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正和几位大臣讨论准噶尔战事,便听见干清宫外有喧哗之声。”

“您也知道,干清宫那是什么地方,便是娘娘主子们也不敢造次的。更何况那时万岁爷正在商议的是如今最要紧的事。”

自从知道自己要穿来的年份是雍正七年,婉襄虽不敢说通读历史,到底也了解过一些大事。

这一年的三月雍正就曾经授两位重臣,黑龙江将军傅尔丹,以及川陕总督岳钟琪为大将军,集结重兵,发兵准噶尔。

然而噶尔部噶尔丹策零十分狡猾,大大小小的仗一共打了十多次,虽然都是胜仗,到底还是十分辛苦。

也难怪皇帝要头疼。

“正是心烦的时候,万岁爷当即就皱了眉,那时奴才候在外殿,师傅立刻同奴才使了个眼色,让奴才去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谁知奴才连殿门都还没有迈出去,师傅自己便脚步匆匆地从内殿之中走了出来,说是要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事。”

“那时桃叶姑娘已经被守宫门的侍卫给拦下了,他们自然是想省事,见桃叶姑娘眼生,又是为了另一个宫女求情,待她十分不客气。”

“奴才到达宫门之时她应当已经被他们推倒过几次了,仍旧是不依不饶地要求见万岁爷。眼见着那两个侍卫亮出手中的刀了,她也还是不管不顾地要往上撞。”

小顺子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些夸张的,“奴才一见到那雪亮的刀,又见桃叶姑娘往上撞,吓得都腿软,幸而师傅及时将那两个侍卫喝止住了。”

对那两个侍卫而言,面对这样一个要擅闯干清宫的,在他们看来是不明身份的女子,当作刺客斩杀了,其实也并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婉襄心中百感交集,一双手手无意识地收拢成了拳,再听小顺子后面所说的话,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师傅到底是师傅,听了桃叶姑娘的话,半分犹豫都没有就进去禀告了万岁爷。“

他忽而反应过来什么,“奴才不是说刘姐姐或是苏答应就不重要,只是同准噶尔打了那么久的仗……”

“桃叶身上的伤,都是那两个侍卫造成的?你可知他们的名字?”

虽然这样做是很没有道理的,破坏了规矩的人毕竟是桃叶,他们只是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可她还是想知道。

小顺子看来有些防备,“刘姐姐想做什么?能做干清宫御前带刀侍卫的,都是官宦贵族子弟……”

婉襄垂下眼去,将自己的目光重新凝聚在那些碎瓷上,“我并不想做什么,只是也麻烦你替我打听一下。”

小顺子犹豫了片刻才应承下来,“回去之后便帮您查一查。”

在御前行走,怎能没有机灵劲儿,“刘姐姐的锔瓷技艺是同谁学的?”

“奴才小时候也见过那些走街串巷的锔瓷匠人,那时家里破了一个大水缸,也请人修补过。”

“他们坐在奴才家门前打造锔钉,把那铜块放在炭里烧得比太阳还要红。用的钉子也好大,比那时奴才的手都要长。”

小顺子既然已经答应了这件事,婉襄也就不再提起了,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

“锔瓷手艺其实也分两种,一种是替寻常百姓家修补生活用具,我们……锔瓷匠人们通常将这种活计称为‘常活儿’、‘粗活儿’。”

另一种也就是婉襄今日准备做的,“还有就是为达官贵人修补文玩,以精致贵重且契合原本的图样与器具为美。”

婉襄点燃了屋中的炭盆,把这个月所得的大半的炭都丢了进去。

而后从她的工具包里找到了坩锅和铜块,将它们都扔了进去。铜块在坩锅之中,婉襄用燃烧着的炭块将它盖好了。

她现在就是要做一些花钉,不久之前才感慨过不必制作花钉这样麻烦,今日便不得不动手了。

“刘姐姐,这些不过都是些下等的粗瓷,您也要用花钉来修补么?”

这是她作为一个宫女能够捧出来的心意,她并不觉得下等。

“其实也不怕你笑话我,虽则万岁爷出现在咸福宫中大抵是因为对懋嫔失望,惋惜苏答应的性命,顺手救了我,但人应该知道感恩。”

“无论如何,我从心里感激万岁爷。”

这些都是婉襄的真心话。

人不是非得对另一个人好,哪怕他是皇帝,哪怕她是宫女。

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婉襄把用松香和滑石粉制作的胶台取出来,也放在炭火上烤了一会儿。

松香遇热会变软融化,长时间的炙烤也让坩锅里的铜块变得像**一样软。

她用钳子将坩锅夹出来,而后把整块铜片浇筑到了松香胶台上,用工具仔仔细细地将边缘平整好。

小顺子安静地看着她做这些事,自知不懂,不敢妄言帮忙。

他也只是真心感慨,“若是万岁爷知道您这般真心感激他,也一定会很高兴的。不是所有人都求回报,但所有人都会期盼。”

婉襄淡淡笑了笑,将母亲留给她的一整套錾刀在桌面上铺陈开来,认真地开始雕琢图案。

这是她送给雍正的寿礼,选的是“海屋添筹”的纹样。

海屋添筹是中国传统的祝寿成语,来源于宋朝苏东坡的《东坡志林》。

讲的是三个老人凑在一起比寿数,其中一个说,他每看见一次沧海变为桑田,便在屋子里放一根筹码,到如今已经有十间堆满筹码的屋子了。

至于图样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一座为高山和海浪围住的屋子,没有定式,有一定的发挥空间。

不必画图纸,婉襄先在铜片上錾出了一座屋子的形状。而后是海浪,高山……几乎所有的錾刀都有用武之地。

铜片很薄,婉襄画好一副,便用錾刀将它取出来,小顺子则帮她融化新的铜块,周而复始。

虽则麻烦,婉襄还是在两个时辰之内将茶壶要用到的所有花钉都做完了。

而后便是要在碎片上钻孔,用锔钉将每一块都连接起来。

这于婉襄而言是最简单的事,可使用这些花钉也仍然要更添上一重麻烦。

婉襄绑好了金刚钻开始钻孔,小顺子又得了趣味,“刘姐姐这动作倒好像是在拉二胡。”

钻孔的动作确实有些像拉二胡,婉襄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但我通常都觉得自己是在狩猎,我定然会命中我要命中的目标,你瞧,这是一把小弓。”

小顺子也凑过来看,“是像小弓,真有意思。”

“奴才小时常同邻家孩童玩耍,年长一些的小哥哥就喜欢用柳枝藤条做小弓玩,骑大马,射大雕,人生快意驰骋……”

他一默,婉襄从他眼中瞧见出了真切的失落,旋即又变做平日开朗模样。

“他们应当都娶妻生子了,每日为生计忙碌,也没有什么空去骑大马,射大雕。嘿,这样一想,其实大家都一个样。”

婉襄觉得有些难过,却又不知怎样安慰他,便更快地拉起了她手里的那张弓,而后将寻常锔钉一个个钉了进去。

这般大的花钉和小花钉不同,婉襄想来想去,在没有现代工具的情况下还是用锡块最方便。

婉襄将铁钳重新烧热了,而后放在锡块上。锡的熔点很低,很快就化成了**。

而后她将这些**一点一点地涂在了锔钉上,在这些锡将化未化的时候再一次加热了它们,而后将花钉粘了上去。

在现代有很多方法完成,比如融化锡块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但在这里,只能利用不同金属的熔点不同来进行焊接。

如此反复几次,总算将所有的花钉都焊接了上去。

“刘姐姐,当真是巧夺天工。这哪里还能看得出来这茶壶原本只是寻常粗瓷,便是拿十个新的过来奴才也决计不换。”

婉襄也微笑起来,她其实对自己常常没有信心,但从来都会为自己的作品而感到骄傲。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试一试它是否漏水,院门之外忽而传来了一阵微弱的狗叫声。

小顺子显然也听见了,在婉襄起身之前快步走出院门,抱回来一只松狮犬。

这只松狮犬通体雪白,一张圆润的脸皱在一起,摆出愁苦的表情,似乎并不喜欢被小顺子这般抱着,逗弄着。

而最奇特的是这只松狮犬是穿着衣裳的。

婉襄伸手摸了摸,这衣服是丝质的,模样仿照的是一种神兽……应当是白泽。

如古画上的白泽一般做出了舌头、一对角,并一对威风凛凛的翅膀。

只是这只“白泽”可实在算不得威风,眼见抗议无效,便干脆两眼一翻躺在小顺子怀中睡了过去。

婉襄和小顺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与彼此对视了一眼。

“万岁爷养了许多狗,最喜欢的就是‘造化狗‘和’百福狗’亲自给它们设计了麒麟衣、虎衣、狻猊马衣等等。“

小顺子十分苦恼,“这……倒好像没有见过,难道是内务府最近又造出新花样了?”

紫禁城可不是现代的大学校园,是不会有什么流浪狗的。

所以,这到底是谁的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