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就是馅饼,薄,脆,人人想吃,香得太狠,又搁不住,一不留神就没了。

过了一两年收成好、吃得饱的稳当日子,再加上有了田会计这样的亲戚,吴四章的心自然就联着了生产队,联着了大队,甚至联着了公社。他听田会计说得多了,感到眼界开多了,人精神起来了,胆子也大起来,以往不敢想的如今慢慢也敢琢磨了。有一天,他收工回来,望到二儿子家宝坐在门口拨算盘珠子,他的心一动,到了晚上,他悄悄问马兰英:

你没看出家宝跟老大老小有什么不同?

个头高点,他走运,长个头时能吃饱!

吴四章告诉马兰英:按理说家宝也瘦才对,可是你瞧,他个头高,人也壮实,怪不怪?

亏了田会计。

这话吴四章不爱听,他把手一摆,你再瞧瞧他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回马兰英答不出了。

你不望到天再热,他小褂子上七个布扣都扣得齐整整的?

那倒是。

他哪天早上起来不把头毛梳得光溜溜的,才肯出门?

这点随我。

吴四章也不爱听:你没瞧出他脸膛子四方形?不跟我一个模子刻的?

这点马兰英也认。

大儿子家财没念过书,瘦,面相不算丑,可是呢,胆小怕事。你指东,他不往西,出头露面的事从来轮不到他;家富呢,眼下还瞧不出有什么出息,整天发烧伤风,瘦得跟小老鼠似的;家宝念了五年书,虽没怎么在地里见风雨,可在生产队里算是文化最高的人。去年过年队里分玉米,就是家宝算的账,没错一两账,有天队长碰到吴四章就说过一句话:

你儿子家宝账算得还真不错!

你听听,吴四章分析给马兰英听,会算账的没准能当会计,是不是这个理?

不错,女儿能嫁会计,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当会计?这个想法把夫妻俩自已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干部离自己这么近?

不仅当生产队会计,当大队会计,说不定表现好,还能当公社会计呢!

再看家宝就越觉出他有当会计的相。他个头高,骨架子却细。换了以往相亲什么的,人家会看出他是没经过重担压过的,农活上吃欠点力道,不过,时代不同了,眼下讲究文化知识,而且呢,家宝稳重,遇到下雨不能上工,他不是捧本书念,就是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就连田会计也看出点什么来:

孩子二舅有前途!

吴四章的心豁然打开有丈把宽了,身上突然长出许多往日没见过的新鲜劲道。他大胆地做出预测:

往后这太阳洲说不定就是识字的年轻人的天下,由识字的年轻人管事做主,识字的年轻人,不是家宝是谁?

吴四章不管钱,家宝想要一只“为人民服务”的绿帆布包,马兰英不答应。吴四章硬是两个月没抽烟喝酒,硬是省下了书包钱。家宝的算盘是田会计给的。家宝最大的爱好是收集毛主席资料。他的床头挂着毛主席像,枕头边上放着十几本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毛主席语录,毛主席像章更不用说,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六角形的五角星的,他都有。他每件衣裳上都有别针眼儿,招人疼的家宝也晓得自己有前途,他见人就招呼,说话斯文又有劲,动不动来一句:

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太阳洲的小学老师一旦教不动书了,家宝肯定就不是家宝了,就是吴老师。许多干部都是老师出身,这点田会计交代过,教书是再学习的过程,越教知识越扎实,越教见场面越有心理素质。这年头当干部能见场面是最最紧要的事!

田会计呢,也善解人意。大队里开个会刷个标语什么的,都让家宝来。说是先锻炼锻炼,哪天开会要发言呢,还让家宝帮忙写个发言稿,忙得家宝屁颠颠的。吴四章嘴没遮拦,他常常坐在门口,把女婿送的四方桌端出来,打半斤酒,让老婆炒一盘花生米,悠然自得对着长江喝酒,喝到性起,他笑逐颜开地对家宝说:

家宝啊,老子往后全靠你哪!

家宝也不装蒜,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大,直点头。

家宝啊,你要是当了干部,老子就天天捧着火坛去赌钱了啊!

人心就是这样,有了一样,又想下一样。吴四章想到自己小心做人做了几十年,大气不敢出,好事不敢沾,总算熬到自己要出头了。他想想为人一世,也能有得意的一天,能瞧见儿子改天换地也算没白活。

两次差点被水干掉,说吴四章怕,他照常摸鱼捞虾,大冬天的带根棍子把冰敲碎,蹲在水边洗冷水澡;说他不怕,对儿女却看得格外紧。除了大儿子天生会水外,其他的孩子一律不准下水。人家就这激将他:

吴四章,别人是心里不怕水,你是嘴里不怕水。

吴四章不理会。旁人哪里晓得他跟水的感情?小的时候呢,这一江水就像老子大一样,又凶又狠的,恨不得把你吞掉,等到你长大了,能跟它对着干了,咦,它就和气了。一到立夏,它是人来疯、扑扑腾腾地咋呼、使性子、发脾气,恨不得把天地人都生吞活剥,不讲道理、让人发愁、惹人心烦,恨得人牙根痒痒的。可你只要懂了它、顺了它,它呢,下回见到你,晓得你咒过它、恼过它,照样蹦腾得欢、跑得快,又和和气气好脾性的样子。回头想想,它哪次存心要饿死你了?前几年那些入土的饿死鬼们跟它没关系的。吴四章晓得,有了水,人就死不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亮堂,水里的玩笑开不得,不可大意。一到夏天抗洪护堤时吴四章从不含糊。他不是队长,但队长也敬他三分。几十年里,他带着全村的青壮劳力日日夜夜地守护着他们的堤坝。谁叫他内行呢!堤坝的里围,是村庄上百户人赖以生存的几百亩庄稼地。庄稼地里种植着黄麻、玉米、棉花和山芋。这些土地生产出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太阳洲人必不可少的生存资料。江水漫过堤坝,灌进庄稼地里时,这些土地常常被伺候了半年,棉花玉米长到半人高之后,会突然被暴雨伙同江水统统吞没。太阳洲的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了茫茫的长江,就是这些可爱的庄稼。庄稼全部被淹没后,只剩一条椭圆形的堤坝,前门跨出门槛在大江里淘米,后门迈出去小池塘也可以洗脚。从高处看,这个村庄就像是江水里漂着的一根裤腰带,在水里漂来**去的。

这狗日的,我日你大爷,老子又白干一年了!这其实是另一种信号,表明庄稼汉虽失去了庄稼但家园犹可生存。

秋水悄然退去。在枯萎的棉秆边,又是吴四章第一个赤脚弯腰,拔去伺候了三四个月的棉秆,在泥泞的地里排水、挖渠、翻土,第一个把玉米种种下去。玉米的收成是远远不及棉花的产量高,好在玉米好侍候,发得快,有了它,一个冬天熬过去是不成问题的。历来如此,年复一年。

在吴四章四十多年的岁月里,他埋葬了自己爷爷奶奶堂叔堂婶父亲母亲,从少不更事的少年成长为五个孩子的大。这些全都在长江的见证下完成的。他早已习惯了反季秋种、擅长加固堤坝。在几十年中,堤坝越来越牢,经受了江水无数次的冲撞和摧残,虽然每天都会听到各处有堤坝决裂村庄沉入江底的传言,但他却始终坚信太阳洲终将保住。

一九六四年夏天也没什么大不同。站在坝上,满眼是长江那滚滚浊流。黄色的水面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轮番上场。它们配合默契,一个接一个,无声地,调皮地冲过来,又向远处逃去。堤坝的外围大片芦苇滩作用不小。芦苇滩缓冲了江水的力道。去年被淹过头的蔷薇月月红今年也浸到顶了,被江水一推一拉的正受着罪。吴四章心里并不慌张。虽说水比去年大,但今年的堤坝比往年更牢固,没有一处漏面,内围的百亩庄稼长势良好。每年一有水情,就有许多眼眶浅的人嚷嚷着迁到山里去。吴四章心里直鄙视他呆:外头能有这肥沃的良田等着你?接连饿了这些天,玉米不是玉米是黄金,棉花不是棉花是白银。吴四章不识字,但吴四章认死理。他说,天上下雨、下雹子,不下好处,离开了,这些就成了人家的了,白白扔给水鬼,想一想心窝子都疼。前几天附近许多庄子淹了,到处传来有亲戚淹死或失踪的消息。死了亲戚的和以为自己要死的都在风雨里杵着。更有些人老早就发憷打包开了溜。吴四章记得他老子的话:江水这家伙总是欺软怕硬,你躲它就更来劲。他要守着地、守着坝,守着自己辛苦一辈子挣下的一草一木,一凳一椅。

一九六四年到底不同。

七月初五这天一早,吃过早饭,吴四章要带着大儿子去护堤。毕竟像他这样经验丰富有头脑的人确也不多,大队队长也不见得有吴四章这好水性、好眼力,护堤时队里给的工分比往常高。吴四章要带大儿子掌握一些经验也是为他好。大儿子没应声,二儿子接了口说,大,我跟你去。吴四章摆摆手,你在家里把算盘再练精到些就行了。媳妇啐了他一口说,你这偏心的东西,你瞧瞧你大儿子脸上还有人色啊,一天不让他歇。

他看一眼老大,媳妇说得没错,这小子两眼无光,面色发白,本来人就长得像他妈,个头不高,人也单薄。想必是这几天白天连着黑夜地防堤,觉没睡好。

那你歇会儿,去割点草喂喂生产队那两条牛。队长说了,割一天牛草算半个工。吴四章临走时嘱咐大儿子。

我今天偏不让他去割牛草,看你拿他怎么着?吴四章人走过屋檐了,还听到马兰英挑衅地叫板。他摇摇头,这婆娘,全生产队,不,全大队也只有这婆娘能这样跟男人说话。吴四章一路走一路盘算,该给大小子找媳妇了,大小子没二小子长得俊,人又木,一棍子打不出屁来,叫他到东他不到西,就有个头痛脑热的也不会开口,老实人,踏实人,要是能娶个像他妈一样泼辣点的,往后饭就有得吃。

天空湛蓝,不掺一丝杂质。大坝的外围,江水像个小偷似的准备随时袭击的架势,可大坝的内围,是大片大片碧青碧青的棉花苗,是大片大片金黄的玉米棒。熟玉米是深绿的,嫩黄豆是青绿的,南瓜花是嫩黄的。田埂上,几头牛在哞哞地叫着,还有几头牛像听话的孩子乖巧地啃草。不时有几只鸟从那条碧青中悠悠地飞起,又悄然地落下。

担当大队的护坝大将,不是嘴上功夫,也不是一时名声。受到重用吴四章是得意的。他带着队里的人在坝上巡视了一圈后,断定今天夜里不会有事,挨过三五日水就能退。

把心揣回肚子里的队员们坐下来抽袋烟的工夫,一个本家侄子水老鼠一样往他跟前窜,一头栽在他怀里上气接不来下气。吴四章受他媳妇熏陶多年,张口就骂:你狗日的这么急干啥,你家着火啦?

那小子直喘气,开不了口,伸出手来要拽他。这时第二个报信的赶到了:

快到西埂头去,你二小子割牛草滑进埂边的深沟里了。

谁都晓得年年筑坝,年年挖沟,西埂头坝边的水比江心里的水还深。再加上芦柴茂盛,水性再好的也是能进得去出不来。

吴四章愣在那里,不吱声,也不站起来。边上人赶紧来捅他,他才吼了一句:我二小子正在堂屋里拨算盘珠子呢。

本家侄子的声音都有了哭腔:

我二大去寻草给牛吃。

吴四章这才像条受了惊的老牛猛地跳了起来,抓起铁锹就往西埂跑。西埂边围了一群没用的人,江水在芦柴头顶汨汨地淙淙流过,漂浮着稠浊的泡沫和各种垃圾。几个老头沿着水边摸螺蛳一样弯腰在水里摸索。

我日你祖宗八代,这样摸我儿子?吴四章一双红眼瞪得老圆,怒吼着往水里一扑,转眼间他直捅水底。他的手伸向无边的底处,他在茂草、芦柴藤纠结在一块的暗处摸索。他摸到了水草、枯树杈、碎瓦片、碎碗,甚至摸到了一只拖鞋,可就是没有儿子!水底的灌木阻碍了他的胳膊,讨厌的藤条也羁绊着他的双脚,江水的浊色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直通通地向深处去;换口气,再向深处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最不情愿晓得过了多久,一直到他感到肺部一阵突然的剧痛,感觉自己的心想从嘴巴里跳出来,感觉自己的臂膊都要把水底捅破了,才把头探出来换口气。他估计是方向错了,掉个方向又探下去;他想找到最深的地方,最深最危险。他朝水面上一望,在模糊的视线里,一切都漂浮在水面上——树、芦柴和藤条。没有边,到处是广袤呼啸的水,四周似乎全是最深处,仿佛一根棍子当头敲了下来,一下子懵了,他一声怒吼,不着边际地向前一扑,伸出双手,朝水底冲去……

另一处水面有头探出来,是家财。他探探头,又下去,再探探头,还下去,这时队长带着人也到了,他们踩着小船开始撒网,他们一块水面一块水面地撒网,他们科学地撒网,他们恨不得一网把父子仨全捕上来。

更多的人加入到江里,许多头在水面浮着。

吴四章一双顶小的儿女对着水面哇哇狂呼,一会喊大,一会喊哥。马兰英哭得背过气,掐人中,回过来,又往江里扑,三个人才把她拽住。她望到大儿子拨弄水草跟拨弄石块一样,晓得他顶不住了。一口气缓上来时,她指着大儿子喊救命。大侄子吴家义刚好赶到了,他扑通一声扑下去,拽住了已经失去知觉的吴家财,直接把他拉到黑乎乎锅底上趴着。

两个时辰过去了,吴四章还没摸到儿子。大家开始超越现实,追忆历史了。年纪大的先发话,他们心里有翻旧账,根据历史,吴四章的爹死在儿子手上,如今轮到吴四章为儿子献命了。他们一致认定,二小子不会有事,可能也像三十多年前他大一样抱着根树杈漂到下游某个村去了,倒是吴四章怕是不中了,跟他爹一样尸首难寻,虽然有人亲眼看见家宝滑下去而不是漂走的。现在太阳洲人分成两拨,有人相信眼睛,有人更愿意借鉴历史。相信眼睛的一拨撑着竹竿在江心里捞,借鉴历史的一拨围在马兰英边上分析研究。马兰英眼睛和心都在水里,耳朵留在岸上,这些没有边际的胡乱推理使马兰英喜一阵,悲一阵,喜的是可能家宝有救,悲的是吴四章怕要没命,眼睛里望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在水里的吴四章的头由原来的拳头到现在的芝麻大了,而且这芝麻大的头已经半袋烟的工夫没从水里出来换气了。马兰英越望越怕:

生铁,一江生铁!

她明明咧着嘴在哭,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猫叫。要疯了,要疯了!好心人又跑了趟江心洲喊回吴四章的大女儿。大腹便便的大女儿来了,女儿一眼就看清娘家人至少有一半生死不明,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轰隆”一声向地上一栽,立刻不省人事。队长赶紧安排两个劳力找一条船先把孕妇往公社的卫生院送。

侄媳妇想得远,到别的庄子把一位洗手不干的大师请来作法。人命关天,没哪个干部敢阻拦,大师也讲情义,担着被批斗的危险挺身而出,压在箱底的旧不拉叽的袍子上一个洞一个洞的他也顾不得讲究了。他贴着江边站住,闭着眼睛对着江水好一阵叽里咕噜,浪头一会儿工夫就把他的缎子汗衫长袍打得精湿,里面白生生的肉黑乎乎的毛都一清二楚,不知事的小孩子就笑:

大师裤裆里毛真多。

太阳溜到西边后,那边捞人的小船摇了回来。船头小山一样码了一大堆,人群一阵**,全部往水边挤,看看队长是不是一网网回两条命,结果只有吴四章一个,缠住他的水草足足上百斤,大伙花了半个多钟头才把吴四章的鼻子嘴巴从水草堆里抠出形来。抠出来怕也没用了,此时的吴四章,那张脸灰乎乎的,眼睛紧闭,脸上一条条血口已发白,全身软塌塌的,就像一袋沙包一样沉甸甸地一堆,你把他头往左掰,他的头就往左边耷,你把他手脚往右边拽,他的手脚就停在右边。

怕是不中了!邻居们没了主意,个个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敢把那层意思说出口。

好在田会计也及时赶过来了,还带了位来察看汛情的县医院大夫,这大夫一口气给吴四章打了四针。嘴对嘴吹一口,胸脯上按几下,再嘴对嘴吹几口,折腾到天黑,吴四章居然能动了。吴四章脑门子朝两边一晃,然后就双腿一绷,似乎立刻就要跳起来,结果他的身子丝毫没动。大伙立刻明白,吴四章除了眼珠子其余都动不了了,他脚上胳膊上都是道道血口子,嘴巴倒是能张开,可是过了老半天也没听见他问。吴四章的眼珠子先对着了生产队长,队长把肩膀歪到一边去,吴四章第二个对上了大侄子家义,家义把眼皮子耷拉下来,大伙知道他在找什么,可没人敢动。就连看热闹的小孩也晓得话不能乱说,吴四章朝着哪个看,哪个眼珠子就不动弹,嘴巴也闭住,好像一翻眼皮,一开口,吴四章会捣他一拳,踹他两脚。

再过一会,他的头能支起来了,支起来他就望到了马兰英,她靠在一位本家老嫂子怀里,手脚摊得开开的,对着他傻笑。她一笑,吴四章的身子就一抖,她再一笑,他又抖一下,抖一阵停下来再抖一阵,一抖一歇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亮,到天亮后眼看他全身都抖得像烂山芋了,还是公社医生来打了针,他才停住睡过去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出来了,照在碎裂的水片上,照在歪脖子老柳树的叶子上,照在嘎嘎乱叫的水鸭子上,照在吴家人血淋淋的眼珠子上。

吴四章能动了,他拿起放在他床边的一大碗稀饭,咕嘟咕嘟一口吞下去,大小子家财往他腿边上一跪说,大,我有罪,大,我有罪!

啰嗦什么?吴四章说,去,吃饱饭,跟我去找你弟!吴四章从米缸里捧出几把玉米面,就要上路找儿子。

家宝是滑进西埂头的,他呢,径直往东头去,人们一看就明白了,他自己九岁那年就是从东头回来的,他也指望儿子能被人救起呢!

哪里还有路?才过了一夜,世道整个变了形,空气里到处响彻着江边鬼气森森的哀号,坝东头的水面上则像猪狗一样呼噜呼噜地往上冒泡。浪头气昂昂地往内围扑。一帮子劳力全在堆沙包,大队里仅有的两只小船都在装防洪物资,吴四章调头往西坝头去,西坝头也是全村老弱病残从庄稼地挖土埋坝边的窟窿,这条埂就是这么多年来拆东墙补西墙一样加高的,这老法子用了一年又一年,这回怕是不管事了。那白花花的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扎眼,扎得他像被火烤着似的乱跳。他从埂东头蹦到埂西头,又从西埂头奔回来,来来回回跳了几十趟也没跳出离开太阳洲的路。他跳得头上脸上汗珠子亮闪闪的,嘴巴焦干焦干的,像条被砍了尾巴的老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狗日的狗日的!”跟在他后头的两个儿子也把舌头伸到嘴巴外边,他们都不敢停下来,仿佛不停下来,水就肯定能把路让出来。

伤心能使人多出一窍,使人异想天开。跳了一会,吴四章回到自家门前,他抽开斧头噼里哐当地砍起后门口的两棵老榆树,边砍边对儿子叫:扎排,扎排!

老榆树的根全入水了,只剩下碗底粗的树干在水面上。马兰英已经哭得脱了形,躺在凉席上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眼看着三四根树杈并到了一起,大儿子进来找麻绳,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大儿子的衣角,大儿子一躲,马兰英攥住的手一开,只拽住一撮干了的烂泥团,这泥团一捏紧,就散了,她再拽一下,大儿子又一躲,铁了心跟他大去送死。一家人正拉拉扯扯时,大女婿那边来人报信,大女儿在卫生院早产,又生了个闺女。吴四章一听,脑袋一耷,打了个摆子,停了下来,他不动了。握着的斧头“哐”掉到地上,他屁股一蹶坐到地上,开始发出老公鸡一样的噢噢叫声!他嘴里喊的是:大——大!

他大死的时候,吴四章才九岁,这边兄弟们在发丧,那边吴四章在好心人家里白吃白睡。那个把月有吃有喝不用抗洪的好日子,是吴四章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吃饱了他也想大和娘,等到他回家,虽然大没了,一家人欢天喜地地放炮仗,让他找不到哭的感觉。现在,吴四章哭他大了,

大——大——我是你不孝的儿子啊,大,你死得好冤哪!

马兰英手脚并用地从**爬下来,她一阵激动,一时间以为家里死的真是人家的大,不是家宝,等到看到吴四章她才回过神了,才确信是儿子家宝没了,差点活了的儿子又死了,她气急败坏地对吴四章骂道:

死鬼,咱儿子没了。

放你娘的屁,家宝上天堂了,他和我大两个都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