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婉襄第一次前往宁嫔的杏花村了, 但也不过是第二次。
上一次婉襄还怀着嘉祥,与宁嫔对质,也是为了嘉祥。
今次又重演, 却还没有到她和宁嫔亮出各自底牌的时候。
杏花村占地要比万字房更大, 取“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之意境建造, 望去不像是皇城别院的楼宇,而矮屋疏篱,纸窗木榻,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别庄。
周围的菜圃里依据时令种着许多瓜果, 树上有樱桃、梅子、杏子,此外低矮之处还有茄子。
茄子吃法多样, 荤素皆宜,煎炒烹炸样样都可, 这段时日婉襄也没有少吃它。
这些菜蔬瓜果到底也不过是弄小巧, 最令人啧啧称奇的, 还是巧匠建筑成的土地祠,斋馆。
宁嫔住在正殿大殿,前后有抱厦的春雨轩, 安贵人则住在西边的杏花春馆。
今年来圆明园的时节晚,并没有赶上“杏花香雨细如丝”的时节。
而安贵人所在的杏花春馆之中一片安静,婉襄跟在众人身后走了进去。
杏花春馆并不算太大, 不过三间阔而已, 雍正,熹贵妃、裕妃、宁嫔、婉襄再加上一大堆宫女太监, 已经站得满满当当。
安贵人住在西里间里, 雍正自己一个人朝着她走过去, 在安贵人床榻前的绣墩上坐下来,而其他人亦在明间各自入座。
这房间是实在不大,即便是在明间里,也可以清晰地听见雍正和安贵人的谈话。
“安贵人……”
雍正的话音刚落,安贵人立刻便抓着他的手痛哭起来,“万岁爷,嫔妾差点就没有命见您了……”
她哭得实在悲怆,便是婉襄也不觉有些难过。
不管她从前做过什么事,在这件事上全然无辜,不应该被威胁性命。
雍正一时之间也没有再说话,等到她情绪稳定了一些,方才再次开了口,“今日给你下毒,与数日之前给李贵人下毒之人,朕都不会轻饶。”
这是承诺,而后才是问题,“你喝这药方有多久了,近来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事么?”
安贵人只是跋扈,如裕妃所言,其实并无多少城府。
想必平日做事也粗心大意,此时更是只知道害怕,脑子里一团浆糊,哪里还能想得起近来在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候在一旁名为云母的宫女便上前一步,替她回答雍正的问话。
“贵人刚刚中了毒,身体虚弱,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回来,此时还有些糊涂,请万岁爷恕罪。”
“贵人用这张方子已经有两三个月里,其实大约五、六日之前,贵人就说觉着这味道好像有些变了,不似之前那样苦。”
“当时贵人便着奴才询问过刘太医,太医说,即便是按着同一张药方抓的药,药材、分量都是对的,有时因药材的批次、产地不同,或是煎药时火候不佳,药汁的味道都可能会产生轻微的变化。”
刘裕铎上前来,佐证了这说法,“臣记得数日之前安贵人身边的云母姑娘的确来过一趟太医院,问了臣这个问题,臣也的确是这样回答的。”
“其实当时若是云母姑娘将药渣一同带过来,臣查验一番,或许也能发现问题。”
“马钱子味极苦,贵人既说是苦味少了些,说不得是五、六日之前煎的药里就已经少了这味药了。”
雍正借着问他:“从金鱼池中捞上来的那些药渣,你分辨过了么,差不多是安贵人几日的药量?”
刘裕铎很快回答:“大约三四日。这样数量的药材,足以毒死一个从前并未服食过马钱子相关药材,及身材也寻常的女子了。”
安贵人一日要吃三次这药,分量是慢慢增加的。
“安贵人之所以能有机会生还,除却剂量不对之外,也是因为她长期服用这样的药,以至于产生了对抗其毒性的能力。”
一半用来毒害李贵人,一半用来毒害安贵人。
事已至此,马钱子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便已经很清楚了。
裕妃冷笑了一声:“从前孝敬皇后娘娘在时,从未听闻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如今娘娘走了不过半年,便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
“这个人若是连嫔妃都敢毒害,收买一个煎药的宫女,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雍正没有接她的话:“苏培盛,速速着人去将杏花春馆之中所有的宫女、太监,可能经受安贵人药材之人都送到慎刑司去,朕要一一严加拷问,必要找到这个居心不轨之人。”
婉襄下意识地望向了宁嫔,而她看起来和熹贵妃一样,仍然沉浸在雍正最后在勤政亲贤殿里说的那些话里面。
“不复立皇后。”
所以宁嫔近来百般和熹贵妃做对,争的不是协理六宫之权,不是暂时的体面,而是后位么?
她只是一个失宠且无子的嫔啊。
在帝王身边多年,苏培盛当然不会连这点事也做不好,很快便带着人出去了。
而安贵人久不见天颜,仍然维持着从前得宠时的认知,竟也不顾这样多的嫔妃在场,抓着雍正的手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说这些年她深夜的寂寞。
婉襄微微别开了脸,只能是求一个眼不见为净。
雍正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不耐烦,将他的手抽了出来,又将那封所谓的“遗书”递给安贵人看。
“安贵人,这可是你亲笔写就的?”
明眼人都知道不可能是,但如今既然不是死无对证,还是问一问安贵人更好。
安贵人接过来,袖口宽大,夏日单薄的衣料一下子滑落下来,露出莹白一段雪藕。
她大约还想同雍正柔情蜜意片刻,看清了“遗书”之上的内容,一下子花容失色。
“万岁爷!这绝不是嫔妾写的!嫔妾根本就没有罪,是为人下毒的,怎会提前写好这封遗书呢?”
宁嫔终于回过神来,“这倒是也未必,说不准安贵人是明知自己有罪,畏惧为万岁爷查起,所以伪造了这些证据,又给自己下毒,想要借此脱罪而已。”
她话音刚落,熹贵妃针尖便对上了麦芒。
“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够有勇气像宁嫔这样死谏的。更何况,是非黑白便是是非黑白,填上再多的人命,也扭转不过来。”
她说的是九子墨那一次,也就是她们之间的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
裕妃掩袖笑了笑,“熹贵妃娘娘说的是,都有勇气服下这马钱子了,还装什么装?更何况目的到底没有达成,嫔妃自戕又是大罪……”
“都已经决定去死,不留证据了,却又留下遗书祸害自己的族人,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安贵人挣扎着要起来,望向宁嫔的方向,“宁嫔娘娘您……您……嫔妾向来不违逆您的意思,也就是来到圆明园中这一段时日恐怕叨扰了您……您也不至于要在万岁爷面前这样污蔑嫔妾吧!”
“更何况……更何况嫔妾那一日之所以会看向李贵人,也并不是因为听见这封信里所写的,是因为她说来‘皇后娘娘不是知道和惠公主重病吗’这一句话,而是因为她们之前在讨论……“
安贵人横了横心,“在讨论继后人选……“
“哦?”
安贵人此时当然还不知道雍正在勤政亲贤殿所说的那些话。
这话也引起了雍正的兴趣,人人都能听出他的嘲讽,“‘她们’是谁?又说了些什么?”
安贵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也是件得罪人的差事。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
“郭贵人和海常在认为裕妃娘娘膝下有皇子,德高望重,堪为继后人选。”
裕妃正在喝茶,闻言毫无形象地喷出了茶水,而后立刻郑重地跪下请罪。
“请万岁爷恕臣妾殿前失仪之罪。臣妾对您,对先皇后都是一片丹心,绝无半分觊觎后位之心,请万岁爷明察。”
她是最讨厌被卷进这些事情里的人,实在是无妄之灾。
安贵人也不喜欢裕妃,说都说了,很快无所顾忌地继续说下去,“李贵人认为熹贵妃娘娘协理六宫多年,才是最佳的继后人选。”
“嫔妾与熹贵妃娘娘有私怨,这话让嫔妾不高兴,因此瞪了她一眼。”
她倒是十分坦诚率真,什么话都敢说。
这样的人平平安安活到了乾隆十四年,也是个奇迹。
“那时高常在和马常在也在附近,高常在没说话,马常在却说,她觉得刘贵人德才兼备,如今虽只有公主,未必没有来日。”
婉襄不由得微微皱了眉,正要跪下,雍正便回头望了她一眼。
“该说的话,朕都已经说过了。”
他们四目相对着,婉襄顷刻之间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安然地坐在原处。
“今日之事暂时到此为止,待到安贵人能挪动之时,和李贵人一起挪到九州清晏的天地一家春去居住。”
“孝敬皇后刚刚崩逝,你们心中却全无一点悲痛之情,于丧仪之上妄加议论。人人罚俸半年,静处居室思过一月,不得随意出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