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寻慢慢地讲,骊看着土地上越来越复杂的图吃力地理解着。

远处族人的喧嚣渐渐弱了下去,苏南寻嗓音低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勾人。

骊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打了个岔,他很想借着这月色亵渎一下他的神明,一下就好。

于是骊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他用手指着图上的某一处,抬起头,唇畔不经意擦过苏南寻的鬓边:“这里,是什么意思?”

苏南寻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没有察觉到骊的心猿意马,他在旁边又画了一张图,认真地解释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骊早就听懂了,也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回复苏南寻,他抛去心中的旖旎杂念,沉下声答:“我父母也都去世了。”

苏南寻没有搭话,等着骊继续说下去。

盘的上一任首领本是骊的父亲井犴,那时井犴与娥的父亲吕昌成为参与最后一轮公投的两名猎手。

两人获得了一样的石子,是难得的平手。

但部落里从来没有过两位首领的情况,首领让两人打上一架来决定谁成为下一任首领。

吕昌与井犴的关系不同于盘与骊,他们实力相当,如同部落中的双壁,平日里是惺惺相惜的好兄弟、是一同协作的好伙伴。

这场关乎首领归属的斗争两人赤手空拳打得酣畅淋漓,看得人也大饱眼福,最终井犴反手一剪,将吕昌摁在了地上。

吕昌输了并不恼怒,反而大笑道:“老朋友,往后我必将协助你,让部落更加强大!”

井犴成为首领后,两人不可避免地进行了许多对于部落管理的探讨,他和吕昌不同的观念也逐渐显现出来。

井犴主张在丛林中自保为重,对其他部落的态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吕昌不同,他希望整个丛林和草原的部落统一为一个部落,他希望部落间的互相吞并和抢夺资源能够停止,他希望这场一统的征伐从自己开始。

不同的政治理念让两位挚友渐行渐远,部落中支持吕昌观点的人不再少数,发展到最后,每有大型的聚会,支持井犴想法的人围坐一圈,支持吕昌想法的人也围坐一圈。

井犴知道长期如此对部落有害无利,于是他对吕昌说:“老朋友,我深知你我理念不合,部落时至如今已走向分裂,不如你我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吕昌也知道,因为他的支持者无法接受井犴的思想,在数次大型狩猎中整个部落的人很难再拧成一股绳,以致于在狩猎人数增多的情况下,单次狩猎时猎物比起几年前还要少。

吕昌说好,他很遗憾没能和井犴并肩看繁荣富强的部落,但比起这段珍藏于心的友情,理想与抱负对他而言更重要。

吕昌带着他的支持者开始了征伐之路,而流离失所又不愿被侵略者统治的人们纷纷来投奔井犴。

“我的母亲就在那些投奔我父亲的人中。”骊说。

骊的母亲叫句瑶,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自古英雄配美人,句瑶与井犴一见钟情后诞下了骊。

本来两个人拥有着让整个部落的人为之羡慕的爱情,骊也看到了以后与配偶相处的优秀模板。

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碎了这脆弱的幸福。

井犴在一次狩猎中受了重伤,与此同时,其他部落的人闻风而动,血洗了井犴所统领的部落,井犴看着族人被杀、妻子被抢走,活生生气死了。

而那时骊与部落中的其他男人在野外狩猎。

他们结束狩猎后回到部落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家园。

留守家园的几位精壮汉子倒在了血泊中,井犴至死都不肯闭上双眼,隔着未被眼皮覆盖的眼球,骊不难能揣测他父亲是如何不甘地死去。

除此之外,部落中的女人、孩子也都被掳走了,至于行动不便的老人,尸体则毫无规律地躺在部落中——

入侵者大概是觉得带走他们不仅毫无用处,改会影响自己的行进速度;留下他们又怕他们向正在狩猎的精壮青年传递讯息,于是发现了便就地将他们杀掉。

骊的家园也被推倒和焚毁了,粮食和兽皮被洗劫一空,部落一朝回到百年前刚刚开垦的模样。

狩猎的人并非毫无察觉,他们在回来的路上看到家园的方向有滚滚黑烟冒出,就知道大事不好,虽然加快了回去的步伐,但仍于事无补。

追踪对于优秀的猎手来说是必修课,他们循着入侵者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路追去,却只找到落单的一人——是纵火者。

他们太乐观了,他们凭借火燃烧的痕迹判断,这把火刚放不久,入侵者必定还未走远。没想到敌人比他们更聪明,只留下了一位戴罪的纵火者,其余人早已尽数走远。

入侵部落的首领告诉那位纵火者,倘若他纵火后能平安回到部落,部落中的房子和女人都随他挑选,他也不再有罪。

骊知道入侵者的部落,他们烧杀抢掠无所不做,而且规模比他们大得多,他们若贸然进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刚失去亲人的族人群情激愤,骊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安抚好他们,他们这才没有在愤怒时做出丧失理智的举动。

他们将那位纵火者剁成肉酱再做成肉干(注①),生吃了泄愤。

骊没有参与,他父亲从小就教他应当仁爱为怀,做这样的事他打心底难以接受,他想他父亲也不会希望他这样做。

骊原本是这群人的主心骨,但他对族人进攻的劝阻已经让那些人心生不满,此时又不愿意加入他们野蛮的狂欢,更让那些族人失望,他们希望领导他们的是个有血性的汉子。

对他们而言,骊不过是和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优秀猎手,他们并不一定非要由他领导。

在一个萧瑟的秋夜,那些族人悄无声息地与骊不告而别,或许他们相信,这个部落中最优秀的猎手可以独立生存下去。

苏南寻没有想到,骊的过去比自己的更悲伤绝望,他撩开披在自己身上的兽皮,朝骊招了招手。

尽管□□着上身,骊的上半身依旧温暖,他和苏南寻相贴,两人的体温通过投过衣服互相传递,是一种苏南寻没有体验过的新奇感受。

苏南寻想了想,仗着骊听不懂,张开双臂调笑着说:“寻哥抱。”

虽然听不懂苏南寻的话,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骊却精准捕捉到了,他不想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此刻没有任何求知欲,只想拥有这个足够温暖的怀抱。

骊紧紧地抱住了苏南寻,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孩,这些经历他从未和别人说起,就算吕昌也不知道他过去具体经历了什么。

这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很长,双方的心跳声通过胸腔传达,两个在暗夜中撕开伤口的人犹如两个频率相同的音叉靠近,清晰的“咚咚”声是这一刻共鸣的旋律。

苏南寻的脑袋靠在骊的锁骨上,听着对方继续讲述往后的故事,感受着对方胸腔因发声而产生的震动。

族人离开后,骊只想着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见见他的母亲,他很思念他的母亲,他想知道他母亲在那个陌生的部落过得好不好。

他母亲如果过得好,他就远远地看上一眼,如果过得不好,他是一定要把她救出来的。

骊去了那个野蛮的部落。

句瑶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往日神采奕奕的丰腴面庞不复存在,因为消瘦,她的腮边凹陷了下去,骊在那张脸上已经捕捉不到任何属于美人的风姿。

骊见到他母亲时,对方正挺着大肚子愁容满面地望着远方。

在那样的情景下,骊再也没忍住冲动,他拿着石刀冲进了那个野蛮的部落,妄想凭借一己之力救出他的母亲。

他当时打的算盘是挟持首领,以一换一。

但当年骊只有十四岁,只是他个子窜得早,以至于给人相当成熟的错觉,他的体力和耐力同身经百战的首领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那个部落的人本想杀了骊,是句瑶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首领才换来骊的一条生路。

骊获得了和句瑶单独谈话的机会。

句瑶摸着骊的脑袋说:“好孩子,我没有被苛责过,你不必担心。他们已经来攻打过这里了,都被打死了。”

句瑶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泪,她带着哭腔说:“我以为你也在里面,我翻遍了所有人的尸体……”

骊震惊得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等他意识回笼,已是满脸泪水。

句瑶推了推骊:“我委身于这里的首领暂且可以苟且偷生,你快走,找一个繁荣的部落开始新生活吧,不用管我。”

骊说到这里沉默了,那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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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参考商代酷刑,醢(把人剁成肉酱)、脯(做成肉干)。

非常感谢大家来看我的文,也欢迎批评指正,如果写不好也可以骂。但作者并无义务写明雷点,而且是个免费文,不喜欢关了就是,没必要再来告诉我一声你雷。上面这一点本文文案已经写得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