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零零零零 游隼

谭国华离开后,雷刚扶着墙进了卫生间,用清水洗了把脸,微醺的眼终于清亮了几分,蜿蜒透亮的水珠从脸颊上滑落汇聚在下巴尖,砸在了台沿上,裂开了一朵碎花。

定定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半响,抿紧的唇角向上勾出一个弧度,眼角微弯,露出星点的白牙,友善却又疏离的笑容。

看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自己,雷刚眉心猛的一蹙,像是要斩断什么或者抛弃什么一般大力的闭上了眼,努力的平复着心底突然而生的厌恶。

数次呼吸,再次睁开眼时,终于少了早前纷杂出的五颜六色,黑白分明。

人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开始学习说话、走路、吃饭等等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再大了一点就开始学习文字并掌握知识,随着知识的不断累积和对自己兴趣的剖析开始选择要走的方向。

如今,他知道自己又要开始学习如何在这条路上走的稳一点儿。

雷刚捋着头发走出了卫生间,眼底的情绪彻底平和。

说不上厌恶这些应酬,已经不是孩子,明白这些就是社会,虽然军中管理封闭,但是也自成体系有着独属于军人的‘社会秩序’。

‘秩序’无论好坏,早都已经存在,他既然没有这个能力去改变什么秩序,就只能学会去适应‘它’。

雷刚看着床头的电话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揉着抽痛的太阳穴躺下了。

出任务的时候他没有私人通讯工具,又因为游隼部队的隐秘性,手机几乎没有存在的意义,但是上次从北京回来,去成都的时候还是买了张卡冲了钱进去,他曾经尝试给张章发一条跨国短信出去,没过20分钟就被谭国华给抓了过去,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问他还记得保密守则不?上面清清楚楚的写了在游隼期间决不允许向外国发出任何一条消息。

当时雷刚垂着头没说话,一直以为张章的手机会通过国安局审核后再转发过去,自己就算发也发的国内,怎么直接就发到国外去了?

临了,谭国华说是看在这次电话号码追踪后有国安局的申备纪录,这事儿就算了,但是无论怎么说,加了国际区号的电话就绝不能碰。

他和张章一直靠着书信往来,张章那边还好点儿,模糊不清的解释了一下国安局虽然会拆阅信件,但是基本上都会第一时间把内容传给他,反而是自己这边,收信寄信都很费劲,不断的中转,拆阅,才交到手里。

眨眼间过了三个月,竟然连个声音都听不到,怕是在自己离开游隼之前都还得这么熬下去。

雷刚翻了个身,想到了自己调职之前是要回家一趟,要不要和张章那边打声招呼?

但是……万一在出任务怎么办?

想想自己这边也差不多算是安定下来了,张章那边却还遥遥无期,就这么天南地北的隔着,最后能怎么样?

一想到可能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再也见不到人,心口还没痊愈的空洞就会扩大,呜呜的响。

他怕张章出事,也不喜欢张章的工作环境,更怕人觉得时间长了、累了,就选择散了……那自己该怎么办?

从来就没想过玩玩算了,自己也根本就不是这种人,下了那么大的决定和爱着的人在一起,就算是个男人也认了,但是那边要是主动提出分了怎么办?放出去的心还能收回来吗?

雷刚把头埋在了枕头里,死死的压着。

脑袋里本来就纷纷乱乱的思绪,被酒精这么一熏就全飘了出来,浮在眼前躲都躲不掉。

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受得了思念的侵蚀,也早就习惯这种长时间见不到面的异地感情,就像身边见到的每个军人一样,把感情压着,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但是想象总比现实来得容易,原来空虚这种东西最是让人难以承受。

第二天回了游隼,林峰失魂落魄的找上了他。

反坐在椅子上,林峰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一直沉默着。

雷刚把帽子挂在架子上,解开常服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见林峰还是不说话,于是看向了简亮。

简亮低声说了一句,“昨天夜里突然有任务,珠子他们去的。”

雷刚挑眉,这事儿很正常啊,这一个来月都是风平浪静的,也该有次任务了,该不会到了现在才开始担心人受伤?

简亮开口说道,“教官找上来了,让林峰把珠子的东西收拾收拾,得换寝室。”

雷刚愣了一下,“我们一走地儿不就给腾出来了?”

简亮点头,“是啊,林峰这么说了,教官也没说啥就走了。”

雷刚微微蹙眉,“说重点。”

“哦。”

简亮讪讪的笑着,正准备开口,林峰那边抬起了头,“我可能这两天就会走,我爸来了个电话,进修的事情已经订下来了,过两天领队的政委会到成都一趟,顺便见见我,让我回去。”

雷刚点头,谭国华带着他们到处跑铺路,林峰那边肯定也得开始,这挺正常,但是……“意思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林峰点头,“话是这么说的。”

“你总的回来办手续?还有那么多事儿呢?放心,回去见完面,把这里的事儿当成正事说,你爸还能拦着你?”简亮挑眉,安慰着。

“不是。”林峰蹙眉,眼底闪着锐光,“没这么简单。”

“有什么简单不简单的?是你自己复杂化了?你爸还能知道你在这里有什么工作?猎鹰可不归西南集团军管啊!”

林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蒙上了厚厚一层灰般的沧桑,“算了,这是我自己找的。”

简亮看着雷刚,雷刚疑惑的看着林峰,开口,“解决不了?”

“可能是,至少现在我还没有跳出来的能力,进修那学校很不错。”

雷刚点了点头,“走之前应该能回来一趟,不用那么担心,如果等不到珠子,我会和他说。”

林峰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你们在说什么?”简亮来回看了一眼。

林峰起身,拍了拍简亮的肩膀出了门。

简亮拉长后腰把头靠近雷刚,“你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雷刚摇头,目光坦然,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雷刚抿嘴笑了笑,起身脱衣服。

林峰苦恼什么,他确实不清楚,但是林峰从来都是个有主见的人,又聪明,早晚能想出办法来,林峰不想说原因,他也不可能逼着说,只能给点鼓励。

这边林峰纠结的原因得追溯到一年前,那时候他和珠子回学校进行授衔仪式,连带着得了半个月的假,简直就是度蜜月,正如胶似漆的时候,结果珠子那边莫名其妙的多了个可能结婚的对象,脑袋一热就冲到了西藏抓人。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买了几本同性恋的书丢在家里,预备着做做铺垫,让父母心里有个底,以后把珠子领回家也不会把人给吓着。

如今看起来,很大可能性他爸是看到那些书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匆匆忙忙的就把他往国外送,毕竟以他爸那性格,是绝对不会去破坏军队里的规矩。

只是……猜没猜到是谁,就不好说了。

再回来?可能性真不大。

珠子现在又出了任务,什么时候归队都不知道,俩人难道连个再见都没说就得分开?

林峰进了寝室,发了一会儿呆,走到珠子的床铺前,拍了拍床面,又细致的抚平皱折,鼻子泛起了淡淡的酸。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连个准备都没有,这只小狗回来要是见不到人,得哭成什么样儿啊?

离别的愁绪有很多,爱情、亲情、友情,林林总总归类在一起就是感情。

简亮一开始没砸过味来,尽想着林峰和珠子就这么得分开了,结果视线一瞟到桌面上的文件,顿时醒悟了过来,林峰这是要走了啊!时间还没到,连欢送会都没参加,就先走了啊!

瞬间红了眼眶,简亮看着雷刚,“刚哥,要不……我去通知大家伙?”

雷刚沉重的点了点头,“去林峰那边。”

简亮弯腰驼背,咬着下唇出了屋。

耳畔的脚步声渐远,雷刚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蓝天白云,山峦叠起,苍翠欲滴。

这些画面,是不是以后都只能存在于记忆里?

当时光流逝,新的游隼变成老得,然后离开,一批换过一批,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到过这里,住过这里,在这里一起笑,一起哭……因为,时间可以埋葬一切。

所有人能够记住的,也只是这幅不变的画面,变黄、褪色。

雷刚捏着鼻梁的手指沾了热烫的水,湿滑却又沾粘。

人走了可以再聚,离开了这里,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怕是……今生都回不来了。

雷刚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情绪才过去,到了那里,已经是最后一个人。

申沉和简亮一左一右的抱着林峰摇,林峰揉着蹲在脚边的果果头发,而侯晓龙却压着他的脑袋,大白和筒子不远不近的围着林峰。

林峰哭得泪流满面,就像是个孩子。

有人陪着哭,有人安慰着,有人插科打诨的笑。

看着视野里熟悉的面容,脸上的笑和哭是那么的生动鲜明。

雷刚走过去,弯下腰,抹着林峰眼角的泪,笑开了牙齿,“哭够了就去办正事儿,以后谁的官儿最大,谁就负责组织聚会。”

林峰点头,没有意外,这个责任肯定是自己扛下了。

侯晓龙狠狠的推了林峰的脑袋一下,笑了起来,“得瑟的,就行你有个好爹,咱们这里的人谁没本事?指不定到最后谁成了将军。”

“先说好啊,疯子回不回来都不重要,但是你们谁要是敢断了联系,老子把侦察兵的本事全用出来也要把人给抓到,什么搬家啊、调职啊不是理由,抓到了就地正法!”

侯晓龙瞪了一圈,“好了,都不准哭了,就以为你们有马尿是不是?多好的事儿啊,他又不是去出牺牲任务,人是为当官铺路去了!来来来,一起来鄙视这个官二代、太子爷。”

插科打诨、转移注意力也有个限度,就算大家明知道这是各奔前程,也最多一声苦笑应付了事。

到底一帮人聚到谭国华来找人才散了。

谭国华要和林峰处理一些临时离队的手续问题,忙了两个小时才回来。

夜里林峰没等到吉珠嘎玛归队,于是红着鼻子给雷刚递了一封信,让他转交给人,说是明天一早就离开。

第二天所有人送了林峰,哭的脸上都是泪水却偏偏要亮出牙齿笑,谭国华在车里坐着,边等边抹眼泪,直到时间不够才把林峰给拽上了车,身后呜呜的抽泣声几乎要把人碾碎了一样的不舍。

三年。

一起闯过地狱式的训练,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起看日升日落,一起笑谈人生。

有人为他挡过子弹,有人背着受伤的他满上遍野的跑,有人笑道,我得兄弟也,爱死你了。

共度的时光幸福到人生最美不过如此,却也如浮光掠影般的短暂。

林峰看着车外倒退的景色捂住了眼,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兄弟们,失声痛哭。

夜里,珠子回来,雷刚把信交到了他的手里,然后关上了门,靠在墙壁默默的守着。

屋里一直很安静,安静的像是在虚无而无限大的宇宙里漂浮,没有声音、没有空气,不知身在何方。

当他再进屋的时候,吉珠嘎玛躺在**,从头到脚的捂在被里,蜷成了一团。

睡着了,还是依旧在伤心?

雷刚不知道。

至少有些难关只有自己去扛,每个人都有不得不去面对的世界。

每个人都是。

林峰走后,队友们一个又一个的离开,悲伤已经占据了所有的情绪,暮然回首时,雷刚发现,自己也该走了。

他花了半天的时间走遍了游隼的每个角落,从宿舍走到模拟训练室再到操场,然后蹲在一棵小树前留下了两个字,游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