何处?”

“我已让人把他收殓在了后山别馆的柴房之内。为防万一,还请了专人把守。二位要不要前去看看?”徐主事一见申石前来,眼中便满是戒备之意。现下又见这厮要将事情全然推给自己,不觉有些恼怒,只是他毕竟是科举出身,气愤之余,还能压住火气,尽量慢条斯理的说话。

“好,咱们待会儿再去查看。”柳如松一边说着话,一边和洪云定一个个的翻看起地上的尸体,过了片刻这才问道:“你们都核对过吗?洞里确实就死了这一十九人?”

“没错,老夫已派人核对仔细,于国忠和三个账房先生,四个搬箱子的小厮,五个分拣宝钞的管事,六个看守第三进宝钞库房的守卫。总共一十九具尸体,一个不差。”徐主事道。

“这二进和三进屋子也有下水的孔洞吗?”洪云定检查完最后一具尸体,忽然抬头问道。

“有,但……但都需要外面那个拉环方能开启。”徐主事面色有些难看,他知道这是设计上的一个疏漏,若是对方抓着不放,或许会引来麻烦。

洪柳二人倒也没说什么,两人极有默契的一同去第三进看了一遍,很快便走了出来。

“走吧,咱们再去瞧瞧那位闯祸的成先生……”柳如松拍了拍满是烟灰的手掌,神色间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似乎他刚才看得并不是什么死人,而是几个烧焦的摆件而已。

“嗯,这里的尸体也一并拉过去,再找几个仵作来,咱们要开膛验尸。”洪云定似乎已有了主意。

“仵作?”徐主事一怔:“这天凉山上哪里有什么仵作?”

“要找仵作,在下明日便到县城……”申石也有些为难。

“不用那么麻烦,仵作没有,厨子总有几个吧?”柳如松笑得有些戏谑。

“厨子?两位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这下子徐主事和申石都蒙了,眼巴巴的看着柳如松,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找两个手脚麻利的庖厨,按照咱们的意思将这些尸体一个个开膛破肚,好让我等仔细参详参详。”洪云定接口道:“看看是不是被火烧死……”

“这些尸体都成焦炭了,难道……难道还不是被烧死的吗?”申石不禁插口问道。

“这个老夫也曾怀疑过,不过我仔细检查了这些尸首的口舌,发现都是黑灰之色,只有人在被活活烧死之时,口鼻吸入大量烟尘才会如此。”徐主事倒也颇有些见解。

“光看口鼻是不够的,只有将人从喉管道胸口一并切开来看,才能确定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被焚。”柳如松如是道。

“好吧,就这么办。”徐主事冷眼看了看申石,又见洪柳二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只有妥协的份儿。他自信以他与李济的交情,锦衣卫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只不过让其没想到的是,身旁的申石此刻也有类似的想法。他来之前已从白圭那里得知,那五百两足色的黄金,两棵半人高的红珊瑚树,一对夜光杯和一尊三尺高的白玉观音足以让任何一个常人怦然心动,而那位锦衣卫的高官也不应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