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李欧被人救上了船，听人说唐汭问题不大，他如释重负，一下子躺倒在甲板上，一点也不想再动了。
莫名其妙的行动终于结束了，一个疯子导演了一出延续千年的大戏，费尽心思去折磨后人，真是个极其变态的复仇者……
李欧的脑袋里，似在给发生的一切做一个总结，内心里渐渐升起一种感伤。
悲剧的人生还能做出什么美好的事来啊？
“干嘛，装死啊，别这么脆弱。”一个声音切断了他的思绪，那是个熟悉的声音。
李欧扭动了一下脖子，看见有人正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冯潜不知怎么也在这艘船上，看样子也刚来不久。
“你，怎么阴魂不散。能不能别再烦我……”李欧缓缓坐了起来，这个警察给他的印象不太好，却又偏偏在心情烦闷的这时候又见面了。
“你看你，立了功也不能这么傲嘛……”
“立功？立个屁功！”李欧的声音有些激动，“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云空死了，贝尔勒也跳下了海眼，我和唐汭也差一点回不来，就因为那个疯子，我们都他妈被耍了！”
冯潜静静地看着他，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说道：“我是来帮人转交东西给你的。”
李欧盯着他，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是个视频文件。”冯潜点起一支烟，然后把自己手机的视频打开了，摆到李欧面前的地板上。
“不想看！”李欧心烦意乱，哪里还想看什么视频。
“是你父亲用我的手机拍的。”冯潜说道。
李欧讶异了：“我父亲，你见过他？他还活着？他在哪？”
冯潜笑道：“你啊，想找的人总找不到，我却遇到了。”
于是给他说了一下当时追捕张郭仪去了平羌小三峡，在那里遇见李宁天的事。
李欧听了长叹一声：“哎，这老家伙果然是坑人啊，躲起来不露面，让我妈好难过。”
冯潜拍拍他的肩头，说道：“说实话，我还是很敬佩他的。他把常人无法承受的担子扛在肩上，是个硬汉。”
李欧想不通，父亲这么做为了什么，解开所谓的迷局真的有必要吗，他想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的，李沭是个疯子，这是一场流转千年的大骗局。
“看看视频怎么说吧。”冯潜打断了他的思绪。李欧这才点开来看。
大雨中，拍摄者站立点位于一条江河上方的高地，画面里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没有手机，借冯队长的来用一下。我时间不多，废话少说，你看好了听好了。”
镜头一晃，转到拍摄者正面，李欧见到了他，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父亲，和曾在意识中见过的他有些不一样。这个真人更加沧桑、更加颓唐，一点也不光鲜。
“我是不是更老了。”李宁天自嘲道，“哈哈，这不重要，我就是我，我还没死。”
李欧几乎要朝那视频呼喊了，你这老家伙到底跑哪去了，你到底要做啥子。
镜头一晃，移向了身后的岩壁，那里有一个打开的石门，石门里有一个石碑：“说正事。我目前位于平羌小三峡中那个佛头雏形上方，那是李沭先师曾经开凿的，目的是为建造乐山大佛积累工程经验。这个你可能也听说过，我给你看我们发现的秘密。”
镜头拉近那个石碑，上面有很多古朴的石刻文字，但这一时半会并不能让李欧都看清在讲些什么。
“我也不给你细看了，把主要内容讲给你听吧。”
李宁天开始简要的讲述这石刻碑文的内容：
“这是李沭晚年时候，对于曾经参与修建大佛的一些感悟，他揭露了一些秘密。我不知道你去玉莲渊会获得什么信息，但我想你可以对比这碑文上的内容，这样你的认知会更加客观。
李沭说，他从小受过佛恩，便一心敬佛，以为会得到佛祖的庇佑，但那一年四川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大洪灾，全家老小死于非难。他本来早已预见灾害，却被寺院高僧劝阻而选择了沉默，最终尝到了苦果。他将这一切归咎于命运，归咎于佛祖，心生怨念。
他听说凌云山中玉莲渊中有让人死而复生的丹药，就去那个山中洞穴。丹药并没有找到，却发现了神奇的海眼。在那里，他与天地发生了“通应”，也就是我们说的超感应现象。他看见了未来，蜀地将面临一场大洪灾，有可能就是西海重现。恰逢那时候海通想要开凿乐山大佛，他就想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计划，他想要报复世人，让世人也感受到他的绝望。
这一段我还是不太理解，他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这样荒唐怪异的念头是如何形成的，看起来真像有些精神失常。
他提到一句，既然别人当他是疯子，那他就一直疯下去。”
李欧心里当然清楚，他见过曾经的那一幕，他切身体会了李沭的痛楚，看见他是怎样一步步变得偏激、不可理喻的。
父亲继续说：“李沭接近海通，说自己是李冰后人，又善于水利工程，便轻易取得了海通的信任。海通就让他放开手脚参与大佛修建。但他的计划是要悄悄挖通大佛身后的一条隧道，连接玉莲渊海眼，待大洪灾发生的时候，巨大的水力将冲毁大佛。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佛祖，嗯，这比杀掉几个僧人，烧毁一座寺庙更可怕，造成的影响的确不可估量。”
“是啊，这个该死的家伙，完全疯了。”李欧不禁骂出了口。这和他之前见到的画面一致，足以认定李沭这个人心术不正。
李宁天停了一下，镜头照了照面前的冯潜，他正一脸不悦地抽着烟，似乎对石碑的内容并不相信。他接着说：“看到这里，我感到很震惊，没想到李先师是要用这样方式来传播他的悲伤与恨。但石碑后面的内容更加有意思了。”
“更有意思？”李欧愣了一下，“难道还有新的花招？”
“一切都因海通的那场遭遇发生了改变……”李宁天的话逐渐在李欧脑海里组成一幅幅画面。
大佛修建如火如荼，一件飞来横祸却降临到海通的头上。
佛像工程浩大，经费是寡集来的，名为“佛财”。
当时郡里有官吏看中了这笔钱，就想分得一勺羹，以中饱私囊，他们把海通法师叫到官府，威逼利诱，借着地皮税管理费等由头，非让他拿一些出来。
海通对此无耻行径深感愤怒，当面斥责说:“修建大佛是为镇水安民，护佑嘉州，佛财集自万民，来之不易，我一分一毫不能给你们。”
搜刮佛财，不是首例，但被当面如此无情地拒绝，当地郡吏却从未遇到。
为首之人威胁道：“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将佛财据为己有！如此大罪，必受重罚！”
海通双目圆睁，怒视官吏，义正辞严地说：“出家人一心向佛，钱财乃身外之物，吾若有半点沾挪，甘受天地雷火，任凭处置！”
官吏被他一双眼瞪得又心虚又愤怒，吆喝道：“你说不贪就不贪？你若敢把眼睛剜出来，我等便不要佛财。”其他人也纷纷起哄。
海通法师竟面无惧色，只喊了一句：拿刀来！
众目睽睽之下，大师毫不犹豫地拿起尖刀，刺进眼睛，将两颗眼睛血淋淋地剜出来，盛在盘子里，交给郡吏，竟无半点呻吟。
郡吏没有想到海通法师竟如此勇敢刚强，及至见到挖眼的惨状和那盛在盘中的血淋淋的眼珠，吓得逃之夭夭……
海通被逼挖眼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对海通的壮举所折服，深受感动，各地捐款纷至沓来，大佛工程进展迅速。而李沭听说此事后，内心起了不小了风浪，他去探望海通，见他头裹纱布，奄奄一息，连连叹息，劝道：“大师，何苦与这帮小人一般见识。”
海通摸索着抓住李沭的手：“若拿贫僧这双眼睛，换来大佛顺利建成，那便也值了。令先祖不也是栉风沐雨，亲临工地吗，吾一老朽僧人，无可作为，区区一双可有可无的眼睛算什么？”
李沭动容叹道：“昔日我佛舍身饲虎，今天我师舍目为佛，大师是今世活佛啊。”
海通失明过后，他却依然心系百姓，甚至还拿出一部分募集款去救助受灾的百姓。李沭逐渐被海通感化了，他认识到僧人们并不是靠造佛像去守护百姓，而是用佛法的精神在传递着慈悲与爱。他将那场天灾归咎于佛祖不慈悲，那是狭隘的，即便是那个老和尚阻止了他发布“预言”，但那并不是佛的过错，而是“人的过失”，而佛之心依旧慈爱，普度众生的宣言也并非一句空话。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想要停止自己的计划。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李沭把大佛身后那个隧道，又悄悄封堵了起来，阻断了与玉莲渊的连通。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们发现大佛身后的排水道有一段被封堵，并未贯通的原因。
后来海通患了重病，来日不多了，李沭觉得不该再瞒着他了，就向他忏悔，说出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哪知道海通却说他早已知晓。
海通说，李沭加入工程不久，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就看出了李沭眼中的怨念。其实海通早就去过玉莲渊，因为那里本来就是佛教的圣地。海眼的巨力的确令人生畏，他发现李沭暗中在接通玉莲渊故道，却并未阻止他，因为他选择了信任，他相信李沭一定有他的理由，即便李沭心存不轨，但海通阅人无数，他知道李沭善根尚存，定会重返正途。
想当初，慧能大禅师那一番偈语虽无惊天之音，却深邃透彻：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佛性本在心中，执念不过是蒙蔽它的灰尘罢了，你若放下它，便已心镜朗朗，修得正果。
海通说，善恶一念、祸福相倚，如果你努力去探究并找到拯救未来的办法，那你的家人不会白死，他们会因为你拯救了千千万万的百姓而含笑九泉。这就是悲之缘起，化之善果，推动这场转化的便是你的佛性。千万不要走进怨恨的陷阱，而忘了人心最宝贵的东西。我相信你可以的，因为你是一个杰出的人，你的心中藏着大爱。
李沭当时被说得两泪齐下，彻底悔过。他说，他的愤怒、偏执和荒唐一度让他沉入黑暗，找不到出口，是海通大师的厚德让他重见光明，重返正道。
他终有所悟，他拥有超乎寻常的力量，又怎能苛求普通的世人去理解呢？即使是他奔走呼号，说自己预见了未来的大洪灾，又有谁会信他、会认同他呢？但他就该因此选择缄默吗？就像是明知人们会被洪水淹死，却不发一声，不为一事，甚至作壁上观，冷眼面对，那他终究会被罪孽的深潭淹没，被良知的火焰焚毁。
他下定了决心，要以自己的方式，来传承大灾的预警，直到红劫到来，洪灾爆发，西海重现，只要能在关键时刻敲响警钟，警示世人，那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久，海通辞世。李沭决定秉承大师的遗愿，竭尽全力，破解天道的密码。
他把工程交接给伽蓝使，声称要云游四方，离开了乐山。他走了很多地方，经过很多次试验。终于他找到了一些办法。
具体是什么样的办法，碑文上记叙非常简略。只是说他遍寻巴蜀之地，从川西带回预测水灾的脉心石，遇洪则红，是最管用的测洪器；又在都江堰埋下石碑，提醒后人警惕洪灾。
李沭说他在川西找到了自己的族人，还收养了两个天赋异禀的义子。后来，他带着两个义子回到乐山，让他们加入了伽蓝使。
李沭晚年，眼看自己来日不长了，就以海通弟子的名义，写下一段经文，把这如何进入玉莲渊，如何获得启示的办法记载了下来。经文虽然有杜撰成分，但目的是为了引导后人进入玉莲渊，他知道人们难以取信玉莲石塔感应之事，这才编造了李冰大堰这个实体，以便让人们有足够的理由进入玉莲渊，一探究竟。
李沭最后说他还有个极其重要的事要去完成，这是他所创造的迷局的最后一环。可是碑文到这里却戛然而止，留下了一片让人浮想联翩的空白。
“碑文不是一次性刻写的，他应该分了好几次，但最后他并没有写完。依我看，他要么是忘了回来续写，要么就是没有办法再回来了。”李宁天把镜头对着石碑，展示给李欧看，那一行行唐代小楷很有风骨，“李先师到底哪里去了，做了什么，迷局的最后一环到底是什么，我是不晓得了，就不知李欧你去了玉莲渊，会不会搞得清楚些。总之，碑文的这些内容，你做参考吧。”
“好了，时间不多，我得走了。李欧，我不知道你会有啥子打算，反正你自己决定吧。唉，小伙，我给你说啊，你不要花精力去找我，咱们爷儿俩各跑各的路，各干各的事，命运自有相逢时。哦对了，替我向你妈问好，让她保重身体！”
视频中断了，李欧百感交集，良久不发一言。他的内心波澜起伏，不禁赞叹道，海通与李沭，这两人真是唐代的大牛人，他们之间的羁绊令人唏嘘。李沭智商极高，设计了千年迷局，绝对是大神级别。而海通情商更不得了，潜移默化，循循善诱，居然能把黑化的李沭拉回正道，化解了那么深的怨念。
李欧叹了口气，李沭啊，他那么精巧的迷局，也敌不过时间的摧残。千年之后，世事变迁太多，差一点，他的传承也会像李冰那样，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要不是李欧看见了父亲留下的这段视频，他可能也最终会误解李沭的一番苦心，让自己也变成耻笑那些“先知”们的普通人。
“怎么样，这视频对你有用吗？”冯潜摸出一支烟，点燃了。
“他去了哪儿？”李欧关心着这个问题。
“不晓得。他没和我多说，录完视频我们就告别了。”冯潜如实地说。
李欧陷入了沉默，望着远处的大佛老爷发神，他还是那样静静的端坐着，没有丝毫改变。李欧忽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想法，大佛你要是哪一天站起来了，那会不会有些吓人。
“你怎么打算的？”冯潜问他。
“我终于明白妖龙到底是什么了…仅仅是封印它，也只能是个普通人…但他做到了更难的事…”李欧的话有些怪异，有些意味深长。
“不懂。我觉得你还是去巴黎继续卖钵钵**，小日子也还不错的。”烟有些受潮，熄灭了，冯潜皱着眉，又点了一次。
“我相信人们可以抵御任何一次洪灾，甚至西海重现，但我不相信，人们会坦然面对灾难带来的悲痛……所以，我要亲自去问一问大地……”李欧断断续续地说。
“好吧，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叫我就是。”冯潜向李欧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望着冯潜远去的背影，李欧的视线再次飘向了远处的乐山大佛，刹那间，他发觉乐山大佛的脸上有什么在动。
哦，那是一缕金色的晨光，化作顽童在佛祖的脸庞上嬉戏着，而大佛的嘴角，似乎流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