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身站在一片昏暗之中。

她的身后燃着火光, 光顺着甬道一点一点变淡。最远处,狱卒数着手中的银两,时不时晃动一下荷包。

姜婳望着那甬道的最深处——

此时还空无一片。

她应该安静一些, 再安静一些, 可却莫名地有些慌张, 像是旷野中突然坠下了一颗星。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一颗星。

若是一定要说,她大抵也只会垂下眸轻声道——

天上的星星有很多。

她抬眸向甬道深处望去。

似乎过了许多,她才看见了那道身影。

青年一身雪衣,染着淡淡的血痕, 身姿颀长,君子如玉。因为一直在牢狱之中, 青年头发只有一根简单的玉簪, 雪白的衣袖下,是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他淡淡垂着眸, 神色平静——

直至看见了她。

几乎是对视的一瞬间, 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青年淡淡地望着身前的少女,他并不知晓, 她出现在此处意味着什么。

他停了下来。

此时他同她之间的距离, 只有短短的几步。

他只要向她走过去,曾经他无措的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青年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瞬。他望向她,想起那日少女透过牢门伸进来的手。

她的背后是一盏微弱的灯,将她的影子同他的人交叠。

他望着她, 曾在一刹那屏住呼吸,可下一瞬, 她拉住了他的手, 下意识回握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舍不得。

即便是在卑劣地利用少女的怜惜, 他依旧不舍。

就像现在,那欢喜如雪在他心中压了一层又一层,压垮了一片又一片枝丫,凝住了流动的湖水,变成茫茫的冰原。

可他依旧不舍。

他抬步向着少女走去,少女始终在原地,认真地看着他。

终于,他停在了她身前。

少女轻声拥上来,抱住了他。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抱住了他。她的手穿过雪衣,在他身后扣住,将自己整个人都落到他的怀中。

她的身体同她一般温热。

谢欲晚心中那片雪,化了又化,化了又化,最后变成了潺潺的溪流。溪流旁,是冰原,是被雪压断的树枝,溪流的远处,依旧是皑皑的雪。

他怔了许久,到底是拥住了怀中的人。

即便此时这般温情是因为恩情和怜惜,又如何呢。

......他爱她。

甬道依旧昏暗,两个人相拥着,都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到他的胸膛处,他抬起手,轻轻地将她按向自己的怀中。

就像从前一样。

像每一次一样。

姜婳轻声呢喃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近乎安静地将一切讲给她听。

无人催促,他垂着眸静静地听着。

少女声音很轻,讲的其实也只是些琐碎的日常,但他一直听的都很认真。

夏日的雪衣并不算厚,染着淡淡的血。如若细嗅,能闻到淡淡的甜腥味。但姜婳却不太在意,只是抱住他,轻声地将这些日的一切都告诉他。

她想告诉他那方她望了许久的月亮,想告诉他那小院推开窗满树的梨花。可到了她口中,最后又只变成了一句低声的呢喃。

变成了一句又一句‘谢欲晚’。

青年静静将她搂在怀中,贪恋着此时的一切。与此同时,那欢喜在心中铺了一层又一层,落到树上,细微的树枝被一次一次压断,大雪纷飞。

突然,少女在他的怀中,仰头望向他。

像是这些年的距离和隔阂从未存在,可即便谈论起上一世,如何随意的亲密其实也不存在。

但好似这一瞬,两人便都习惯了。

她望向青年那一双好看的眸,烛火昏暗,她不由踮起脚,做了从前便很想做的事情。

“谢欲晚,你闭上眼。”

青年安静地垂下了眸。

少女的指尖轻柔,顺着他的眼,抚摸到了他的耳廓。

本就昏暗,闭上眼,更是一丝光亮都没有。但他从始至终都很安静,像是雪地中的青竹。雪纷纷扬扬,压到了他的竹叶上,埋住了他的根,但他依旧平静地立在雪地之中。

姜婳用手轻轻描绘了一遍青年眼眸的轮廓,她认真地望了他许久。午夜梦回之际,她无数次在梦中所见到的那双绝望的眼——

原来是他的。

她的眸一瞬间红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怆从心底传来。她曾经无数次想,发生了什么,时常在她梦中出现的那个人才会拥有一双如此绝望的眼。

上一世,在她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婳不知晓,也问不出口。

或许就是如这一世一般,上一世即便在他权势最盛之时,谢家也同天子一同背叛了他。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泪,她无法想象她曾经围观的绝望来源于青年这双眼。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眸就红了。

她似乎变得很爱哭。

比从前那些苦痛的时候,还要爱哭许多。

是她的泪滴到了青年的手上,青年才睁开了眼。他垂下眸,望向正仰面望着她落泪的少女。他陡然有些慌乱,雪衣染着血,他只能用适才净了的手为少女擦拭。

“怎么了?”

姜婳摇摇头,如何也说不出梦中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她只是静静看着他,想起梦中那双绝望的眼,便忍不住落泪。

同她从前不一样。

没有那么撕心裂肺,也没有那么肝肠寸断,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痛。像是心脏中许久之前被埋下了一颗种子,许多年中,它一直在心脏中缓慢地生长。

其实也不算很疼。

只是看着他,便会有些忍不住落泪。

她抬眸望着他,轻声道:“谢欲晚,祖母要让我入太子府为妾。”

这是她适才没有说的事情,她原本不想说这件事情,因为她自己其实已经解决了。可是如若要寻一个借口,这个借口又再合适不过。

她宁愿让谢欲晚觉得,她是因为祖母这些肮脏的心思在哭。

谢欲晚一怔,放下了手。

青年的声音很轻:“不会的,只是一个太子。”

他神色同平时无异,仿佛这只是一句寻常的话。姜婳一怔,望向他,这其实不太像是谢欲晚会说出来的话。

“祖母同我说,只要我入了太子府,太子便会去同天子求情,你就能够平安无事地出来。”

少女的声音有些犹豫:“谢欲晚,我没有应。”

青年望了少女许久,轻声应了一声:“好。”

姜婳抬起眸,认真道:“是因为我知晓祖母口中的话都是假的,这不过是天子和太子的设计。可如若真的有一日——”

向来端方有礼的君子,第一次还未等她说完话,便开口打断了她。他认真地看着她:“没有这一天。”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他像是在**自己的罪孽:“永远没有。”

他一边期盼她能发现蛛丝马迹,例如在这场搏斗之中,他虽然身处牢狱,但从始至终并不是处于弱势,从头到尾他都卑劣地利用着她的善良和怜惜。

她所给予的那些怜悯,于他而言,已是恩赐。

姜婳垂下眸,轻声道:“好。”

没有这一天,她也希望,永远没有这一天。端方的君子便不该身处牢狱,更不该奔赴刑场。

少女认真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他清冷淡漠,君子如玉。

她一瞬间想了许久,却又好似只想了他。

无论这一世的轨迹要如何变化,她都希望他永远不要再拥有梦中那双绝望的眼。如若前一世,谢欲晚最后变得如此绝望,是因为天子、因为谢家、因为背叛的话——

那谢欲晚,就不要天子、不要谢家。

要她吧——

她不会背叛。

外面传来狱卒催促的声音,姜婳望向燃着火光的地方,谢欲晚静静地望向她。在少女回眸的那一刻,他收回眼,听见她轻声说道:“我们出去吧。”

他同她并排走着,下意识落她一步时,她也慢了下来。

他望向少女的衣裙,已经又脏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后面是无比深的昏暗,前方开始有隐隐的光亮。姜婳望向他,见他正看着自己的衣裙,想起那日自己同他说已经没有钱买衣裙了。

上一次只能算戏言,但这一次......

她的荷包空空****,里面唯有一张地契。明明此时他只是看着她的衣裙,她却觉得荷包中的那张地契又在发烫。

路过狱卒时,她如寻常一般轻声道了一声。

“多谢小哥。”

狱卒想起适才收的银子,递给了姜婳一盏灯。

姜婳持着那盏灯,两个人一同迈出了牢狱。青年淡淡垂着眸,望着少女手中那盏灯,倒是少女回头望了一眼牢狱。

即便外面燃着火把,她还是记得里面泛着铁锈的昏暗。

“谢欲晚,还疼吗?”

青年一怔,明白她说的应该是那些不存在的‘刑罚’。

他淡淡摇头:“不疼。”说完,他就像前世一般,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灯盏。

月光淡淡地照在两人身上,马车在不远处,青年持着一盏灯,身后是一身素衣的少女。在狱卒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姜婳悄无声息地牵住了青年的衣袖,就像是从前一般。

远处,莫怀和晨莲立于月光之下。

先是晨莲听见了声响,她不由顺着月光望了过去,然后就看见了公子和小姐。晨莲怔了一瞬,弯起眸,歪了歪头。

一旁的莫怀静静地看着晨莲脸上的疤,随后也望向了远处的人。

晚风轻柔,天有繁星。

淡淡的月光照着路,少女望着身前的人——

是一身雪袍的青年。

她停了下来,望着青年的背影,声音轻而温柔:“谢欲晚,我们回家好不好。”