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帝韩瞻遹生得俊秀,气质淡泊,若不是身着明黄龙袍,只一眼怕是会误以为这是个逍遥山水间的浪漫诗人。

他此时嘴角含笑意,眼里带着眷恋,正握着翠玉杆的紫貂毫细笔,在金丝楠木御书案上铺着的宣纸上细细描绘着什么,脚下则凌乱地堆着成山的奏折。

很显然,韩瞻遹嫌那些奏折碍事,直接将其推落到地上去了。

王太后来得突然,也未让人通禀,韩瞻遹没来得及藏好画作,正好被王太后瞧了个全。

画像上的女子立于桃花林之间,相貌美丽如精灵,只穿着一身薄纱羽衣,翩翩起舞的美妙姿态,像极了羽化的蝶。

“……”

王太后闭了闭眼,险些被气得昏厥过去。

自己为了韩氏江山劳心劳力,可这真正的韩氏子孙,却在这儿只顾着儿女情长。

王太后沉着脸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御书案上的画纸夺了过来,“唰唰”几下就撕成了粉碎!

“来人!将这些碎纸屑,全都给哀家扔进火炉里烧干净了!一星半点都不准落下!”

王太后此时只觉得心力憔悴,她右手死死撑着书案,整个身子因为震怒和失望摇摇欲坠。

可她那皇帝儿子却立在书案另一边,笑得讽刺道:“母后从来都是这般霸道,从未想过给儿子留下一丝念想,也从未顾虑过儿子是何心意。”

“……”

王太后胸口又痛又闷,只觉得喉间似乎都泛起了一股血腥味。

她目眦欲裂道:“我不给你留念想?!我不顾虑你的心意?!!……我这般劳心劳力都是为了谁?!!”

王太后“啪”地一声拍打在桌案上,无奈又心酸道:“我的儿啊,你睁眼好好瞧瞧这个天下吧!稍有不慎,天下大乱就在眼前,到时你我母子怕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韩瞻遹却浑然不在意道:“梁王叔他们想要这皇位,朕让给他们便是。”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竟一脸向往地笑道:“夕儿说得极对,皇帝这种吃力不讨好,还随时有可能过劳而亡的差事,谁爱干谁干去!我宁愿和心爱的女子仗剑天涯,只吃吃喝喝过一辈子。”

“……”

王太后定定地看着自己生的这个蠢货良久,只看得韩瞻遹背脊发凉后,王太后才收回了目光。

她此时觉得自己这些年熬干了精力的坚持和周旋,似乎都变得一文不值!

王太后步履瞒珊地坐到御书案旁边的圆椅上,看着书房正中的韩氏/太/祖/皇帝的画像,无声问道:“您老人可有料到过子孙会这般不孝!”

过了许久之后,王太后才终于平复了心绪。

她扯着嘴角冷笑道:“陛下不稀罕这帝位,那不如现在就写下禅位圣旨,……你觉得是禅位给你梁王叔好呢?还是禅位给你代王叔好了呢?”

“哀家倒是觉得,你若是将帝位禅让给你燕王叔才最合适不过,当年便是赵拙言也曾言之凿凿地说过,你燕王叔有神武帝君之姿,中兴圣主之像!”

王太后高声吩咐道:“来人,为陛下磨墨!……陛下赶紧写吧,免得耽误你仗剑天涯,吃吃喝喝逍遥日子。”

韩瞻遹见母后脸上并无半分玩笑之意,瞬间便慌了神,吱吱呜呜,色厉内荏道:“等、等朕寻到了夕儿,自会禅位,不劳母后费心!”

“……呵!”

王太后嗤笑一声,双目无波无澜地看着自己儿子。

她当年为孝敬和宽慰姑母,时常会送儿子去寿安宫住上些时候。

姑母为人恬静淡泊,不慕名利,这算是是优点。

但,其想法有些天真,行事也有些想当然,这算是缺点

如今自己的儿子没学到姑母的优点,倒是将姑母的缺点给发扬光大了!

王太后最后试探道:“林岁夕逃离京城与武安侯府无关,陛下不该迁怒于无辜,不如现下就写了赦免旨意,派人去将武安侯等人接了回来。”

破军之将若不在京师,王太后总是心里难安!

韩瞻遹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瞬间炸毛道:“武安侯府未看顾好我的夕儿,害她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朕为何要赦免!”

王太后心累道:“那毕竟是林岁夕的亲人……”

韩瞻遹似乎对武安侯府众人了若指掌,理所当然道:“夕儿祖父贪慕权势,父亲凉薄无情,嫡姆刻薄跋扈,同母兄长自私,异母弟弟冷漠,便是夕儿生母也偏心得很,……这般亲人,有等于无!”

“……”

远在流放路上的林岁晚若是听了男主这番言论,怕是会跳着脚举手问:“我呢?还有我呢!我的评价呢?”

不过幸好,林岁晚听不见。

如今也就只有王太后一人的三观被震得险些碎裂,可即便如此还不够。

韩瞻遹转头又抱怨道:“母后既然如此看重武安侯府,当初就该同意让儿子娶了夕儿为后,……呵,母后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儿子,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承恩公府吧!”

王太后即便告诉自己无所谓动怒,可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一个由贱妾教养长大的庶女,怎堪为后?

更何况,你当哀家就愿意看着亲侄女被填进火坑里去么!!若不是先帝闭眼之前苦苦相求,哀家又岂能同意?

仁宗皇帝、孝宗皇帝、再加上自己生的这个蠢货……,当真都是表面重情重义,实则狠毒凉薄之人啊!硬生生坑得他们承恩公府三代人都做了风口浪尖的炮灰棋子!

……

王太后的愤恨无人能懂,就如林家人此时的难堪,也无人能体会一般。

晨雾里初升的红日像是被染上了一层薄霜,凄清得让人背脊发凉。

早春的林木花草还未来得及冒头发芽,依然只是一片枯黄模样。

京城两里外的泥泞土路上,为生计仕途而奔波的行人络绎不绝。

看见被差夫押送的锁着镣铐的囚犯后,人人都驻足围观,好奇地指指点点。

“有老有小的,这是犯了何事呢?”

“不知,瞧瞧一个个都细皮嫩肉的,想必应该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

“嗨,也不知是流放去了哪里,怕是有的罪受啰。”

“真是可怜,那小娃娃估计才四、五岁左右吧,瞧着小得嘞……”

“可怜个屁,人家前半生享的福,你这辈子怕是做梦都享不到呢!”

林绍年和赵华莹、白瑞荷三人早就难堪地用头发遮掩住了脸庞。

林岁晓和林岁午同样面色僵硬,就是林岁晚也觉得有些不适。

果然,烧鸡只不过是意外!抄家流放果然和自己想象的一样。

自高处跌落泥地后带来的物质上和心里上的落差与屈辱,或许真的能将人逼疯!

林绍年两只手腕上原本养尊处优的细嫩皮肤已经被玄铁镣铐磨蹭得鲜血淋淋,而他那颗自尊又脆弱的心灵如今又被人反复捶打成了烂泥。

耳边仿佛环绕着无尽的羞辱与嘲笑,前路似乎只剩下无望的深渊。

林绍年在走过一处堤岸时,竟不由自主地径直跳下了京城外的护城河里去!

“……噗通!”

林岁晓兄弟:“父亲!”

赵华莹和白瑞荷:“夫君!”

差夫统领:“真他娘的晦气,这才走了不到两里地呢,就特么要寻死了!”

护城河的河水浑浊发绿,一眼瞧不见河底,但春日雨少,那水实际上却只不过腰深。

林绍年在河里挣扎扑腾了两下,便傻愣愣地踩着泥沙站了起来,那狼狈的模样惹得岸上瞧热闹的百姓哄堂大笑!

“哎呦,笑死人了,便是要寻死,你也该选个好地儿啊!”

“就是,白受一回凉,却还是没能死成,哈哈哈……”

“呵呵,若真铁了心寻死,便是脸盆里也能溺死人呢。”

“就是,你到底死还是不死了,要真想死,就赶紧将脑袋扎水里憋着!”

林岁晚看着这些或事不关己,或起哄嘲笑的嘴脸,心里突然很不好受。

这个没甚胆气担当的富贵公子哥,其实也时常会给自己的小女儿买些新奇的吃食玩具,漂亮的首饰衣裳,还偷偷带她去过戏楼里看过戏。

林晔亭拦住了脱了鞋准备下水的林岁晓兄弟。

他转身去拔那差夫统领腰间的佩刀。

那差夫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来挡,却被林晔亭用未戴镣铐的左手,轻描淡写地轻轻只一下就挥开。

不过眨眼之间,那佩刀就被林晔亭“哗”地一声抽了出来。

金戈之声刺人耳膜,锐利寒光摄人心魄。

看热闹的百姓仿佛是被割了喉舌一般,瞬间噤若寒蝉,呆如木鸡,便大气也不敢再肆意地喘!

差夫统领捂着痛得发麻的手腕,咽了咽唾沫,强笑道:“老将军,这离着京城可不远,您就是杀了我等兄弟,怕是带着家小也无法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