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青年的长发, 他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适才她说了怎样的一句话。他手中的灯笼摔落在地上,里面的灯芯跌了出来, 就像是他的一颗心, 也跌了出来。

灯笼破了个稀碎, 灯芯碰到地面,很快也化为黑色的一片。

一时间,他们之间只有淡淡的月光。

可适才灯光太亮,如今月光太淡, 映不亮青年的脸。他转身望向少女,神色不明。刹那间, 他的四肢被欢喜裹住, 唇齿却被愧疚缠绕。

他心中那片皑皑的雪,一瞬间倾倒。

树枝落了一地, 同雪滚在一起, 又被漫天的雪覆盖。从前那片冰原,遥遥望去, 都是雪白的一片。

向来矜贵端方的青年, 眸中罕见地闪过一分茫然。他知晓自己拒绝不了,但是她是因何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是因为他雪衣上淡淡的血迹,因为那个充斥着甜腥味的怀抱,还是因为他被夺去的府邸和那些背叛。

说到底, 只是因为怜惜。

但终有一日她会知晓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不过是他计谋中的一部分, 他也只是一个卑劣的利用她的善心和怜悯的小人。

谢欲晚眸色复杂, 可他在望向她的瞬间,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句。

“好。”

他内心波涛汹涌, 声音却格外地平静。

他知晓他不该是如此反应,可他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反应。他望着她,发现此时她亦看着他,正对着他轻笑。

她的笑很温柔,像江南三月的花。

见他一直看着她,少女歪了歪头,双手捧起荷包。

谢欲晚望向少女白嫩的掌心,上面躺着一个杏黄色的荷包。荷包扁扁的,从外面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抬起手,打开了荷包。

青年的手指修长,待到他触碰到荷包里面的东西发现是一张薄薄的纸时,不由怔了一瞬。他垂下眸,将那张纸从里面拿出来,摊开,发现是一方地契。

姜婳抬眸望向他,轻声道:“谢欲晚,我们的家。”

青年捏着纸张的手一瞬间收紧,他望着面前的少女,发现她一直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们的家。”

姜婳有些脸红,却还是认真说道:“是一方不大的院子,不过住你、我、橘糖、晨莲、莫怀、寒蝉肯定够了。旁边的邻居是一对夫妻,他们有一个小孩。每日晚间时候,院子里面都能听见小孩的读书声,不过小孩读书的时候,经常会读错字。以后如若我们住过去了,偶尔可以隔着墙同小孩说一说话。邻居家的娘子做的饭菜很香,上次我去的时候,看见了炊烟,闻到了饭香。”

她细致地那日看到的一切都描绘给他,并刻意隐去那没有前提的‘住你、我’。

地上那盏灯笼早已没有了丝毫光亮,只有淡淡的白烟从木炭上面燃起。头顶的月亮淡淡地转了个身,将自己的半边身子藏入了云中。

姜婳望着谢欲晚,她提了那日看到的所有事情,唯独没有提那一树梨花。

最美好的事物,她希望他能亲眼看见。

谢欲晚捏着手中那方地契,眸一瞬间泛红,他不知道为何他的小婳能够如此好。

她每次见到他,都在哭。他同她那些苦痛的回忆纠缠在一起,从前她那些逃避,那些说辞,让他知晓她从未忘记那些苦痛。

而如今,仅仅只是因为在她眼中,他陷入了泥沼,她便不再管顾所有,甚至不再管顾自己,向他奔来。

她越是如此,他越感知自己的卑劣。

可他还是应下了那声‘好’。

他望着手中的地契,手不断地收紧,姜婳轻声笑着,握住了他的手:“谢欲晚,轻一些,再重的话我们今日便没有地方去了。”

几乎是一瞬间,青年的手就轻了起来。

淡淡的月光下,青年眸色复杂地望向面前的少女,少女眸中盈盈笑意,轻声同他说着今后的一切。

偶尔,也会稍稍地停下来,问他一些东西。

她丝毫不提丞相府的事情,也不再提他日后有什么打算,她甚至不知朝堂局势。谢欲晚望着姜婳,像是要将她望入自己的余生。

可余生漫漫,他看见的只有她的妥协。

因为他深陷泥沼,所以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哪怕她也会同他一起陷入这片泥沼,她依然没有丝毫犹豫。

谢欲晚说不清,他清晰地明白她并不是因为爱意。

恩情、怜惜,或许还有上一世的一些东西,交缠在一起。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小婳原本就是如此纯善。

所以才能被他如此贪婪地拥入怀中。

谢欲晚抱住了月光下的少女,他将头埋在她颈间,藏起自己泛红的眸。

欢喜同愧疚在月光下打架,谢欲晚说不出是谁赢了,只知道这个人是她,他似乎永远舍不得。

哪怕当初设下计谋,亦是因为他从她眼中看见了苦痛。

那句因果始终环绕在他耳边,在他一次次的吐血和昏迷中,他逐渐明白,他需要早为她做打算。

他那时并不知晓自己时间还有多久,但有于陈和司礼的事情在,他知晓他改变的因果会施加在他身上。但是太子是一个避不开的隐患,所以他原本所想的是,将太子、司家、姜家乃至静王府一网打尽。

只是动太子,势必会动龙脉。从一开始他便知晓,这是一条死路。但是对于她而言,这是最安全的法子。

可如若他可以同她相伴余生,他不在意这个天下谁为王。

左右他都能左右。

就在此时,姜婳轻声说道:“谢欲晚,好紧。”

说这句时,少女的眸中带了一丝笑意。其实也没有很紧,只是她好像听见了青年哽咽的声音。

听到她这句话,谢欲晚下意识松开了手。姜婳向着谢欲晚望去,在淡淡的月光下,果然看见青年那双泛红的眸。

青年自己似乎并不知晓,只是垂下眸轻声同姜婳道歉。

姜婳怔了一瞬,为他泛红的眸,也为这一声道歉。她想起上一世她问他:“谢欲晚,你爱我吗?”

那时青年沉默了许久,才淡声道:“为何要这样问?”

她不知那时他知不知晓,也不知道为何他会给出那个答案,但是她觉得现在他应该知晓了。

因为爱一个人,就是会为他所落泪。

就像她一样。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眼,没有再轻易说出那个‘爱’字。在她漫长的余生之中,他们都有无数次机会,将现在作为开始便好。

她没有再牵起他的衣袖,而是将手递给他,轻声说道:“谢欲晚,话本子里面都说,回家应该牵手。”

她笑意盈盈,青年将自己的手同她相握在一起。

月光淡淡,他望着他们身前的路。破损的灯笼在他脚前,不远处莫怀和晨莲正在说着什么事情,在马车的外面有一盏同月光一样淡的灯。

青年静静地望着姜婳。

姜婳也没有再逃避,轻笑着望向他。

一瞬间,他心中那一片雪,轰然倒塌。漫无边际的雪在他身体之中四处蔓延,寒和涩,欢和喜不断地交缠。

青年唇边含了淡淡的笑,轻声道:“好。”

少女弯起了眸。

似乎他只需要做到这样,她便已经很满意了。

谢欲晚望向她的前路,那是一条对于她而言并不算好的路。

她甚至没有同他说,要他放下长安的事情,同她和姨娘去江南,也没有问他从牢狱之中出来了之后官职和府邸要怎么办,甚至她也知晓他可能前途多舛、朝廷中处处是敌。

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就顾自跑入了泥沼之中,牵起了他的手。

笑像是春日的花。

一句又一句同他说着‘回家’。

谢欲晚很难形容心中的感觉,他只是在想,如若这样她可以在他身旁一生,他即便一无所有又如何。

只是这到底是欺骗,如若有一日她知晓了这些,她要如何看待这些她付诸的善意。

谢欲晚有些发冷,彼时他又要如何面对她。

两人十指相扣,青年的手还是如往常一般寒凉。已经是夏日,天气开始有些燥热,姜婳望向两人相握的手,想起从前冬日时,他都会在屋外温了手,待到手被水烫得暖和了,再进来抱她。

谢欲晚的手很好看,像是白玉一般。

也只有在冬日,在要抱她的时候,才会微微地染上些红。

姜婳抬眸,望向谢欲晚。

她其实不太知晓很多东西,但是又好像逐渐开始知晓,哪怕是上一世,她身旁这个人亦是爱她的。

他待她的好,别无所求。暗中做的许多事情,从未向她吐露过一分。她依旧不明白为何,但是以后有许多许多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地去问。

月光下,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欲晚踏过那盏被摔碎的灯笼,心中的雪止不住地下,那些崩塌的一切开始重建,却又在下一刻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