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江边扒了二十多天,家宝的尸首也没找到。水一天天一点点地退下去了,大坝保住了,芦柴头又露出水面了。这是好兆头,历年的经验说明,芦柴头露在水面,大坝从来没有破过,庄稼也多少能保住一些。大队干部再一次神气活现出现在埂上,向公社干部介绍本队的防洪经验。吴四章带着两个儿子天天赤着脚沿着江岸踩着黑乎乎的烂泥找家宝的尸首。他们如今的搜索理性多了,下水前,每个人腰上系一根绳子,另一头拴在岸边的柳树根上。他们依次钻到水底,在稀巴烂的水底摸索,七月天的水底居然如此冰凉彻骨,每个人上来时都冷得打寒战。水边上一根根被水淹过的芦柴,一脚踩上去发出喀嚓的叫喊,那淹不死的蚂蚱跳得人冒火,不晓得天高地厚的癞蛤蟆被踩得呱呱叫也没死。全部从大水里逃过来了!
有天晚上,精疲力竭的吴四章和两个儿子空手而归时,站在门口的家秀突然对着父亲和两人哥哥发出惊恐地喊叫:水鬼,妈,水鬼!
大伙扭过头一瞧,十岁的家秀满面通红,连眼珠子都红彤彤的。吴四章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一摸女儿的额头,晓得不对了,他把家秀往肩上一扛,就直奔卫生院。家秀在接受了五天的青霉素治疗后,烧终于退了下去。退了烧之后,你再问她什么话,她就只能张着嘴,一副等你把声音说出来才答你的模样。从那天开始,家秀再没有讲过一句完整有节奏的话,没有听懂过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没有领会过人前人后的奥秘,她所能遵循的就是她失聪前理解的道理和规则。
那盆浑浊肮脏的水依然没皮没血地在吴四章的眼眶里翻滚、叫嚣,一浪退回去,一浪又扑上来。
都怪老子大意!都是自己把长江这狗日的想得太好了,都是自己把这狗日的当自己人才造的孽。还不止这些,都是自己共产风偷了巧,除了干部家,其余人家基本都死了人,上至七十老母,下到没长牙的孩子,偏偏自己讨了巧。那个巧讨得又不光彩,想想自己那么熊,手心大的面粉就把自己收买了,就把女儿贱卖了,这些都是罪孽。是孽就必有报应,万万没有料到,报应到家宝头上来了。怎么偏偏是家宝?还不如死在共产风,家家户户都埋人,埋人就不像你眼下这么剜心;要是整个太阳洲一个不留,他也认了。偏偏是家宝,偏偏太阳洲还保住了!
马兰英两只手撑着床沿能坐起来了;她能喝几口稀糊了;再过几天,她能下地走几步了。到这时,她才望了望儿子和吴四章。儿子们更瘦了,可还能认得出是大的还是小的,可这老头子不是老头子了,他后背上多出来一块肉似的把他压得往前冲,不晓得他哪天把头剃得个精光,可下巴上的毛却拖着没割掉。她看着有点不顺眼,心想这么糟的男人能有好命?这祖宗十八代的个个是帮工土刨子的命,眼下她生出家宝这样的秀才,他能担得起?
这么一想她开了窍。她开始怀疑家宝就是这狗日的给克死的。这么想之后,她懒得跟他讲一句话,老头子睃她一眼,这一睃也吓了一跳,昔日清清爽爽,面目清秀的马兰英瘦得眼珠子凹进去,下巴尖得跟锥子似的,她头低得狠一点,就能戳破自己的颈脖子。吴四章心里一嘀咕,天哪,我有这么丑的婆娘?他俩眼光一接上,他赶紧错过去,也没给她一句好言。就跟晓得她对他不满似的,他晚上也不上床,倒在踏板上就睡。
乡亲们拿着锄头下地了,政府发的救济种子也下来了。大儿子也去领回十块钱和一袋面。看到别人分到东西笑呵呵的样子,吴四章的心里就有火。
他冲着家财骂道,你狗日的要脸不?缸里有米,还要什么救济。
家家都给。大儿子嗫嚅地回他一句,头照旧不敢抬。
没主心骨的东西,吴四章找不到对手,现在不是气他拿了救济,而是气他不回嘴。
从家宝死后,大儿子就没抬过头,他天天勾着头走路,吃过了上工,下了工帮他妈挑水,一分钟都不歇息。他比以往更勤奋,更沉默,吃饭的时候,他三口两口扒掉饭,连桌上的菜什么颜色都没看清。吴四章见他这低三下四的样子,心里就有气,你像你老子养的吗,你老子怎么能养你这么个窝囊废。的确,家财瘦得脑袋更尖,骨架更小了,蓬松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上半个脸,吴四章怎么发火他就是不晓得顶嘴,吴四章对他这样子更来气:
我日你妈,你这个鸡巴样子!
恢复点力气的马兰英更瞧不惯吴四章了,她气咻咻地反击了:哪有老子这样讲儿子的,饭吃到狗肚子里了。
老子想怎么就怎样,要你管?
吴四章毫不迟疑地立刻还嘴。马兰英张开的嘴还没顾合上,她瞠目结舌地望着吴四章,心想,他是不是发烧了?就在她一愣神的工夫,吴四章的咆哮声接连不断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
就是你这个山巴佬,生出这么个没出息的货,你瞧瞧他,长得芝麻高,哪像我吴四章的种?
吴四章显然也被自己的信口开河吓住了。随后他为这个重大的发现更加怒火万丈:
老子当初瞎了眼,要了你这种来路不正的货色,养了这个没用的杂种。
这个二十多年来一直骂别人、并且让别人品尝被骂的滋味的女人,一下子从眉毛到嘴唇全部动起来了。她大惊失色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跟前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当她回过神来准备反击时,旁边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她瞧到人群中照射过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意识到,有一种东西已经从自己身上、从自己的家庭、从她和吴四章之间跑掉了。她抬起一张白纸一样的脸,默默地返身进了屋。一会儿,她收拾起一个布包裹,昂着头从家里走了出来,一直朝渡口走去。她的小脚走起路来仍然一颤一颤,看上去把持不稳,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她的后背还跟二十多年前没多少区别,伤心对这个女人后背的摧残似乎还没有开始,而这后背此刻已激不起吴四章丝毫怜惜了。
滚,带着你的杂种滚出太阳洲。
家财家富和家秀第一次目睹父亲对母亲如此大胆而脸面扫地的咒骂,他们一时也没回过神来。最先预感到不妙的是刚刚从病**站起来的小女儿家秀,她哼哼啊啊地叉开两只细长弯曲的腿,跟随母亲跑去,紧跟其后的是家富,吴四章冲着他俩咆哮,全都他妈的滚回马家圩。
他的声音一路向前,飘向家富时家富的腿脚软了下来,飘向家秀的时候却如同蚊子在嗡嗡飞舞。听不见声音的家秀一把揪住母亲的包袱,用力往回拽,母亲则面无表情僵着身子,僵硬地与女儿拉扯着。
滚回马家圩,让你老子脸躲到裤裆里不要见人算了,吴四章的叫骂声再度传来。这声音在朗朗的晴空下,如同一声惊雷惊醒了马兰英。
这时候,这个女人突然站住了,她那刚刚丧失的勇敢和泼辣在吴四章毫不留情的攻击下觉醒了:
老娘走了就称了你的心了?老娘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与吴四章相比,这女人几十年来的唾沫横飞都不值一提,尤其是此刻这几句话,听起来显得真是太过斯文。
马兰英独占鳌头的局势从这一天消失殆尽。尽管第二天,女婿出面,让吴四章当着队长和儿子们的面向她公开道歉,并保证从此之后绝不对她进行品行方面的污蔑,总算挽回了一点名誉,但暂时的妥协过后就是加倍不留情的咒骂。从这一天起,她的顺从节制、唯唯诺诺的丈夫就彻底消失了。以前,马兰英把鸡蛋攒起来换针线、肥皂、盐时,吴四章从不反对,对于马兰英制定的种种不准,他无条件地一一接受,巴掌大的地盘,除了一只筐子放吴四章的衣物外,其他地方全是禁区,不好**乱放。家宝一死,这些规矩都成了狗屎:
老子儿子都没有了,还管这些屌事?
这句话成了他的刺刀。在家宝死后没到半年,他不再听从马兰英的摆布,高兴穿什么就穿什么;头发长了到剃头匠那里一抹光,而对于下巴上长出的毛,他则不理不问,任它疯长;对于吃相,他放弃了二十多年的熏陶,又恢复成了一个光着膀子喝粥、当人面放屁、对着墙根小便的粗人;要是哪天肚子饿了马兰英没及时做饭,他就自己翻箱倒柜,找出马兰英藏起来的鸡蛋,往锅里一敲。马兰英气急败坏地上前想要阻止。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一挥手就将她拂到老远。
很快,他从一个温和的丈夫变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暴躁老头子。并且,他从这种放纵中尝到了甜头,想骂就骂,想跳就跳,口若悬河,肆无忌惮,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一个人的地位,仿佛就是靠嗓门决定的。就如一张拉开弓的箭,他毫不顾忌地开始对马兰英进行一切有理无理的反抗。任何一句话都可以变成大战。二十年的熏陶,他学徒期满,青出于蓝。加上他嗓门比马兰英大许多,骂起人来唾沫横飞,大江池塘庄稼和邻居个个能听见。最得力的是他骂起来能够做到不分场合、不顾脸面,这才是他制胜的法宝。有时候,遇到下雨天不能上工,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望呆,他望着望着就能一跳而起,破口大骂。他凭空而起的骂声像铲子铲土,狠狠一脚下去,一铲土就挖出来了。他这边挖完了,那边马兰英的反击战开始了。马兰英的骂声像筛子,慢慢往下漏,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漏下一层又来一层,没完没了。吴四章受不了,抓起东西就砸,角落里腌菜缸、板凳;后来有了开水瓶,就砸开水瓶,砸完开水瓶砸碗。他扔一下,马兰英就“哦——哦”地呻吟一声。她一叫唤,他就认定自己赢了。到末了,她只有闭嘴,闭了嘴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再往后她学精了,在打仗之间,她先把锅屋的门锁好,开水瓶放到床底下。然后她坐下来——筛!把吴四章筛得像网里的那条小泥鳅,在大门口来回撞墙。这对昔日充满乐观精神的夫妻变成了两根大炮仗,噼里啪啦一阵爆响后,成了两段残缺不全的空壳,两目空洞、疲惫不堪。
他要是抱着个酒瓶子就能喝上一瓶,他能边喝边数落人,数落的全是芝麻绿豆大的事。他数落家富没把锄头上的泥剔干净;他数落家财收工回来不该喝了一瓢冷水:
喝得你肚子里全是钉螺!
听起来不像提醒,像是许愿。
有时候,马兰英让家秀上去夺他的酒杯,家秀夺不到就在桌子边上绕着不肯走,他就对家秀说:
连你这个小聋子也跟你老子作对!
马兰英咒他喝死算了。他立刻给她一句:十里八乡哪个不晓得我吴四章命大?听起来不像炫耀,倒像在控诉。当家里的厨房不肯为他生火时,他在江滩上逃荒者挖出的泥巴灶里,为自己的下酒菜忙忙碌碌。他又恢复成了对蛇肉、老鼠肉甚至猫肉都来者不拒的人。
生产队那两条牛还活得敦敦实实的,凭什么为了这两条畜生要了我儿的命?轮到他驾鞭子犁地时,他把鞭子倒过来拿,朝着牛身上不歇手地抽,抽得老牛嗷嗷叫,旁人看不过眼,说他两句,吴四章张口就骂:
你狗日的晓得死儿子的滋味?
见到那些往年死了老小的人家,他也不需要心虚地垂头了。
怒气冲冲的吴四章在半年时间内做到了人见人怕!儿子的死成了他骂人的通行证,他拿着它所向披靡,通行无阻。很快,他成了一个骂人不眨眼的人。他骂起人来如同夏天那阵雷阵雨,说来就来,根本容不得商量:
我日你祖宗,脑袋掉裤裆里啦?仅是因为一个社员找不到铁锹。
走路这么快,赶着见阎王啊!仅是因为有人经过他跟前招呼没打。
小妈养的东西,说话这么小声。单是因为队里开会他听不到台上的发言。即使他听到了,也还是有话要说:
要是我儿子不死,张会计早就滚蛋了!他还成了一个极具想象力的人:
我儿子不要说当大队会计,当个公社会计也不是问题。
家宝哪算死了,家宝生了根且无处不在。
吴家财一直在等,等他的父亲哪一天摘掉这火爆的脾性,恢复成过去的正常人。吴四章同样在等,等这两个儿子哪一天变得可以信任、可以夸奖。
等待看不见摸不着却又不无害处。
就从那时开始,吴四章不抗洪、不游泳、不到水边洗身子了。他眼里的太阳洲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过去他一直当块宝地的这个四处堵口子的村庄如今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烂了板子的小木桶,随时翻、随时沉,他时时觉得这茫茫大水很快就会把这么个蝼蚁大的地方一口吞噬,寸土不留。
他往日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怎么都不肯从这鬼地方挪窝,是不是真的鬼迷心窍了?开了窍的吴四章说起话来肆无忌惮,干起活来也是舍得出力,就连拔杂草他都十指全上,连寸把长的秧草也能连根揪住。乡亲们对吴四章的看法出现了差别。有人说他胆子过大了,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在乎了;也有人说他胆子过小了,因为他连脚尖都不敢沾水了。有人说他变坏了,动不动就骂人;也有人说其实还算好人。总之,这个人变成了一个说不清的人。
在马兰英的眼里,这个男人不是变好或变坏,他显然就是一个疯子。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算命先生那里讨方子,可是这疯子就是不合作。马兰英费尽心血的新方子,他只有一个态度——对着干!不敬神,雷要劈!她请菩萨多担待些,每逢月初和月半,马兰英就起大早,做好糍粑,煮好鸡蛋放在堂屋里求神拜佛,她尽量轻手轻脚以免吴四章发现又说出不敬神的鬼话,可是回回香一点,吴四章的大嗓门就会从**砸过来:
呆货,你儿子都死了,你还天天拜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求这些天上的菩萨保佑我家日后个个平安吧。
他能保你平安?他要是真住天上你儿子掉水里那天他应该望得见吧,他递一根树杈给你儿子你儿子还能死?
马兰英顿时哑口无言。这个问题确实令人费解,惟一的解释就是以前拜得太少,菩萨们没记住儿子的长相。
这么一想,马兰英的头就磕得轰轰的,生怕菩萨听不到。
晚了,呆货,早干什么去了?撂下这句话,吴四章就捏着裤腰带上茅房去了。
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王母娘娘,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这疯子的话,保佑我家家财家富平平安安、多子多孙!
许多个初一和十五,吴四章在茅房里出恭,马兰英在堂屋里磕头。这情景一直持续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