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踏进勤政亲贤殿的时候, 雍正正和往常一样在批奏章。

分明知道是她来了,却连头都没有抬,仍旧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密折之上。

婉襄行过礼, 便自然而然地在一旁的长榻上坐下, 获萤为她奉上来的茶都已经换成桂圆红枣枸杞茶这样益气补身的,可惜她并不如何喜欢喝。

浅尝过一口, 婉襄便直勾勾地望着雍正,期待着同他眼神相接的时候。

然而她望了他半晌,他就像是全无知觉一般,一刻也没有如从前一般抬起头, 望着她笑一笑,或者是说些什么。

已经有五日了。一连五日, 他待她都是这样冷淡的。

婉襄轻叹了一口气,问他:“四哥不问问我过来勤政亲贤殿是做什么么?”

他在这时也仍旧没有抬起头, 不过好歹回应了她的话, “朕近来很忙。”

她以为他只会说到这里了, 片刻之后却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

“朕近来准备修改官员顶戴,又临近年底预备回宫,前朝杂事颇多, 因此很忙。”

意思是,他并不是故意不理会她,故意不回到万字房中休息的。

婉襄的心软下来, 把她的问题问完整, “我今日过来勤政亲贤殿找四哥,只是想问问, 宝华殿里那五千卷《白衣观音经》都念完了吗?”

下一刻雍正便抬起了头, 无畏惧地同她对视着, “你方才说什么?”

婉襄知道他是欢喜的,坚定地将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问问四哥,宝华殿里那五千卷《白衣观音经》都念完了吗?”

《白衣观音经》是祝祷有孕的妇女顺利生产,胎儿平安的。她这样问他,他当然能够知道她的意思。

雍正很快就笑起来,将她也纳入他眼中的星芒。

“便是日日不眠不休,一日也念不完一千卷,婉襄,你也该给那些僧尼留一条活路。”

婉襄很快就站起来,朝着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几日四哥在勤政亲贤殿中过得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吃药?”

他握着她的手,“从那一日起……朕都没有什么胃口。大病过一场的人,不敢再不好好吃药。那么你呢,婉襄?”

她已经开始有妊娠反应了,但好像也就是那一日因为劳累而格外难受。

“这几天都还好,按着刘太医的嘱咐适当地进补,睡也睡得很好。”

“没良心……”

他下意识地这样斥责她,末了又改口,“这样才好,女子有孕不易,朕也害怕你会太辛苦。”

提及这件事,或者是念及婉襄那一日的表现,他的情绪还是淡下去。

他不敢再追问什么了,尽管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婉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尽量地用一些话题来逗引他开口。

“我觉得这会是一个女孩,都说女儿像阿玛,若是生得像四哥的话,一定会很好看的。”

雍正没有开口。

婉襄继续道:“刘太医说,我大约会在四月底的时候生产。”

“那时候刚刚进入夏天,天气不冷也不热,相比于炎夏和冬日,大人和孩子应该都能少吃些苦头。”

雍正仍然没有回应她什么,目光盯着密折,却也根本就没有落笔的意思。

“如果当真是个女孩,我希望四哥不要给她任何的封号。就只让她做一个寻常的小姑娘,或者比旁人更富裕一些,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语,雍正不会再不回应她了。

“为什么?”他皱了眉,像是已经开始为这个孩子将要遭受的不公的命运而抱不平。

她知道她这样说可能会让他伤心,但这是保全这个孩子唯一的办法。

“四哥亲生的公主……唯有齐妃的和硕怀恪公主养到了成年,其余的都……”

年少夭折。

懋嫔一生的心血都流在流她那两个为足月便夭折的女儿身上。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走到了他身旁来,让他可以抱着她,听着那孩子此刻根本还探查不到的心跳。

“婉襄,你不再害怕了吗?”

此时有娠害怕,难道来日便秉承着弘曕一定会顺利出生的信念什么也不做吗?

婉襄坚定下来,“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只要四哥是欢喜的,我就什么都不怕。”

他被她的坚定所感染了,然而并不是全部,“朕当然是欢喜的,朕以为是你不高兴。”

婉襄低着头,望着他笑了笑,“我怎么会不欢喜,只是一时有些怔忡而已。”

爱新觉罗·弘曕是历史所有的,是爱新觉罗·胤禛和谦嫔刘氏所有的,而这个孩子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它的到来不是理智的,是她自以为伟大地去对抗历史进程所得来的产物。

都说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人身在其中渺小的就像一粒沙砾。

但每一粒沙砾都是具象的,她的情感是真实的,遵循本心就是值得的。

沙砾之下还有什么,她会保护它。

婉襄安静了许久,等到雍正终于把这几日他的抑郁消化完全。

再抬起头和她对望的时候,他说:“婉襄,你似乎总是和朕所期待的不一样。”

“以为你怯懦的时候,你在永寿宫中初次见面便说了那样的话;以为你抗拒朕的时候,你却又自己跑到了干清宫里。”

“以为你只是包衣之女,没有读过什么诗书,你却又能引经据典地对朕进行规劝。”

“以为你会害怕到蜷缩在万字房中不敢出来,等着朕保护,今日开导朕的人仍然是你。”

婉襄良久无言,望着他微笑起来,心中又满是酸涩。

“我也没有想过四哥会这样地喜爱我。我以为我即便成为宫妃,也不过是末流之辈,四哥几个月方能想起我一次。”

那时候她就日日都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研究文物,做文物修理的直播,这是她和科研组所有人为刘婉襄设定好的命运。

可这样的命运从未有一日降临在她身上,从未。

从一开始就偏离,这孩子是命运偏离的第一个具象的结果。

没有人再说下去,惯来的修养没法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将这份感情,这份爱意表达地更具体。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烛光下选择了逃避,他告诉她别的事。

“王、大臣等已经议覆,因贾士芳悖逆之罪,欲将其凌迟处死。其亲属之中男子年满十六者皆斩,以下者同妻妾子女给付有功之臣为奴。”

贾士芳和后宫妃嫔勾结欲谋害圣躬之事自然会在史书上隐去,婉襄不明白古代的连坐制度,贾士芳的亲属或许都是好人。

雍正很快继续道:“朕已下令判贾士芳斩立决,其余应斩人等,着监候。至于其他人,交由地方官严行看守,以俟后效。”

婉襄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一张素纸。

上面落列的是不同官员顶戴所用的材质。

上面有许多涂涂改改,连这样的事,也非要自己操心,难怪总有官员上书,请他不必这样勤于庶政。

“亲王至公侯伯,及一品大臣以上,皆参见如今的帽顶,不需要再行修改。二品以下则需要分品议定。”

二品用起花珊瑚,嵌小红宝石。三品用蓝宝石,或者蓝色明玻璃,同样嵌小红宝石。

四品用青金石或者蓝色涅玻璃,镶嵌的宝石变成了小蓝宝石。再往后便是些水晶、白色明玻璃、砗磲、白色涅玻璃等。

到了□□品官,便不用宝石了,只用起花金顶或是起花银顶。

婉襄看得津津有味,这张纸上的内容便向她说明了这个朝代各种宝石的珍贵程度。

在未来世界被称为“牢底坐穿”贝的砗磲,在这个年代只不过能用作六品官的顶戴。

他已经开始批阅下一本奏章,随口问她,“婉襄,你喜欢圆明园还是喜欢宫里?”

婉襄知道他更喜欢圆明园,此刻还是顺从本心回答他:“还是喜欢养心殿。”

就算圆明园风景更为优美,可以随意走动赏景,或许是她作为科研工作者的习惯,她也总是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既然圆明园中的自由也不是自由,她不妨诚实一些。

他没有回答什么,婉襄注意到他眉头紧锁,这奏章之中一定又有令他不愉快的事了。

“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

婉襄先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她发觉雍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终于敏感地察觉到了。

“明”、“清”。明月有情,清风无意。

“这就是大清的进士,翰林院的庶吉士写出来的好诗!”

婉襄不着痕迹地将她的目光落在那封奏章上,“原任庶吉士徐骏、狂诞居心……”

“徐骏年少时便恃才狂放,师从举人周云陔,为周云陔严厉督责,市巴豆入茗碗,以至伊师暴卒。”

“这般不知孝悌敬上的狂悖之人,沐皇恩得为庶吉士,他却仍出‘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等悖乱之言讥讪朕与一众大清官员,朕已实不能容!”

他开始在那奏章上落笔,定下了徐骏的命运。

照大不敬律例,判斩立决。

雍正朝一桩又一桩残酷的文字狱,他只是想要维护他的统治,而文人思想禁锢,风气堕落……

她没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