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刘志东骑着摩托车回到玉泉洼借钱。一路上心急火燎。
沿途的秋收秋种场面在他眼里就是乱纷纷的一锅粥,而且热得烫眼。
来到村北,隔着很远,他看到一辆链轨车在地里喷吐着黑烟,雄赳赳地前行。他知道,那是张有志的车,在给村民耕地种麦。
他冲着链轨车加速而去。
张有志现在顺水顺风,成了玉泉洼一号大富户。小卖部已经膨胀成小超市。去年又置办了链轨车,耕地,干土方工程。每到秋天,张有志开着链轨车给村民耕地,他媳妇跟在后面,挨户按亩数收钱。
他现在看刘志东已经很顺眼,所以隔很远就招手打招呼。
他将车熄火,跳下车,迎住刘志东。
他掏出一盒将军牌香烟,很洒脱地用手指一弹烟盒底部,里面跳出两只过滤嘴烟卷。
刘志东摆摆手,指了指嗓子。
张有志不勉强,自己抽出一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防风打火机,噗地打着蓝悠悠的火焰,给自己点上。
他往上吐了一口烟雾,双手抱肘,昂着头,等着刘志东开口。
刘志东示意他到一边说话。
张有志说:“有啥事在这里说就行,都是老少爷们儿,还怕谁听了去呀。”
刘志东无奈,只好小声说明了来意。
张有志大声喊:“哦,好说,你直接说借多少吧!”
刘志东将右手张开五指在眼前晃了晃。
张有志声音更响:“哦,五十啊,兄弟你真好意思开口,这点钱,还值得大老远从鸢城跑回来。”
说着招呼媳妇过来。
他媳妇手里掐着从村民那里刚收来的杂票。
张有志伸手抓过那些钱,从中抽出五张十元的票子,往刘志东手里一送,豪爽地说:“兄弟拿着,连那五十元,我都不要了。”
刘志东脸色骤变。
他没接那五十元钱。他说:“有志兄你听错了吧,我有个大工程需要年前开工,需要垫资二百万,还差五十万。”
张有志愣在那里。
刘志东接着说:“看来你拿不出,到底是小庄子人家,没那么厚的家底啊。”
说着,骑上车扬长而去。
刘志东走出一截了,张有志才把烟狠狠地摔在地上,用力踩了一脚。
他大声说:“呸,装什么大尾巴狼,还二百万,有本事,你先娶个媳妇给我们看看。”说着,悻悻地转身发动起链轨车,狠狠地插下犁尖,浓烟滚滚地往前开去。
他媳妇在车后面跟着追,高声叫:“耕得太深了,张有志你不知道柴油是花钱买来的?”
张有志气血攻头,根本听不见;链轨车恨不能开到天上去。
站在地头的户主乐得闭不上嘴,发出惬意地笑声。
刘志东没往村里去,而是直接返回了鸢城。
他回首望着龙山,暗暗发誓,不赚到二百万,绝不回玉泉洼。
从小到大,刘志东发过很多誓。
小时候,他扎的风筝不如张有志的风筝飞得高。他就暗暗发誓,偷偷跟着前邻老何叔学艺。直到来年他的风筝飞到天末梢,小得看不到影,把所有人的风筝甩得远远的,他才高兴。
张有志比他大一岁,掰手腕总是赢他,他就暗暗发誓赢回来,找准一切机会儿练劲,最后硬是赢下了比他高半头的张有志。
不是他揪住张有志不放,而是他们这一茬少年郎,就属他们俩个有出息,不管啥事,包括上学比学习成绩,到最后,总是他俩争个不亦乐乎。
现在,他又一次发了誓,他的心态依旧没变,这一次更要赢。
当他气鼓鼓地回到鸢城,看到赵彩云给他送来了五万元钱时,这个誓言几乎变成了毒誓。
这个酷似香玲的赵妹妹,激发起了他满腔的斗志。
想到赵彩云,他竟然想到了宋亮。
他觉得宋亮小伙子不错,他看出来,宋亮是打心眼里爱赵彩云。但他搞不明白,赵彩云为什么对宋亮不冷不热,仅仅是因为自己身体有病吗?显然不全是。
那天在前进拔丝厂的一幕他看得很清楚,赵彩云伸出手挡在宋亮胸前,完全出于本能。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身体拒绝的反应。他是过来人,他知道,那是不来电。
他想帮帮宋亮,他把俩个大学生的结合,看作珠联璧合。他要帮助宋亮走进赵彩云的心里。
转眼冬季就要到来,各个工地开始冬休。拔丝厂也要停产了。
那天,刘志东来到了朝霞拔丝厂。
他的第一期工程已经结束,首批回款到了账上。
当他把五万元现金放到赵彩云的桌上时,赵彩云惊讶地说:“刘哥,着什么急?这钱,你先用着。”
刘志东很坚决地拍了拍那一摞钱说:“我的周转金已经足够,你应该考虑备货了。”
刘志东走后,赵彩云用了一下午来盘账。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除去所有的费用后,她依然被她看到的那个大数惊呆了。
她把所有工人的工资和过节费全部发了下去,包括给小老宋的分红。
她给留下继续守厂的老胡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
然后,她锁上车间门,背上她的黄书包走向姨妈家。
一进姨妈家,她看到表哥张大新正斜在沙发上看足球比赛。今天是周末,张大新休班。
她很惊讶表哥没出去凑堆喝酒。
她把八千元钱往表哥面前一放,又从黄书包里拿出一千元,推给张大新。她说:“表哥,雇个镖,中午吃完饭,护送我回昌城。”
张大新波澜不惊,看了她一眼,从裤兜里拿出车钥匙:“走吧,不用下午,现在就走。”
赵彩云惊讶地看着他,就像看个陌生人。
她说:“表哥你傻呀,我不见见姨妈和姨父就走,姨妈不吵死我。”
张大新说:‘对呀,去昌城就是去见他们。
“赵彩云高兴地跳起来:“啊,姨妈和姨父去我们家了,太好了,表哥快走,我们这就去昌城!”
表哥像换了一个人。
平时那个爱耍贫嘴的张大新不见了,代之以沉默和平静。
一开始,赵彩云以为他故意玩深沉。她习惯性地伸手推了他膀子一把。
张大新没像往常那样夸张地大声咋呼,而是纹丝不动。他说:“都当了经理了,还没大没小。”
赵彩云有些没趣,内心感到一丝委屈。
这就把我当大人了,怪不得大半年时间,家里人谁也不来看我。
但这种情绪稍纵即逝,她马上意识到这是自己不对。世界上没有长不大的人,也没有不会衰老的人。长辈们在老去,后来人必须接班撑起责任。
想到责任,她想到了心里谋划的一盘大棋,那是关乎朝霞拔丝厂未来命运的一盘棋。她是当然的棋手和策划者。她已经走了一个很妙的开局,后面的棋路更精彩。
她很想把这个计划告诉表哥,但看到他专心开车的神情,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沉默的理由,哼,懒得理你,真以为比我大多少呢,我也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