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建堂到来之前,赵彩云分别和车间的几个工人简单地交了一下心。

她本来想昨晚上谈,又觉不妥,改成今天早上。

昨天目睹刘志东的窘迫,她突然受了启发,她觉得有些事必须自己面对,自己解决。别人的相助只能是锦上添花,想等来雪中送炭,就只有自己先点燃一炉旺火。

小时候,面对病痛和困惑,她喜欢躲在梦境里,就像鸵鸟将头扎在沙堆里。但现在,她知道这种逃避,不但于事无补,而且遗患无穷。

人生在世,唯一不能相交的就是梦境;唯一不能相容的就是每个人的私心。

上次事件后,她已经觉察到厂里人心浮动。她发现人心一旦有变,脸色就会变了季节;眼神里总有藏不住的雾雨电闪烁。

昝老先生的提醒,让她首先检讨了对老胡的过失,那个伤残老军人需要关心。

事实证明,这个老军人脑子里是替天行道的旧胆识,他的所作所为是发自内心的伸张正义。

当然,很多时候,他弄不清,那个天是不是一层人为的幕布,那个正义是来自一张嘴的虚构,还是铁的事实。一旦被激起火气,他就像在战场上一样,只有奋勇向前。

但他同时又有侠义心肠。面对弱小,尤其是面对女人,一个小小的求助眼神,也会激起他男人的气概,同样不顾一切!

然后她很自然地往深处想,这一切,应该有个源头。老胡这里不是,他只是一个被怂恿者;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明白了一些内情,但又不好启齿。

但他说:“反不了他!”

所以,她心里有了一个预感,她要证实这个预感。

工人们很诚实,他们不是很有城府的人。赚钱养家是他们最关心的事,一般不主动卷入一场有风险的阴谋。但也不轻易得罪任何人,所以不管怎么问,他们的回答都是惜字如金,轻描淡写。

但还是有人无意间说出了一个秘密。

其实,厂子开业至今,触电保护器不止一次坏过,胡建堂就会修。但那晚上他却不修,而且阻止刘志东修。

赵彩云心里一沉,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吃过早饭,她坐在办公桌前,没像往日那样急着出门。她不能再次被胡建堂拦在厂门口,那样只能助长他的气焰。

胡建堂是本村人,他不住宿舍,每天都准时来。

果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胡建堂走了进来。

她心跳陡然加快,胸膛气短发闷,她非常担心鼻血会突然流下来。

但她很快稳住神,并且决定先发制人。

她招呼胡建堂坐在对面椅子上,面带微笑地说:“胡主任,今天我有时间,有什么事,我们现在谈。”

胡建堂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刚要点上,稍一犹豫,又将那支烟放在了茶几上。

他说:“也没啥大事,我向你反映一下工人的情况。”他故意停下来,看了看赵彩云。

赵彩云平静地看着胡建堂,没有任何反应。

胡建堂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他说:“工人们意见很大,我有些压不住他们了。”

赵彩云眼睛盯着胡建堂,轻轻地问一句:“工人们有什么意见?”

胡建堂的身子向后一仰,同时架起二郎腿,变了语气,声音提高了许多:“这么说吧,他们对目前的工资很不满意,要求厂里提高工资标准。”

赵彩云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胡建堂果然来者不善。

她已经弄明白了他的来历,中专学历,因为不走运,赶上了不包分配,毕业后回村干了一年村委干部,然后去了前进拔丝厂,然后至今。

透明一样的履历,却有着令人生疑的几个节点。村干部只干了一年,因为不合群,被挤下台。在前进拔丝厂倒闭之际,是他倡议赵彩云挑大梁,才有了朝霞拔丝厂。现在,他又有了新的倡议。

他弯着转着说了很多,最后索性说出了真正的想法,他说:“工人们都希望厂里实行股份制改革,工人每人百分之五,至于我本人,你看着给吧,我自己要求,不能低于百分之三十。”

说完这些,他似乎意犹未尽。他说:“如果不搞股份制改革……”

他故意停下来,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将眼圈直着吐出去。然后隔着烟雾对赵彩云说:“赵经理您身体有病,这个大家都知道,都心疼。大伙建议,平时您可以在家休息,偶尔来看看就行,厂子交给我们,不会出什么问题。到年底,你来拿走大头,我们分小头。”

赵彩云面无表情,内心已经排山倒海。

她想到了一个词语,无耻!但是,她没说,而是用手向后指了指。

胡建堂看了一眼,一撇嘴角,笑了。

后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用钢笔描粗字写着,办公场所禁止吸烟。

那出自他本人之手。工厂建立之初,他活跃而热心,身影出现在每个场合和角角落落,贡献着他的智慧和劳动。

胡建堂将半截烟丢到地上,然后用脚轻轻地辗了一圈。他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就在他转身时,赵彩云说:“胡主任说的事我记下了,这需要好好合计合计;另外,马上冬季了,进入休工期,这件事看来需要等到明年春天。”

胡建堂说:“不急,只要赵经理想明白了就行。”

他又一次转身。

赵彩云紧跟着补充了一句:“有件事我必须和大家说清楚,我没病,身体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