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句瑶来说,和谁一起生活其实都一样,但她与井犴、与井犴所统领的部落的族人的感情也不是假的。
她认同成王败寇的说法,也理解兼并是需要流血和牺牲的,但她永远无法理解单方面的屠戮与如此下作的征服手段。
倘若井犴不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而且光明正大地败在敌人手下,她或许会放下芥蒂和将她掳走的首领好好生活。
美貌只是句瑶最不足道的优点之一,她的智慧和不输男人的力量同样是她可以使用的利刃。
句瑶在首领睡觉的时候杀了对方,一招毙命。
当族人们发现时,首领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句瑶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捉住了,她随即被绑了起来,由专人看守着。
就句瑶腹中的孩子的去留,这个部落的人曾激烈争吵过。
原始人已经知道本部落与外来部落的人**生下的孩子更聪明、也更有力量,虽然他们不知道产生这种现象的原理是什么,但大多数情况他们会千方百计地留下那个孩子。
在这个出生率和死亡率都很高的时代,每一个孩子都显得弥足珍贵。
部落中一部分人主张当场烧死句瑶,另一部分则认为应当等句瑶生下孩子再烧死她。
最后暂缓烧死句瑶的那一部分人取得了胜利,她得到了相当短暂的一段时光。
句瑶想活下去,杀死首领出于她的感性,对生命的追寻与渴望则出于她的理性。
她明白,她只有逃出去,才能拥有一线生机。
但胎儿长得很快,句瑶的步伐不再轻盈,她的身体变得笨重,她再次被捉了回来。
这个部落的人再也无法容忍句瑶的行为,他们将她作为祭祀神明的祭品,活活烧死在祭台上。
“这些是看守我母亲的女人告诉我的。”骊的情绪有些低落,他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在土地上无目的地写写画画,“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在晚上看守松懈的时候去救我的母亲,她是不是就能活下去?”
骊并非不知道答案,只是答案太过残忍,他宁愿给自己留一丝渺茫的希望,纵然那个被假设的情景只能成为他永远的梦魇,他也甘之如饴。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苏南寻也无法回答,更清楚他不管回答什么都无法宽慰对方。
苏南寻想了想,或许对骊来说,说出这些惨痛记忆并非想寻求安慰或是寻找解决办法,他的目的与自己相同——让这些从未启齿的记忆晒一晒月光。
阳光太过刺眼,它不适合舔舐伤口。
沉默在两人之中酝酿,苏南寻将骊带到自己怀中,随手捡起一根落下的树枝,他环着骊,在骊的乱涂乱画中添了几笔。
月亮慢慢显现出了它的本来面目,清朗的月光撒向地面,骊看清了苏南寻画的内容。
苏南寻画的是一片开阔的穹顶,穹顶有四颗星星,穹顶之下是丛林,丛林中躺着两个相依偎着的人;天空之上有两对夫妇,他们正注视着丛林中的人。
苏南寻画得并不精细,画工也是小学生画工,但骊在图中感受到了苏南寻的用心和真诚。
苏南寻说:“他们,在看着我们。我们很好,他们在天上也很好。”
他闭上眼,边打手势边用普通话说:“正是他们的庇佑,我们才能隔着上万年的时光相遇。我很幸运,来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苏南寻不敢说自己会替骊的亲人爱他,因为他已经允诺了朔,他既然没办法整颗心都给骊,那还是不要允诺为好。
骊似乎有被安慰到,他点点头,决定勇敢一次:“可是很遗憾,我先遇到你也没办法占得先机。”
苏南寻一时语塞,他低下头,不敢去看骊。
骊再次开口:“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苏南寻讶异地对上那双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漂亮眼眸,他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你会介意吗?我和朔、和盘。我没有办法身心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我不介意。”骊答:“我想要陪着你。”
骊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任何有关风月的词,但苏南寻就是觉得踏实,他一颗心落了下来,笑着答:“好。”
骊微微低下头,他一手托住苏南寻的下巴,在对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苏南寻终于可以说出他想了很久的事,他道:“可以把胡子剃了,让我看看你的样子吗?”
骊点点头,他又道:“等我把这件事讲完,好么?”
苏南寻嗯了一声。
骊被放出来后,他想到了去寻求吕昌的帮助,救出他母亲。
丛林中各个部落的互不来往,语言也不尽相同,骊边走边打听,过了很久才有吕昌所在部落的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骊找到了吕昌所在的部落。
此时距离骊被他母亲放出已有大半年,那时骊就隐有预感,他救不回他母亲了。
这些年吕昌的扩张不算顺利,各个部落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差异并不大,吕昌所统领部落也没有杀伤力强的武器,所以每攻占一个部落,他就要赔上一些族人,也必须要杀死一些人。
吕昌后悔了。
他并不是残暴的人,也不会去杀害无辜之人,但战争总是残酷的,不必要的牺牲在战争时每天都在发生。
更糟糕的是,他的仁慈让许多不想被入侵者统治的原部落居民逃了出去,他们都视吕昌为仇敌,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报仇。
这些是骊一路听来的。
吕昌所统领的部落是方圆十里最大的部落,他本人并没有什么首领架子,一路奔逃而来的骊很轻易地就见到了他。
十几年间,吕昌老了很多,他不再是那个雄心壮志、意气风发的少年,骊甚至觉得,明明对方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小四五岁,看起来却比井犴还要显老。
吕昌静静地听骊讲井犴所统领的部落的遭遇,讲井犴的死、讲句瑶的屈辱、讲尚且活着的族人去进攻那个部落,得到了全军覆没的结局。
故事全部叙述完毕,骊看着老泪纵横的吕昌,竟觉得对方比自己还要痛苦。
吕昌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骊:“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骊那时才十五岁,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他不知道一场战争意味着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道:“我要为我的父母报仇!”
吕昌摸了摸已经窜得比他高的骊的脑袋:“那你想怎么报仇呢?”
“攻下那个部落,救出我母亲。”
吕昌沉默了,他的观念在十几年间发生了改变,他逐渐认同他的挚友,也为当年自己的年少轻狂而后悔。
吕昌没有当场答应骊,但自责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种下。
每每午夜梦回,他总会看见他不曾带着那部分族人离开,他和井犴重归于好,他们还是部落的双壁,他们一同喝酒、高歌、狩猎、玩乐。
每当他在梦中发出爽朗的笑声时,他就会从梦中惊醒,仿佛上天都在提醒他,他已经永远失去这段刎颈之交了,长夜的漫长与寂寥永远只能独自度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吕昌一直没有遇见如同井犴那般与他心意相通的挚友,每当遇见难以抉择之事,他就会愈加怀念那位各方面都强于自己的挚友。
吕昌最终也没有出征,但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挽救了他和他的族人。
吕昌还像往常一样,梦见了他和井犴坐在篝火旁喝酒,他们喝至兴致高时,井犴突然叹了口气。
吕昌奇怪地问:“老朋友为何叹气?”
井犴给自己倒满一碗,一口闷了,才答:“如此高歌饮酒的日子不多了。”
吕昌等着井犴继续往下说。
“掳走句瑶的部落要进攻你的部落,你要早做安排。”
吕昌正想回答点什么,坐在他面前的井犴人影却越来越淡,吕昌伸出手去抓了个空。
“老朋友!老朋友!”
回应他的是空旷山林中的阵阵回声。
吕昌满头冷汗地惊坐起身,他茫然四顾,只有透入的微弱火光提醒着他此刻还坐在自己帐内。
他心有余悸,一刻不停歇地叫醒了族内两位勇士,让他们去对方部落探查清楚情况。
“那个部落确实在筹备攻打吕昌所在部落的计划,吕昌令族人装作不察、按兵不动,在他们攻进来时埋伏了他们,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反杀。”骊继续说道,“那个部落中的精锐都被首领带出来了,吕昌给我点了一队人,让我自行为我母亲报仇。”
在丛林中独自生存并不容易,稍不留意就会丢掉性命,骊在投奔吕昌的路程中学会了很多丛林本领,那些本领让他更加轻松地赢下了这场战争。
骊最终带回了一群老弱妇孺,为部落注入了许多新鲜血液,得到了声望和所有人的称赞。在其他人看来,他什么都得到了,可他连他的母亲尸骨在何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