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最先拿起来的一柄如意, 也恰是宁嫔之父武柱国进上的这一柄。
这柄如意为云头式,通身以累丝工艺制成,两端花型, 中嵌玉石。玉石之上更有五色料石凑成牡丹盆景。
柄上缉米珠镶嵌成凤凰形, 凤凰尾羽亦用五色料石点缀。
如意一端垂挂以小米般大小的珊瑚珠串成的珠络,每一串流苏最下面都坠着红碧玺, 精巧无极,颇具江南风情。
“今日宁嫔曾来养心殿中坐了坐,劝谏朕莫要轻信流言。婉襄,你同她的私交很好么?”
婉襄从那些五色如意上抬起头, “宁嫔娘娘?不过在宫中见过寥寥数面,清谈过几句, 也有我为她修理那尊观音像的交往。”
她其实并不觉得她与宁嫔之间有什么交情,与其说是朋友, 更像是比裕嫔、郭贵人她们更懂得如何说话的同僚。
不过她这样说, 是不是也有撇清自身与宁嫔关系, 使得宁嫔的话更有效用的意思?
雍正将那柄如意放了回去,他倒是没有这样想,“宁嫔为人清高自傲, 自己也曾受流言之害,也许是由己度人。”
“这柄如意上有牡丹凤凰,适合皇后用。”
他并没有向婉襄提起宁嫔所受的那重苦难, 好像真的只是让婉襄陪着她给六宫众人拣选礼物而已。
不过这于婉襄而言也并不是坏事, 她又可以收纳很多珍贵文物的资料。
她拿起了理郡王弘皙所进的那柄白玉嵌麦穗小鸟纹如意,这如意同旁的造型皆不相同。
一头大, 一头小, 是单头如意, 像一只放大了的簪子。
大大那一侧嵌白玉,以翠玉与和田黄玉分别雕琢成麦杆与麦穗,环绕于整块白玉面上。
最妙的是栖息于麦穗上的两只小鸟,鸟羽为天然石色,姿态舒展自然,活灵活现。
“朕也最喜欢这柄如意,不过现在还不能赐给你。这如意充满童趣,赐给小儿最为得宜。”
现在不能赐给她,又说赐给小儿……
这么快就开始给他的六儿子弘曕攒家当了,真不愧是大清第一守财奴。
婉襄只当作听不懂,“理郡王子女甚多,也难怪他童心未泯。”
弘皙是已故废太子胤礽的儿子,也应当是他众多子女中最有福气的一个。
既受过康熙这位皇祖的喜爱,又受雍正照拂,他亲切地称呼他为“皇父”。
人人都只见雍正改八阿哥、九阿哥之名,圈禁兄弟,斩杀年羹尧这等有功之臣,将他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君。
却不知道他原也是子侄的好长辈。
婉襄心中有些不平,雍正提起弘皙却很高兴,“弘皙又有两个妾室有身孕了,到时生产,朕也要赏些东西下去。”
“十三弟为人如翡翠松竹之青。”
红珊瑚与文竹的如意也很好,雍正看来很高兴,“鄂尔泰与李卫都是朕之宝贝,朕要多多地赏赐他们。”
婉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她从前光知道雍正常在奏折朱批之中称呼他的爱臣为“宝贝”、“心肝”,写写也就算了,他还真说得出口。
最后定下文竹如意赐给三月生日的宁嫔为生辰礼,红珊瑚则赐予熹妃。
六宫诸妃除齐妃这样获罪之人之外皆有赏赐,算到后来,竟是婉襄自己没有,“四哥今日是专找我来做陪客的么?”
雍正便将她揽在怀中,笑着捏了她的鼻子,“还笑朕是守财奴,朕从未见你拿什么珍贵东西送给别人。”
“好不容易忍着难为情开口向你讨要礼物,你只以月亮搪塞。说不得这场病便是天降的惩罚。”
他打开了最后一只锦盒,红色丝绸之上静静躺着一柄黑色灵芝形的如意。
这如意也是一头的,为染色象牙制。
头部以玛瑙镶嵌出菡萏纹样,如意柄上篆刻的也正是十六夜,婉襄写在他案头的那一句。
是他的笔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是祝祷治国的君王,也是他们的百年。
“如意早制好了,只不止该雕什么字,朕觉得这一句便很好。”
“宫中如意多以金银、玉石、珊瑚、水晶以及竹、木制成,臣下送来的这些,也逃不脱是这般材料。”
“但这一柄是象牙雕成的,朕早已下令禁止官员进贡象牙制品了。”
他从后面环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侧过脸望她,说话时的气息便钻入她脖颈中。
“朕才不让你把玩其他臭男人送的东西。”
婉襄低下头望他,额头相触,她的睫都好似同他重叠在一起,“四哥为何待我这样好?”
她从来不是什么天选之女,刘婉襄也不是。史书上于她,甚至不见一个“宠”字。
这不是治理万里江山时分出来的一小片用心,而是独立于这一切,专为她而辟出来的一块天地。
“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如你一般唤朕‘四哥’。”
他的回答看来轻率,眼中却尽是真心,双手交叠于婉襄前胸,让她能够很好地靠在他胸膛上。
他开始品尝她的唇瓣,直到它们重新开始有了血色,又以戏谑神情见婉襄面上染红云,方更进一步。
直到她的身体开始发软,他方才松开了她,四目相对时眸色潋滟,恰似露下牡丹。
雍正将婉襄的身体转过来,同自己面对面,似有更进一步之意。
婉襄许久等不到他动作,末了终究遗憾,“你还在吃药。”
这感觉就像是逆水行船,好不容易将要靠岸,却被人从船上丢了下去。
婉襄抓住了他的衣袖,恨不能将自己的脸完全埋进他的衣袍里,“我的病已经好了……”
雍正的呼吸一窒,不忿道:“朕今日也传了太医,这狗奴才要朕禁/欲!”
“噗嗤。”婉襄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他,看着他愠怒的眉眼,不觉又轻声笑了出来。
越想越是可笑,终于忍不住扶着他的肩膀大笑出声。
他大约是被她的笑声压垮了,婉襄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迫得他连连后退,直退到了里间与北次间的边缘。
再在往里走,便全然是由雍正领导了。
在靠近雕花木床的时候他骤然转过身,和婉襄换了方向,托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他的身体也俯下来,维持着站立时他们之间的距离。
雍正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婉襄的鬓角,星眸之中一旦染了情/欲,便不再似平日那样亮。
他看着她,声音像是隔着重重帷帐传来,“既然药可以倒在水仙盆里,朕也可以不必听那狗奴才的话,对不对?”
婉襄的手原本手心向上,闻言不自觉反过来,紧紧地捏些锦被。
她想起来的是昨夜那些被她抛在床榻之下的锦衾,想起的是如元夜烟花一般的痛楚与欢愉。
但她知道今夜他不能给她。
她摇了摇头,亲昵地去触碰他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掌,“我会听太医的话,四哥也要听太医的话。”
雍正的目光收回片刻,再望着她,便不再似方才一般渺远了。
“二月有许多祭祀礼仪要行,仲春亥日,朕更要诣耕耤所亲耕耤田,行四推礼。这时候朕躬不豫,会引起臣民恐慌。”
于帝王而言,其实祭天才是他们的本职,相形之下,连批阅奏章处理政事也是次要的。
雍正决定不再看着婉襄,转而躺在她身旁,“你快些好起来,待礼仪行毕,朕带着你去圆明园小住几日。”
“可我……”
婉襄的话没有说完,“熹妃久在后宫之中,协理六宫诸事,威望甚重。这件事不日便会有眉目,你不必担心这些。”
他又忍不住侧过身来,用手指点着婉襄的唇瓣,似以指腹做胭脂。
“若是再不能有结果,你方才亦说过了,‘妾不如偷’,朕便将你扮作一个小宫女……”
婉襄的神色认真,并没有玩笑之意,“我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四哥身旁。”
就算他再生之年,她不过是在六宫之中都不起眼的嫔妃,就算她最后还是没法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她想要堂堂正正地陪伴着他。
雍正靠近她,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朕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也曾思索,于流言之中,难道便只有将你闭锁于朕身旁这一个选择?”
雍正面对那些围绕自己的流言,所做的选择是刊印《大义觉迷录》,不惧于将流言告知天下人,再逐一击破。
但婉襄不一样。
身份、地位、性别。
封建王朝之中女性的贞洁足以决定她们生存与否,不必当真做了什么,浮言便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绞死。
婉襄在不经意间打了个寒颤,下一刻雍正的披风便落在她身上。
这一刻他将她保护地像是一只还未破茧的蝶,倦意袭来,她甘心地闭上眼睛,沉睡在他臂弯之中。
“四哥还不回后殿去吗?”可惜她也不得不提醒他。
他送给她摆设的那只飞仙风琴时钟已经走到了两日的交点,这一日他也不能好好休息了。
“朕还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