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三日便要随万岁爷回宫去, 这些东西都要搬回到燕禧堂中,要全部收拾好。”

京城十月到天气总是很干燥,也不再有九月时那种与夏日无二致的炎热, 婉襄是很喜欢秋天的。

更何况她总是更习惯跟随雍正居住在燕禧堂, 喜欢被他藏在养心殿里无人打扰。

桃实在一旁整理着婉襄的衣物。

“这段时日在圆明园中,万岁爷又新赏了好些东西下来, 从紫禁城里带来的那些箱笼都不够用,奴才又向内务府要了好几只,线下恐怕才够了。”

桃叶整理的则是婉襄平日会用到的一些心爱器物,闻言便道:“出来的时候是春日, 不过就带了一两件厚衣裳。”

“如今都是深秋了,新送来的秋衣比春夏时的衣裳都厚重, 自然要占更多的地方。”

婉襄坐在床榻边沿,原本正在喝安胎药, 尽知桃叶与桃实的心思, 便将那药碗放在了一旁。

“万岁爷的确赏了许多东西, 桃叶说的也没有错。往后若再遇见这样的事,便要多留心些了。”

“其实很多东西也可以不必一次带回去,往内务府要了这些箱笼太惹眼, 倒像是我恃宠而骄一般。”

这话其实有责备桃实的意思,她停下手,一时不知要不要同婉襄请罪。

也是桃叶立即站出来, “桃实刚刚来贵人身边侍奉不久, 从前也并没有侍奉过什么得宠的娘娘主子。”

“这件事本是奴才考虑不周,贵人不要怪桃实。”

一面又不满意要反驳桃实的话, 一面却又这般护着。

桃叶始终都没有忘记自己做小宫女时的经历, 有旁人照顾过她, 她便也撑开手臂,为如曾经的她一般的小宫女遮风挡雨。

婉襄其实是故意这样说的,此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桃叶,你何必总是要做这样不讨好的事呢?”

桃叶在一瞬间明白了婉襄的意思,知道她并不是真心要责怪桃实,一时间面上似有感慨之色。

岁迁如流,从春夏到如今,桃叶又长高了许多,几乎已经同婉襄一样高了。

她已经全然是袅娜的少女模样,眉眼间有了一些那常在的痕迹,可惜越长大便越是疏离。

“天性如此,贵人主子不必为奴才神伤。”

婉襄没有说话,桃叶到底不能做到全然冷漠,语气很快柔软下来。

“贵人主子如今是双身子,别操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奴才和桃实都知道您的习惯,会将这些东西都整理好的。”

既有温情,又有妥帖。其他的事,婉襄和她也就不再相互勉强了。

婉襄的位置正对着窗户,一抬头间恰好看见马佳·巴衮在院落之中,同守门的小柱子说话。

近来她情绪起伏很大,一看见是雍正身份的御前侍卫,立刻便以为是雍正要拿什么东西,或是令他捎话过来,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好。

“桃实,马佳大人来了,请他进来吧。”

桃实原本正弯腰在窗前整理婉襄的衣料,方要应承下来,桃叶的脸色便是一变。

“奴才此时手上没有什么要紧活计,还是奴才去吧。”

婉襄浑然未觉,看着桃叶转身出门,还轻笑了一句,“这个桃叶,她去便是她去,还要特地说明是为什么?”

桃实背对着她,表情也有些古怪。

未过多久,桃叶便领着马佳·巴衮进了殿,一直走到婉襄面前行礼。

“给刘贵人请安。”

婉襄见他并没有携带什么东西,想来应该是过来给雍正捎话的,便笑着问他:“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巴衮站直了身体,一时间大约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今日微臣并不当差,并不知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轮到婉襄疑惑,“那……马佳大人过来是做什么的?”

他下意识地便望了他身旁的桃叶一眼,他身量高大,一双凤眼狭长而深邃。

擒拿贾士芳那一夜他是个再可靠不过的少年侍卫,此刻望桃叶的这一眼,却莫名地让婉襄联想到了那常在驯养的那只藏犬。

巴衮只望了桃叶一眼,便很快察觉到自己在婉襄面前失礼,又行了一礼。

“请贵人恕罪,其实微臣与贵人身边的桃叶姑娘曾有旧怨,今日过来也是想寻桃叶姑娘,向她赔罪的。”

旧怨?他指的不会是干清宫……

“去岁冬日,桃叶姑娘为贵人之故,曾经想要擅闯干清宫,为微臣所拦下,差点伤及桃叶姑娘的性命,因此……”

这件事婉襄早就知道了,观桃叶今日行止,分明不是第一次和巴衮有所交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若一个男子这般执念一个女子……

婉襄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转移话题。

“今年春夏圣躬不安,马佳大人的父亲马尔赛大人同其他几位大人一起为万岁爷赞襄机务,懋着忠勤,事事妥协。“

“因此万岁爷赏了几位大人一等阿达哈哈番的世职,或带于本身,或给予子嗣,任由几位大人自行处置。”

一等阿达哈哈番是一种清朝世爵,是满文名。汉名为一等轻车都尉,相当于正三品。

“我听说这世职落在了马佳大人身上,还没有好好恭贺过。”

提及父亲,巴衮自然要谦逊些,“都是阿玛的功劳,微臣无有功劳而得爵位,实在惭愧。”

婉襄和巴衮虽然几乎天天见面,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能说。

此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的话题,见桃叶一直低着头,只好催促他走。

“既然马佳大人是来寻桃叶的,那么我就不久留你了。桃叶,你跟着马佳大人出去,好好地说,把误会解开了也就是了。”

桃叶闻言立刻抬起头,似是有些不情愿,但她此刻终究没有什么办法,她不会当众忤逆婉襄的意思。

只好极轻淡地同巴衮道了声“请”,而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房中走了出去。

桃叶一如既往,巴衮却一直微微低着头凝视着桃叶的背影,再看不见了,婉襄收回了目光。

在这个过程中桃实一直都继续着她的活计,倒像婉襄给她取的这个名字一样,是个实心人。

天气实在舒适,午后婉襄总是犯困。

此刻也到了她平日里午歇的时候了,她虽然迫切地想知道桃叶和巴衮之间的纠葛,实在耐不过这困意。

正打算躺下来歇一歇,便望见种绿扶着宁嫔的手缓缓地迈过了院门。婉襄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进来,宁嫔和婉襄互相见了礼,在床榻前的圆桌旁坐下来。

总是宁嫔先开始寒暄,“近来婉襄你的脸色都不错,不像那一夜看起来苍白难看了。”

而令婉襄吃惊的是,宁嫔竟然也不像从前见面时那样神清气弱了。

她今日穿着的是一件绿色缎绣大勾莲纹的采莲衣,虽然仍是青绿之色,间杂着红、黄、蓝、橙数色,便为她增添了不少的精神。

用家常的素钿子装饰,也和衣服一样点缀各色料石,和谐的配色之下,今日的宁嫔,实在和她从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原来苦难也可以增添人的精神么?

宁嫔会自己提及“那一夜”,也在婉襄意料之外,“宁嫔娘娘看起来身体也好了许多了,如此,万岁爷总算能安心些。”

宁嫔低头浅笑,犹如木芙蓉之影倒映在水面上。

“自从雍正六年时,宫中流传起与我有关的那些谣言,万岁爷与我之间便渐渐疏远了。他有天下万民要担忧,我实在不算什么。”

谣言?似乎赏如意的那一夜,雍正也曾经提起过,宁嫔同她一样,曾受流言之害。

宁嫔今日要将这件事告知于她么?

“不知娘娘方才所提及的谣言……”

婉襄递了话梯子,宁嫔的笑容越加苦涩,水边的美人皱了眉。

“是些陈年旧事了,也不知道哪里流传起来,说我小时在江南订过婚,是因为未婚夫年少夭折,后来才进宫选秀的。”

旗人女子必须要进宫选秀,选妃子或者选宫女。这谣言同样是无稽之谈。

婉襄正要出言安慰她,她却忽而又开了口,“若是落选的话,我的确曾经有一个未婚夫婿,但那也不过是两家戏言。”

“我不知道是谁这样恨我,连那人的出身、姓名、生辰都送到了万岁爷面前。那是我刚刚有孕的时候……”

一滴泪飞快地落下来,种绿站在宁嫔身旁,遮去了她抹泪的模样。

又片刻,种绿才慢慢地退开了。

“今日本是要来给你道喜的,倒反而提起一些旧年无谓的事,是我不好。若是不介意的话,你往后便唤我晚沐吧。”

而婉襄望着她清丽的面庞,却在思考,雍正那一夜提及的,宁嫔自己知道的,令他们疏远的事,难道就是这样的欲加之罪吗?

雍正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如若不然,便是宁嫔在说谎。

可是为什么呢?

“夏日里你生病的时候,我偶尔会来你的桃花坞坐坐。如今我在杏花村中久等不来,也就只好自己过来了。”

她回过身去,拿起小宫女捧着的锦盒。尚未打开,便已有淡淡香气。

“这是一块九子墨,郑众的《婚礼谒文赞》中说:‘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围边。’”

九子墨通常用来祝贺婚礼,这块墨或许还是宁嫔的陪嫁。

“如今我那里似这般寓意的东西都已经整理好,或折成银子,或原样散给了圆明园周边的贫苦人家,只剩下这一块九子墨。”

“虽然知道你不读书习字,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块九子墨合适。”

她在种绿的搀扶之下站起来,已有离去之意,“婉襄,你好好照顾自己,便不必出来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